被折的翅膀艰难起飞
在三年自然灾害最困难的1961年冬至,母亲离我撒手西去,我就彻底沦为一个无依无靠的孤儿,犹如涸辙之鲋,朝夕难保!这时,我还在读高中,其生活困难程度是常人难以想象,再也不敢复制。
一
母亲在世时,虽说我们生活非常困难,但每天夜晚放学回家,推开房门,床前细细缝补的母亲一声问候,一个笑容,也会排遣许多忧愁。毕竟母子相聚,嘘寒问暖,让人感到幸运平安。我肚子饿了,即使从泡菜坛子里捞一点酸萝卜,喝几口开水,也常感精神为之一振。我入睡后,母亲总要在那多年未翻弹的旧棉絮上,轻轻地沿身体上下摁几下,惟恐冷风通过硬板一样的棉絮窜进被窝内。这些细小的举动深感母爱温润如玉,流淌全身。
可惜,母亲走后,我孤身一人,茕茕孑立,犹如在狂风巨浪中漂泊荡漾的独木小舟。每天早晨上学,没人过问;晚上回家,屋内空空荡荡,阒无一人——似乎自己坠落在社会人群最边缘的深渊。多年在贫穷中感受到母子相依为命的母爱,在茫茫人海中已经荡然无存,精神上的无尽的凄凉和孤独,能向谁倾诉?
除了感情上的寂寞,面对现实,最大的困难莫过于解决吃饭问题。每月定量30斤大米和2两菜油,看来仅仅只需区区三四元,一个在校正在读高三的学生,无时间和技艺挣钱,缺亲朋好友相助,天涯之大,去何处寻觅?凭借什么力量挣扎出饥饿梦魇设置的藩篱?为了生计,只好重复早先最原始的办法:向身体的极限挑战,凭借出卖体力和编撰一点豆腐干文字来换几个小钱糊口。
我天天在饥饿中步履蹒跚,来往于学校和家庭之间,深知在校求学时间非常有限,机不可失,时不再来,失去学习,就等于毁灭自己的未来。即使饥饿袭来,或喝几口凉水麻痹自己神经,或减少户外体育运动,最大限度降低能量消耗,也不放弃求学的时机。无论面临多大困难,我也从不敢坠青云之志,也没有因生活艰难而耽误一天功课!
我们当年跨入高校的“门槛”极高,具有6亿多人口的国家仅招收高校新生20万人,严酷的现实逼得我们去挤狭窄的独木桥,抢那个稳定的饭碗。四川更是高出一招:“宁缺无滥”,把没有硝烟的升学大战推向了白热化,把求学心切的莘莘学子几乎逼上绝路。那时,我既要迎接高考,又要挣钱养活自己,接受进入成年行列之前的最严峻考验。现在看来,许多人都未曾感受个中难咽的辛酸。
一周功课结束后,周日清早,一碗青菜炒饭囫囵下肚,再捏一个小饭团,装在缝制的纱布小袋里,就往三十里以外的西山煤厂奔去。走到厂里,有限食物营养早已消耗殆尽。那时,我身体极度羸弱,虽只有四五十斤煤炭,压在稚嫰的肩膀上,却犹有泰山压顶般的沉重,爬坡上坎,非常吃力。在爬一个叫垭阁铺百米长坡之前,实在饥饿难耐,只好急忙掏出小饭团,没有咸菜,就喝几口路边的泉水,勉强咽下,爬上坡顶,已是汗流浃背,腰酸腿疼,仿佛踏着棉花球,顿生头重脚轻的飘忽感。这样,一步一步挪动到煤炭市场,待卖掉煤炭,挣回三五毛钱,已是暮色茫茫,独自回家煮上一碗仅仅加点盐的清水面果腹,待收拾停当,再坐下来看书,就差不多是9点过了。
春天来临,惊蛰以后,若逢周六放晴,夜晚,总要提上口袋,带上麻杆(剥去苎麻所剩的茎,浸泡数日亦可点火照明),赶到城郊农田,悄悄拔出农家地里供豆类作物攀缘的竹竿,砸破点燃,权当火把,秉炬觅路,沿田坎地角寻找体型肥大的青蛙,一旦发现,便猛扑上去,双手按住,盛入口袋之中。有时青蛙腾跃,双手扑空,身体重重摔在石板地上,隐约作痛,咬紧牙关,轻轻揉了揉伤痛之处,蹒跚挪步,再度循声寻觅猎物。
夜阑时分,一旦捕到两斤,终又转忧为喜,方可打道回府。匆匆赶回家中,剥下蛙皮,去脏,洗净,用清水漂好,这样加工的“田鸡”,俟翌日天明送至菜市出售。买主倘若阔绰,出手大方,卖得一元多,能买回好几斤大米;假如无人问津,等于自己白白折腾一个夜晚,还不知何处找米下锅,只得将泪水吞在肚里。
现在看来,夜晚捕捉青蛙的举动有“窃取”农家竹竿之嫌疑,也有悖于当今环境保护之约定,甚至会遭到激进的环保主义者的耻笑。在那个特殊的年代,人的生命毕竟重于幼小生灵。为了生存,至少没有偷鸡摸狗的“逾矩”行为,保持了做人的尊严,也略感宽慰!
