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令跨入大寒,教室旁的腊梅枝头绽放,浓香扑鼻;阶梯上迎春花枝条像瀑布一样流下,荡漾出绿色波浪,枝条的金色小花绽放出笑容;寝室外一排排洋槐似乎更懂得人意,早早地露出了豌豆大小绿苞,透出早春的讯息。万物有情,春天的脚步走得真快。
转眼到了4月。春暖花开,阳光灿烂,阵阵春风传来洋槐浓郁的花香。这一天是星期六,刚下课班上最爱跑学校收发室取信的“信使”拿回一大叠信件。大家都盼望自己的佳音,蜂拥而上。这是22日上午,我收到了来自冬妮娅的第一封信。
亲爱的郑:
昨天我收到你的来信,非常感谢你!我猜想,我早先给你的信函也许还没有送达你处。非常感谢你寄来的画片和邮票,我非常喜欢这些邮票。
郑,让我们相互用“你”的称呼通信,而不用“您”,同意吗?
我的弟弟6月就满14岁,他的成绩一直很好,经常得5分或4分。他感谢你对他的问候。您写到,我是否18岁了,不过,我还要等一段时间,因为我在4月才过生。
你明白吧,郑,如果你可能,请把我的地址转达给一个姑娘,我很希望同你和这个姑娘通信,可以吗?我在信的末尾还提供了几个地址,你可以把这些地址转告你的好友,你亲自给一个小伙子写信,好吗?只是你务必写上我未来的朋友的地址。很快就是3月8日,请向你们班的姑娘们转告我节日的祝贺。
郑,你可以用俄语自由地阅读吗?你能读懂我写到内容吗?如果你对我写的内容读得不是很清楚,我将尽力写得更简洁更清楚一些。你在第一年里是学习俄语或研究俄语?你们的评分就同我们的评分一样的标准吧:最好是5分,最差是1分。你们或者与此相反?
郑,我最近还没有照相,这样我就无法给你寄一张很好的照片,我仅寄给你一张同我的女友合影的照片,这是我们刚进入十一年级是拍摄的。等我不久另外拍照后,再寄一张好的照片给你。现在,我把我的朋友的地址写给你,请你转告给你的朋友们。
端详冬妮娅寄来的照片,深邃的眼睛,盛满了一泓秋水,大而明亮,高挑的鼻梁,白皙的皮肤,丰盈端庄的脸庞,显示出典雅的西方女性魅力。来信娓娓道来,如叙家常。她询问我在第一年里是一般性的学习还是专业性的研究(在俄语中,这两个“学习”的词义迥然不同),老师是如何评价这种学习成绩的,袒露出殷殷爱心。如果我看不懂信件内容,她还答应要写得更简洁和清楚一些。初次“见面”时,就提出在今后的通讯中使用“你”而不用“您”的期望,主动拆下了情感交流的藩篱,仿佛我们不是新知,而是故交,才有知交那种亲近和随和。在第一时间,她就传递出这样多可喜的信息,对一个遥远的中国学生表现出友好和体贴。我凭第六感官揣摩,这是一个值得交往的异国朋友。
我琢磨那漂亮的书写,与我们所学的手写体也不尽相同。写“A”和“H”时,先写撇或竖,写横线时,又从右边一竖的底端起笔,朝反时针方向画上一笔优美的弧线,刚劲中呈现出华美的韵味,这样的写法放在句前,显得如此大气醒目,比先前照教科书中规中矩的呆板写法漂亮多了。写“д”小写时,先画个小圆圈,再写一笔竖勾,又那样娟秀。我就照此运笔,果然漂亮,体味到道地的苏联文化蕴含的艺术之美。
从冬妮娅的来信中,我逐渐领悟到口头语和书面语巧妙结合的表达方式,学习苏联人如何用遣词,造句,行文。读信,仿佛手捧的就是一本学习俄语的通俗读物。
