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舅在县里关了不到一个礼拜。那几天,我请假,回到家里住,为的是给三舅天天进两顿饭。看守所的饭不如猪狗吃的(十年之后,我也领教过)。母亲让我在城里肉铺割了几斤羊肉,祖母擀了白面面条。羊肉梢子汤面,盛在一个黑色的有提手的瓷罐里,我小心地提着。临走时,祖母一再叮咛我:“千万不能跑,稳着脚步走,小心洒了。”可我的性子急躁,稳不住脚步,一路小跑,我觉得跑得已经够稳了。幸亏瓷罐口扣了一个碗,没有洒得太多。但还是从罐口荡出了不少油汤。把裤子弄脏了一片。祖母埋怨我;“为什么要跑?”我说:“不能慢慢走,羊肉汤一凉,就不好吃了。”
有生以来第一次踏进看守所的大门,立在门口,我大声喊叫:“我是来送饭的!”一个老头认得我,因我常到稽征局看望老爷,稽征局在看守所斜对面。老头儿很客气,立刻把三舅叫了出来,我看见三舅从深深的里院默默地走来,没有上镣,面色显得发黯,听母亲说,在车站被捕时,他与几个探子厮打了一阵,被绑了起来。三舅身体本来异常的结实,是清华大学的足球队队员,他笑得都不似以往那么爽朗了。他对我说,他头天夜里没睡觉,被跳蚤咬的,第二天换了一间干净点的牢房。
第三天,母亲跟我一起送牢饭。母亲怕我又把羊肉汤洒了出去,饭罐由她提着,可她比我还性急,一路走,一路洒。我在后面直提醒她,她似乎没有听见。母亲让我跑着去南门瓮城里买五个油酥烧饼,家乡叫做“油馍馍”。我买到新出炉的。飞一般地跑到看守所,油馍馍一点没凉。我见了三舅,说:“先吃油馍馍。”三舅一连吃了三个,说:“真好吃,押到北平,就吃不上了。”
母亲在看守所门口见到北平来的探子(看穿戴就知道不是家乡人),冲着探子破口大骂:“我这个三弟弟,是世上心最好的人,你们来抓他造大孽,你们这辈子都不得好死!”探子并没有生气,还笑着说:“我们是奉命办公事,下辈子变猫变狗也由不得自己。”母亲要进看守所里,看看住的条件,几个探子拦着她不让进,她跟他们吵了一顿。我直催母亲:“不要吵了,羊肉面条凉了。”三舅说他已经吃饱了,羊肉面条让我们带回家自己吃”我们当然不肯。三舅端起罐子咕咚咕咚喝了几大口浓浓的羊汤。这点细节我一直没有忘记。还有一个细节我也一直记在心里,三舅摸摸我的头,突然说:“成汉,再为三舅学一次公鸡打鸣。”我毫不迟疑,仲起脖颈,使出全身的力气,像真正的公鸡似地鸣唱了起来。我学得非常像,接连鸣唱了几遍。最后一遍,三舅跟我一块鸣唱,我们像两只公鸡那样鸣唱得十分尽兴,三舅鸣唱得流出了眼泪。
后来,三舅关在太原监牢。听说有时还为同屋的犯人们学公鸡打鸣。三舅一定是带着企盼黎明的心情学公鸡打鸣的。
我自小为什么喜欢学公鸡打鸣?我想得很单纯,第一,觉得公鸡叫得好听,有气势,鸡、鸭、鸽子、麻雀的叫声,都不能和公鸡高唱时的激情与声音相比。第二,学公鸡打鸣,必须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行,不论心肺,还是喉咙,甚至四肢,都得一块兴奋起来,是一次生命整体的合唱,而不是仅仅从喉管发出的声音。学公鸡打鸣。浑身感到痛快。我看见公鸡呜叫时,鸡冠充血,发出红光,羽翎一根一根地直竖起来,并且抖颤不已,连颈部细密的羽毛也向四周威武地伸展开来,让抑止不住的激情充分地、不受阻挡地发泄着,这样声音才能传播到远远的地方。如果你心细,还能看见公鸡的趾爪有力地向下抓着,不论泥土或岩石,都能感触到公鸡鸣唱时极度的躁动。我学公鸡打鸣时,三舅说我的脸红得像关公,两眼直冒火。回忆起来。这些感悟,童年时,只能直觉地感受到一些,直到后来,我痴迷地写起诗,才更深地理解了公鸡鸣唱时的激情和深厚的内涵。
三舅被押解到太原,关进牢里。母亲跟着去了。母亲为三舅送牢饭,还缝了上镣的囚犯穿的裤子,因为睡觉不能下镣,裤腿分成两片,睡觉时可以脱下来,白天用带子把两片裤腿紧紧系着。三舅离开定襄看守所时,我正在学校,没有能送他。也许是悄悄地被押走的,谁也无法知道他是怎样离开自己的故乡的。
十年之后,我因参加民主学运被捕,囚在陕南汉中省立第二监狱,有一个定襄籍的老乡为我送过几回牢饭:一海硫肉丝炒榨菜,够我吃好几天。母亲一个人穿着一身黑布衣裳,从天水来汉中,本是来收尸的,她听说我的脑袋被砸烂。人当然活不成了。一见我还活着,母亲隔着两道铁栅栏,望着我笑了好一阵。我跟他一块笑。我们母子一直没有哭一声。我当时写了一首诗《在牢狱》,记下了这个难忘的场面。
1946年春天,三舅在晋东南根据地,我想他多半会在《解放日报》看到了我被捕的那条消息。他不可能为我送牢饭,但他肯定想过我为他送牢饭的事。不知他当时是不是想到我在狱里学公鸡打鸣?我真的在阴湿的牢里,学公鸡打过几回鸣。我的鸣唱比童年时更为嘹亮,我是在黎明时候,像真正的公鸡站立在黑洞洞的牢门内使出全身的气力鸣唱的。我鸣唱得流出了眼泪。公鸡打鸣有时也会激动得流出眼泪,我相信。我曾听人说,鸟类不能流泪,公鸡当然不会流泪。但是你敢说打鸣的公鸡鸣唱时不流泪吗?