二
夜晚看书,经常在静坐至深夜十一、二点,有时,头发被自制墨水瓶煤油灯的火苗竟然烤焦,发出“丝丝”响声,方才惊醒过来。从古人悬梁刺股读书受到启示,用凉水洗脸后略有精神,再改用另一种思维方式——以编写民歌或小诗取而代之,方可以调动形象思维,凝视黄豆般的小油灯,浮想联翩,仿佛涌现出“映日荷花别样红”的意境。
我不曾久居农村,本对农村生活非常陌生,在生活所迫的压力下,根据植物学上所学的知识,依据时令或节气变换,尚可猜测诸多农事。屏神静气,透过橘黄灯光的朦胧的光环,眼前浮现农村耕作、施肥、收获等农活景象。从初中开始,就随时令而杜撰“民歌”或打油诗,酿成习惯,再投往本县小报,有时习作中冒出常识性错误,闹过笑话,诸如“菜花飘香盼人进,挑肥入田掩人影”这样臆造的农活。油菜花盛开期间施肥居然还下田施肥,不利于菜夹结子,完全有悖农事,让报社的编辑忍俊不禁。
每月几乎都能将钢笔字转化为铅字,展示于县报,发表渐多,也在就读的学校中略有名气。我几乎每个季度都被县报评为“积极通讯员”,寄来印有××报社的稿笺纸,激励继续撰稿。后来报社奖励一本精装笔记本,我舍不得写上一个字,一直珍藏在身,直至文革中丢失。那些看来不起眼的鼓励,着实让我兴奋了许久。县委宣传部还把我的小诗转给重庆某小报刊登。至今还依稀记得“清清水,蓝蓝天,犁头划破水中天”这样民歌风味清新的句子。
积少成多,夜晚的杜撰终于换来张张菲薄“稿酬”通知单,聊以弥补孱弱身体劳动挣钱之不足,终于买回最急需的大米和盐。
记得,我们班有位F同学,本来作文拙劣,却喜欢弄文舞墨,常与我切磋写作技艺,咬文嚼字,有时为选用一个字词,我们争得面红耳赤。F同学练笔不辍,两年后其语文水平竟大有长进,最后考上西南政法学院,还来信感谢我的一针见血的批评。
几年秀才杜撰式的习作,极大诱发了我对文学的兴趣,也有助于外语的学习,丰富了对语感把握。
有限的大米买回后,总要精心计算每天定量,逐日按定额量米煮饭。每日煮饭,一则量少,二则节省时间,往往煮一顿管三餐,每餐多为泡菜就饭,如泡菜吃光,只能用炒过的盐就饭。如果晚饭数量不足,也就“滥竽充数”,饭不够,菜来凑罢了。
那种“菜来凑”,并非烹制什么蔬菜。春后,我常将莴笋叶子洗净后撒一些盐,再加一小勺母亲亲手制作遗留下来的胡豆酱汁,拌匀菜叶,搁置几个小时就可果腹。如自己没有钱买回莴笋叶子,就把邻居削莴笋时丢弃的菜皮捡回,剔去硬茎,洗净后用盐腌制在瓦坛里,备用充饥。夜晚放学回家,一碗莴笋皮就一碗凉水,经常这样胡乱搪塞肠胃,自欺欺人。