我尽力撙节费用,在计划自己开支时,买书和寄发苏联的国际邮件,是需要首要计划的。我们大约在2个月之间,就有一次通信往来。我每次尽量汇去精美的画册和邮票——我集邮的时间还长,供赠送的邮票品种可随心所欲。
数千里的遥远空间,日久天长的耐心等待,思念的甜蜜常常被日月拉长,溢满整个等待的时间。每次寄发邮件后,我心里充满了憧憬,和冬妮娅开始漫长而幸福的期待,直到冬妮娅收到信件那一刻为止。当班上“信使”把冬妮娅信件送到我手中,甜蜜的涟漪在静谧的心池瞬间荡漾开来。
展开冬妮娅的信件,熟悉的字迹仿佛还散发着书写时的体温,感悟到远方朋友的牵挂,哪怕是在课堂上也偷偷掏出信纸,执拗地阅读起来,直到老师微笑提示 “个别同学不要看电影(俄语意为‘不要走神’)”时,方才中断阅读。
与冬妮娅写信,好像是把生活中浓缩的甘苦和情感与远方的朋友慢慢分享,是一种无尽的快乐。冬妮娅每次来信必有不少精美苏联邮票,有时还寄来诗集和小说。她邮来的苏联现代油画以及苏共二十大邮票已属稀罕之物,在班上几个集邮者中传阅,竟然引起一片啧啧惊叹,有人愿用高档邮票交换,我都婉言谢绝,只把那些当红电影明星的剧照照片,一一转送给他们,算着心灵补偿。
1964年7月,我收到冬妮娅这样一封来信;
显银,你好!
你的朋友冬妮娅向你致以热情的问候。
显银,真对不起,我这样久没有给你写信。请允许我感谢你寄来的那些画片和画册,非常感谢你,你知道,我是多么喜欢这些礼物啊。
你也许知道,我没有考上大学,开始在一家皮衣工厂上班,我白天上班,晚上复习功课。准备今年报考轻工业学院。我一边工作,一边参加函授学习, 7月20日起,我们将参加入学考试。
你呢,为什么你不给我写信呢?你在学习和生活中取得了哪些成绩?你生活中有什么好的消息吗?把你的一切都告诉我吧!你需要什么就写出来,我一定会回信。如果你需要什么书籍或别的什么,就别拘谨了。快点写信,我等待着。
读完这封信,我知道冬妮娅已经中终结在校常规学习,步入社会,当了一名皮裘制衣厂的工人,为人们的生活增光添彩。也开始有了自己收入,但没有止步学习,准备再度报考大学。我为冬妮娅的执着追求所敬佩,也为她乐于为我分担忧愁的真情所感动。她如此热情坦诚,一再征求我有何需求。我还需要什么呢,有了她这份真情就心满意足了。
两年里,我收到冬妮娅寄的来信竟然有十多封,其中还有不少苏联的、捷克斯洛伐克的、民主德国的邮票。在珍藏的邮册里,这些外国邮票熠熠生辉。可惜在文革之乱,来自异国的珍贵邮票、图书与我的其他图书一样,被专门翻进学生宿舍打家劫舍的野蛮强盗洗劫一空,现在所保留下来的几封信件和零星邮票,夹在书中,尚躲过一劫,更显弥足珍贵。
与苏联学生通信是俄语系学生学习生活的传统,我也算一个通信积极分子吧,从一个穷困学生变成了苏联邮票的富有者。
1964年秋季的一天,我们年级“小九评”运动接近尾声。我偶遇院领导,他要单独约我谈话。一个普通学生竟然受到院领导的关注,心中不解。
“现在国际国内形势越来越复杂,我们青年学生要站稳立场。你在与苏联朋友通信吗?”
“嗯。”我用这种口吻,表示承认。
我沉思,正值国家反修时期,自己竟然还在给苏联朋友通信,那还得了吗?联想我们年级尚未结束的“小九评”运动,说不定自己当上一个鲜活的反面典型了。
看见我缄默无语,院领导看出了我的重重心思,话锋一转,急忙解套:
“我们想要你做一件事。你把这本“九评”的俄语译文本寄给你苏联朋友,办得到吗?”听到要办这样一件要事,我的愁容如冰雪消融!