我偷了孔夫子的心——追念死去的第一个朋友
童年时,我是全村公认的顽童,爬墙上树,四处撒野,实纳帮子的布鞋顶多穿半个月光景,身上挂的伤从没有断过一天。直到考入城里高级小学(正榜无名,列为不光彩的备取生),必须住校,管教得又非常严,才不得不规矩点。穿上操衣(制服),戴上鳖壳帽(圆形带沿的),祖母笑着说:。这才像个人的样儿。”
高小的校址是文庙,大成殿修得像北京城的太和殿,十分有气派。殿里塑着孔夫子的坐像,一年四季门窗关得死死的,麻雀勉强可以从窗眼里钻进钻出。殿里面黑洞洞的,只有孔夫子的琉璃眼珠子是亮的,一闪一闪,异常可怕。“五四”运动那一阵子,城里城外庙里的神像几乎都被捣毁了,只留下三个神没敢动手,这三个神是:财神,关老爷,还有孔夫子。因此,孔夫子仍能稳稳地坐在大成殿里。
我总想进殿去摸摸这个圣人,就是进不去。
校长赵良璧,外号赵驴头,这是由于他的面孔又丑又长,说话时声音特别洪亮的缘故,其实他是个很正直很热忱的人。1937年冬天,日本侵略军占了县城·赵校长高唱《满江红》忧愤而死。当年,每天早晨,他高高地站在大成殿前面的祭礼台上,带领全校学生练“八段锦”,晚自习的中间,领着大家唱《月明之夜》和《可怜的秋香》。还唱《满江红》,这曲歌赵校长唱得最动情,沉郁悲壮如洪钟。我们的歌声常常把大成殿里的麻雀惊得吱吱乱叫。
有一年的旧历七月的一天,赵校长说文庙将要有个隆重集会,大成殿的里里外外必须打扫干净。我们全班学生整整花了一个上午才把殿里厚厚的尘埃和麻雀粪清扫完毕。不安分的我,想摸摸孔夫子的面孔,对赵校长说:“禀告赵校长,孔夫子一脸的尘土,我爬上去给他老人家擦一擦吧!”赵校长摸摸我的头,夸了我一句:“好噢,小心点,不要伤了神像。”我的鞋后跟有两个蘑菇铁钉,脱下来让好朋友白面书生王恒德替我搁起来,连布袜子都拔掉,生恐臭味熏了圣人孔夫子。我赤脚攀登而上立在孔夫子的膝盖上,把圣人的眼珠子用汗湿的手掌抹了又抹,果然亮得更见神采。又用鸡毛掸子把孔夫子浑身上下的尘埃和雀粪挥扫了一遍。我突然发现背后中央有孔圆圆的洞,想伸进手去摸摸里面有什么,王恒德对我呼叫:“成汉,里面说不定有蛇和蛐蜒,小心!”他递给我一根小棍,我在洞里搅动了好一阵,听见“硝”的一声,碰到个硬东西,手伸进去,没有摸着,只摸到一把腥臭的羽毛。“麻雀在圣人肚子里作窝孵小鸟了!”我对恒德说。还抓到一条完整的透明的蛇蜕,赶紧扔回去。我探信里面还有什么神秘的东西藏着,心里想:从古到今,受人膜拜的大圣人,难道肚子就如此的空空洞洞,连心肝五脏都没有?