每年所发购布票极为有限,每人仅为2尺,凑上几年才能够勉强缝制一件衣服。所以,学会补衣是生活必备的一大本领。
母亲多年手工缝纫,我耳濡目染,早早学会自己补衣。补衣时,缺少碎布,都是“折东墙,补西墙”,把旧有补丁折下,又缝补在新的窟窿上。我的内衣布满杂色补丁,面衣稍好一点,也都打上四五个补丁,尤其是肩头几处补丁,凸显扁担磨损的破坏力。我自己不会做鞋,也无钱购买。严冬来临,没有穿上棉袜,布鞋里的脚趾头都伸出鞋尖。面对那些衣着光鲜的同学,我却毫无羞赧寒碜之感,也无羡慕哀叹之情,只是激起发愤读书的意志。整天思考的是如何学得更好,用知识改变自己苦难命运。
周六上学时,用面盆装上换洗的衣服,带进学校,放学后就到附近的河边濯洗。衣服穿了多年,质薄如蝉翼,可以透过光亮,依然“敝帚自珍”,不肯抛弃。没钱买肥皂,只能用母亲留下的“皂角”。皂角质硬,稍不注意,就会划出新的小孔,或者把衣服的小孔拉成大窟窿,因此每次洗衣服时总是先砸碎皂角,再小心翼翼将皂角末洒在衣物上,轻轻搓揉,不敢用力过猛,更不得使用衣刷,唯恐担心衣服洗烂后,再没有更多的换洗的衣服穿上身了。
三
平时,在校认真听课,仔细作业,课外活动期间还常去图书馆借阅图书。我常去借书,日久天长,与管图书的老师混熟了,管图书的老师居然给赐以老师档次的“特权”——可以钻进藏书室独自挑选。若选到一本喜爱的图书,心喜若狂,等于独享美味珍馐,乐融融之情充盈全身,其巨大的精神力量暂时取代了食物的极端匮乏,饥饿这个怪诞也就消遁无影无踪。
高考前几个月,我好不容易攒钱买得数理化三本复习资料,语文和外语就依托平时的感悟和积累。高考复习期间,始终记得老师传授的学法:先看书,后作业。虽然没有“教辅”、“高考秘诀”之类考试辅导读物在手,更无名师现场指点迷津,但我始终坚持认真阅读教材的有效学法。老师经常忠告我们:“学生要用阅读电报的方式,逐字逐句阅读教材,不放过蛛丝马迹的疑问,读懂教材的内在含义和结构,方能驾轻就熟,游刃有余。”三更灯火五更鸡,正是男儿读书时。在寂寞的深夜,我就是反复贪婪阅读几本教科书,多角度解读例题的内涵,终于破译其中的解题奥妙,悟出作文的写作技巧。
几个月体力和精力的极度透支,使我身体更为消瘦,颧骨和眉棱骨像刀背一样突出,肋骨毕现,体重降至70余斤,被同学戏谑为“灯草牌坊”。一个同学见我如此憔悴困窘,伸出援助之手,送了2两粮票和5分钱,嘱我买碗白米稀饭滋补身体。
这是一个幸运者给一个不幸者在寒冬中送来的春天般暖意!