离开院领导办公室后,我按照要求,专门写了一封信,装上“九评”俄语译本,还附上一本《红楼梦》的小画册和几枚漂亮中国邮票,再度装进自己的美好愿望,一并寄望遥远的苏联的塞米巴拉金斯克市。
我一直祈望有个如愿的结果,可惜,信发出数月,没有收到回复。是信件被苏联当局检查发现后途中销毁,还是冬妮娅惧怕牵连政治而缄默不语,无从得知。我过后几次去信询问,均如石沉大海,此后,几十年里音讯渺若烟云。
1994年,我赴俄罗斯的车尼亚宾斯克州特诺依茨克区担任翻译。按照与俄方签署的劳务合同,中方的劳务人员可以“出国”短期旅游。哈萨克斯坦与我所在的石头河农场,山水相连,无国界界碑标志,进出自由,我们时时到哈萨克的一个叫钥匙村的地方去游览购物。
7月23日,场方安排我们驱车前往哈萨克斯坦的共青团员城游览。
出发前,我揣上冬妮娅的照片,想象几十年后见面的情景该是何等的激动,便竭力说服司机:“顺道去一趟塞米巴拉金斯克,我想去会见一个朋友!行吗?”
“什么,去塞米巴拉金斯克?”司机莫名其妙,仿佛没有听清楚,又重复了我的问话。
“途中由我掏钱加油!”我赶紧挑明了这个实际的话题。
如果能取道共青城到一趟塞米巴拉金斯克市寻找冬妮娅的踪迹,那等于复制了人间奇迹,因为从地图上看,两地的直线距离并不遥远。
“汽车要走三天三夜,不光是加油,还要检查护照呢?你懂吗?”司机两手一摊,耸了耸肩膀,用俄罗斯人典型肢体语言直截了当否定我的请求。
我恍然大悟,护照早已统一保管;即使驱车前往,途中随行的同伴如何安身。去塞米巴拉金斯克寻觅冬妮娅或者她亲人的突发奇想的意念,纯属天方夜谭式的神话,我叹息自己不稔世事而可笑。
此刻,冬尼娅也许早已从服装设计师的岗位退休在家颐养天年,也许在白桦林旁的小木屋品尝加块糖的咖啡香甜,浏览昔日泛黄的书画,也许她携带儿孙在公园款款散步,遥望天际如火的夕阳……
历经近五十年时光的冲刷,珍藏的信笺和照片已经发黄。我小心翼翼抚摸这些异国寄来的信纸,充满对往事的遐想,依然回味那个没有结尾的陈年故事 。
“旱鸭子”的变迁
重庆有两大温泉:北温泉和南温泉。南温泉在长江之南,以水上划船游览著称,遥相对应的北温泉地处长江以北,在北碚区内,以水质优良闻名,建有标准泳池,以游泳著名。川外与北温泉毗邻,一条公路相隔,直线距离仅200余米,仿佛那就是川外游泳中心。
北温泉在渝(重庆)合(川)公路沿线的北温泉公园内,有泳池两个:小池和大池。北温泉泉水自南北朝就开凿出来,无论遇上何等旱灾,1600年来从不干涸,每日出水量高达6000立方米,堪称世界奇观!泉水犹如奔腾的小河,从缙云山下的洞里喷涌而出,泉涌浪花飞溅,吼声震耳欲聋,最后形成一条3米宽的瀑布,泻入小池。小池旁,一排别致优雅的小楼,泉水引至数间浴室套房内的浴盆,亦可泡泉。
泉水含硫较重,水温又高,神经衰弱、皮肤病患者在此泡泉是极好的辅助疗法。抗日战争期间,蒋介石从南京飞到重庆“陪都”,指挥抗战,多次从南山的别墅驱车到北温泉小住。至于平常时日,无论雨雪阴晴,来这里游览游泳的游客如织。即使天寒地冻,小池也是氤氲缭绕,热气扑面,游客跳入水中游泳,毫无寒冷的感觉。即使隆冬时节,亦有不少游客来此泡泉,游泳,享受冬泳的快乐。
大池是按标准赛池修建,8条赛道,50米长。滚烫的泉水加入冷水调剂后,水温适中。大池又分浅水区和深水区,浅水区不及1.4米,初学游泳者无论怎样击水,也不会发生意外;深水区3米深,岸上搭有跳台和跳板,系专门的跳水区,两水区之间有明显标志提示,不准泳者贸然闯入。这里经常举行各种全国和省内各项游泳赛事,自然非常适合学习游泳,好游者慕名纷至沓来。
在所学的公共课中,我们学院的体育课别具一格——从学院到北温泉只需步行5分钟,所以每学期体育课足有一半课时是游泳,每周有一个下午2节课连排游泳,这是许多非游泳专业的学生无法独享的“特权”了。在重庆几十所大学中,唯独川外学生独领风骚,上游泳课时间之多,学生游泳水平之高,其他高校望尘莫及。学院以北温泉泳池作为体育课场所,突出游泳课教学特色,决策英明!学生每次去上游泳课,一路高呼“乌拉”“乌拉”,欢呼雀跃之情溢于言表!这等享受绝非一般的快乐!