但是赵校长在殿里走来走去,监视着我们,只好爬下来。我顽性不改,悄悄把大殿后窗户一个窗闩拔了,思谋着有朝一日找机会跳进殿里,在圣人肚子里仔细摸个清楚。这点鬼心眼让恒德瞅在眼里,他没有声张。回到寝室(我和恒德同炕睡,而且挨着),我把准备掏孔夫子肚子的秘密告诉了恒德,一向谨慎的恒德这一回竟然同意跟我一块干,他不无忧虑地对我说:“一个人干不行,我为你瞭哨。”他做事一向仔细,诚心要保护我,星期日下午的半后晌,我和恒德提前返校,一块来到大成殿背后。我敏捷地推开那扇虚掩着的窗户,像一只猫,轻手轻脚钻了进去,随手把窗户又掩上。我飞快地攀登到孔夫子后身,在洞里摸了好几遍,终于摸到了那个能口当口当响的硬东西。好不容易才把它掏出来,定睛一看,是一面古老的锈迹斑斑的铜镜,正面平滑,我照见自己发白的变得陌生了的面孔,心里一阵恐怖。镜子背面有葡萄花饰,十分好看。我家也有这样一面铜镜,背面也是两束葡萄,搁在母亲的针线笸箩里,母亲做活时,不时在铜镜上面磨一下针尖,夜里还能爆出一闪一闪的火星星。我把沉甸甸的铜镜揣在怀里,心跳得咚咚直响,仿佛多了一颗心,仿佛铜镜会跳动似的,我顿然悟知这铜镜端的是孔夫子的心。否则它如何会跑动!常说“心明如镜”,真是这么回事。恒德也说铜镜一定是孔夫子的心。他主张当天送回去,否则大家来祭孔,圣人的心都被掏空了,实在是桩不可饶恕的罪孽。但是已经来不及了,返校的同学越来越多,我只好把铜镜带回寝室藏匿起来。
当年我和王恒德都笃信鬼神,以为这面铜镜既然是孔夫子的心,一定有神灵附在上面。
晚上,当寝室的油灯吹灭之后,我和恒德把铜镜搁在热的胸脯上,摸来摸去,冥冥中以为这颗圣人的心能感到我们对它的抚爱,因而他会帮助我们,使我们变得聪明起来。上课时,我把铜镜揣在怀里,不但安不下心来听课,心慌得咚咚直响,总觉得孔夫子的心也在一块儿跳动。由于上课思想不集中,非但没有得到神灵帮助变得聪明起来,成绩反而下降了许多。这时我才觉得孔夫子在惩罚我哩J恨不得立刻把铜镜还回去。王恒德虽然没有揣过铜镜上课,由于心不在焉,功课也有些下降,他本来是全班的优秀生。那几天,他的眼神都有些恍惚,像生了病一样。
总找不到机会把铜镜送还孔夫子,只能等下个星期天提前返校再说了。再不敢在夜里悄悄地摸弄孔夫子的心了。铜镜成了我和恒德的一块心病。
我家在县城的西关,路走的少,我早早地返回学校。恒德家在很远的西乡,左等右等,不见他返校。心里十分焦急,我又不敢独自跳窗户送还铜镜。因为恒德一再叮咛:“一定等我返校后再一块千。”他深知我是个冒失鬼,难免会出什么差错。我不可失信。
但是直到天黑之后,恒德还没有返校。
我一整夜几乎没有入睡,慷平时那样,我把他的被高铺好,夜里还迷迷糊糊不断用手摸摸,希望被窝鼓鼓囊囊地,恒德真的已躺在炕上了。
天亮了,仍不见恒德的人影……上午上完一节课,休息一刻钟。我小跑回到寝室,一推开门,不见恒德回来,却看见一个大人,半坐半立地呆在恒德的铺位前,他的圆圆的面孔自得发冷,两只眼红红的,用低微的声音对我说;“我是王恒德的爹,你是成汉?”我说是。我已预感到有什么天大的灾难袭来了,焦急地问:“恒德生病了?”恒德爹两眼的泪大河决堤似地流淌下来,一句话不答,走了过来,紧紧抓着我的手,“恒德昨天耍水淹死了……”耍水就是游泳,恒德今年刚学游泳。我哇哇地哭了起来。
赵校长来了,恒德的父亲把儿子的铺盖打点好,卷起来。还有课本和文具,都收拾到一条牛毛口袋里。
真想把偷铜镜的事对恒德的父亲坦白出来,但赵校长一直陪着,与恒德父亲不停地说话,当时我心里只翻腾着一句话:
“我把恒德害了!”我偷了孔夫子的心,却让恒德替我的罪了。
当天夜里,熄灯铃摇过不久,我摸黑走到大成殿背后,一心想把铜镜放回孔夫子的肚腔里。但那扇窗户早被闩起来,推了几次推不开,我站在那里愣怔了半天,不知怎么办才好。这面铜镜无论如何不能再留在身边了,送不回去,也不该随便扔了那更加造孽,我慌乱得哭了起来。我想返回寝室。在朦胧的月光下,看见明伦堂前面的一棵杜仲树,枝叶在夜风中瑟瑟地响着,前天下午我和恒德为它才浇过水,“啊,何不把铜镜先埋在杜仲树下面,总比揣在身上要心安一些。”我把铜镜深深地埋在树下面。没有遇见一个人。我哭着回到寝室。一夜没有合眼,手不停地抚摸着恒德的已经空了的铺位。我知道我巳失去了朝夕相伴的好朋友王恒德,再也见不到他那温厚的微笑和文静的身姿了。我和他同岁,他在人世上只活了不足十一个年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