在非常时期,生活的全部含义,就是人人每天都为最起码的吃喝标准,精打细算,劳苦奔波。有人早已人格泯灭,跌入贪婪和自私的陷阱,仅为区区一碗饭、几斤米,丧失了做人的起码准则。
这位同学对同窗感情如此厚重,在自己无法保证最基本的生活条件下,还惦念着一个即将走上考场而饥肠辘辘的学友,令我感激涕零,嗫嚅欲语,却无话可说。
1962年7月的高考前夕,我用怀揣胸间许久的2两粮票和5分钱纸币,在北门的国营食堂买了2碗多日不见白米稀饭,舍不得再买1分钱咸菜就饭,囫囵下肚,把找补的1分纸币又藏在衣兜,怀着相当复杂的心情走进考场。
1962年高考语文分甲乙两种考卷,甲卷是作文,乙卷是古文翻译。我走进考场,展开甲卷时,《打鬼》的题目跃入眼帘,心中窃喜,与语文教材第六册中熟读成诵的王任重《来一个打鬼运动》一文何其相似,思如泉涌,一挥而就。后来得知,劣作居然居于全校同级新生高考作文的榜首,其他学科高考成绩也印证这种传统学法卓有实效,遂心如愿进入了心中的理想高校。
在不堪回首的苦难岁月,我这只羽翼尚未丰满的小鸟,瘦弱的翅膀几乎折断,成为饿魔吞噬的猎物。
孔夫子说:“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 苦难早早将我导入澄明之境,心静如磐石。我虽然贫穷至极,但可以做个自食其力的好男儿,时刻保持做人的尊严。青山常在,志气从未泯灭。
自古雄才多磨难,从来纨绔少伟男。我等市井百姓自然不敢口吐“雄才大略”之类的妄语,但古今中外人生成材的规律莫不如此。书山妙景勤为径,知渊阳春苦作弦。知识改变命运是人类进步的共同规律。贫寒家庭的孩子如能紧紧扼住命运的咽喉,经受各种折磨的考验,从艰辛中吸取动力,耐住寂寞和清贫,潜心于知识的奥妙中奋力钻研,都会演绎出当代不同风格的《命运交响曲》来。
在高中的苦读期间,尚未成熟的我承受了人间太多的生活折磨,饱尝了穷人的辛酸,几乎被饥饿、孤独压垮了身体,折断了双翅,跌落在社会最底层,奄奄一息。高考给了每个向命运挑战的勇敢者提供了平等竞争的机遇。从离开母亲那时候起,我这样一只伤痛未愈的小鸟,闯过重重险隘,跌跌撞撞,终于艰难起飞了。
饕餮珍馐
农谚曰:四月南风小麦黄,才了蚕桑又插秧。1960年孟夏,小春抢收和大春栽插异常繁忙,小麦油菜胡豆刚收进保管室里,需要日后晒干才能分配到各家各户。这年头的大雨,偏偏只下一两个小时,老天吝啬得很,不乘机储水耕田,那就必然是“望天田”,有无收获就很难说了。刚结束犁田耙田,就得抢农时栽秧。快收快种,争分夺秒,劳动的节奏就是一个“快”字。哪里都需要劳力,不能耽误半点功夫,农村劳力尤其紧张。谁都知道,那些身强力壮的农民兄弟都纷纷奔赴炼钢前线去了。力保钢铁元帅升帐,强占“1070高地”,是头等政治大事哦。农民弟兄打硬仗恶仗,最能吃苦,上级调兵遣将,自然是首选对象。许多生产队的全劳力全部抽光,剩下的就只是老幼妇孺和疾病缠身的半劳力了。农村成为极度缺乏劳动力的广阔空间。
按照县上的习惯做法,解决农忙劳力缺乏的问题,从学校抽调学生,既方便,又省事,便于管理。大兵团作战,突击解决农忙大事系当务之急。学校可以因农事放农忙假,也可提前或延长,以农村需要为准,就像移动棋盘上一粒棋子那样轻而易举。按照实际支农时间统计,这一学期,4次奔赴月华公社支农,后来校史上称为“四战月华”。农忙假一连几次首尾相接,断断续续延长两个多月,我们几乎完全在农村田野“泡吧”。
1960年春季开学不久,高中一年级学生奉命全部开赴月华公社,协助完成栽秧任务。命令如山,无可推辞,我背上被子,随学校队伍步行30余里,赶到月华公社玉皇庙大队。
我从小在县城长大,第一次下田栽秧,只能是滥竽充数。我们几个学生下秧母田扯秧,扯出的秧苗根上沾满泥浆,就马上用稻草捆扎起来,扔在秧母田里,等候挑走。旁边来自的农村同学给我们指出,扯出的稻秧先必须要洗净泥浆,码齐秧苗,才能捆扎,否则栽秧时无法分开,即使胡乱插,,有的秧苗定会漂浮水面,与你依依不舍;有的“委屈”插入田泥(俗称“撅兜秧”),返青时间大大延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