我从小怕水,母亲多次告诫,绝对不能下河洗澡,否则会把自己送达阎王口中。在老人眼里,下河洗澡就是游泳,不下河游泳,就可避免事故发生。一个涉世不谙的小孩,时时牢记母亲叮咛,不敢越雷池一步,几乎从不独自下水塘及河道。我一旦触摸河水,就胆怯心慌,有下河而色变的恐惧心理。所以,孩提时,我极少下河戏水,捞鱼抓虾,更不敢说游泳了。常在岸上,欣羡那些浪里白条的水族男女,时而荡漾在波峰之巅,时而潜入波谷之底,若隐若现,来往翕忽,如游鱼般自由自在。
刚上游泳课时,我们每个“旱鸭子”都分得一块2平方尺见方的木板,并且圈定在大池的浅水区练习漂浮。开初,我们用手臂托住木板,双腿不停打水,水花溅到一米多高,还是原地打转,怎么也不能前行。老师提醒我们,要感受水性,领悟漂浮的技巧。往后,老师又安排同学帮助“旱鸭子”抬着下巴,用双腿猛力打水。然后,同学放开下巴,让初学者自己试着划水。
老师教学安排有序,逐一讲解游泳要领,加上同学辅助,我的游泳进步很快。一个月后,当从原地打水到能前行几米时,激动的心情比在食堂吃鱼嚼肉还高兴,因为感受到了学习的成功!这一小步前行激发了“旱鸭子”游泳的信心,下决心向前迈进一大步。
夫战,勇气也,一鼓作气,不懈进取,皆为成功秘诀。世间万物都是从“一”开始,没有“一”的起点,就没有一百、一千成功的辉煌!
1962年的寒假,学生照例回家与亲人团聚,全校留校的学生仅三二十人。可是,在故乡,父母早已“托体同山阿”,驾鹤西去天国,那里早没有我的家了。孤独的心情陡然涌上心头。处处无家处处家,一个游子暂且以读书栖身之地为家吧!
在寒假的日子里,我独自一人留在寂静的寝室读书,翻阅从图书馆借来的各种书籍,虽有几分饥饿,倒可饱览精神大餐。读书之余,用游泳调剂紧张的神经,何尚不是一件好事?一举两得。
假期学生游泳票,比较便宜,就3分钱一张,还可以买月票。在每月2元钱的助学金中,我测算出这笔费用的金额——当即理性决定:可以安排开支。
每天午饭后,我都去大池游泳。1月,算是一年之中最寒冷的时节,进入大寒,气温骤降至二三度,天空飘起了阵阵雪花,还夹杂着刺骨的北风。
“北风那个吹,雪花那个飘,雪花那个飘飘,游泳池来到。”哼着自己填词的小曲,连蹦带跳,沿着小路,来到温泉泳池。
许多人家早已围在火炉旁,或杀鸡宰鸭,准备过年,或品茗聊天,享受天伦之乐。全班18人中仅我呆在学校,茕茕一人,只能在大池学习游泳取代独守空屋的寂寞。仰望苍天,乌云低垂,寒风刺骨,时时勾引过去的记忆:苦难的童年,饥饿的少年,一幕幕回忆浮现在眼前。没有昨天的努力,我也许根本不可能有这种闲情逸致,说不定还在某地山区,肩挑背磨,为生计而忙碌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