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拎着一包从城里点心铺文盛斋买的槽子糕(蛋糕),油都明晃晃地渗出了包装纸,十分地馋人。这点细节,到现在还记得。我乖乖地走着,真想吼唱一段新学的西口爬山调。上学堂之后,就多半吼唱不成了。学校在“子方庙”里,“子方”只是记音,一直不清楚庙里供的什么神,供神的龛,前两三年被纸封了起来。
母亲与老师冯百成是熟人,冯老师与我父亲同过学。冯老师在东屋住着,一进他的门,母亲说的第一句话是:。给冯老师叩个头。”我规规矩矩行了跪拜礼。冯老师说我一定聪明,长得很像我父亲,他把我钡到教室,就是庙里坐北朝南的大殿,为我找了一个座位。
老师刚走出教室,一个个子比我高一头的学生,我认得他,他是自称武举的王村长的儿子王仁义,朝我走过来,说:“你既然已是这个学堂的学生,就得刺个梅花点。”“什么时候刺?”“当下就刺。”已经有人拿来砚台,正在研墨,我不在乎这个,问“刺在哪里?”“左手臂上。”王仁义伸出自己的左臂,上面真的有一个五点形成的梅花。村里大人们有不少刺过的,似乎人长大成人就得刺上这个标志。王仁义墨刺手艺很在行,先在我左手臂上涂上黑墨,立即用针扎起来,一个点至少扎十几次,五个点就得扎八、九十次之多,只觉得有点刺痛感,仁义问我:“疼不疼?”我笑笑说:“不疼。”这点疼比起黑肚母蝎子螫人的那种钻心疼真算不了什么!我这两年就被蝎子螫过三次,疼得一夜睡不着觉。
我的左手臂墨刺的部位肿疼了十几天,显然发了炎。没有治,咬着牙关硬充好汉捱了过去,我的左手臂于是有了自己的梅花点。
过了好多年,逃难到大后方上中学,同学们常常好奇地问我,手臂上刺的梅花点有什么意思?我从来说不明白。说它好看说不出口。与我同过学的成百成千的学生真还没有见过一个手臂上有墨刺,渐渐地觉得光洁的手臂上刺上几个黑墨点,实在不光彩,几乎变成愚昧与野蛮的标志。我常常见那些江湖卖艺人或兵痞的手臂胸前刺着些花纹,更感到羞耻,因此,即使天热,也不愿穿短袖衬衫出丑。这种心态苦恼了我许多年。人到中年之后,才渐渐把它看轻了,知道这种历史的痕迹不必伤什么脑筋,而且与一个人的品德绝无内在联系。道理归道理,但一看到它还是有些不顺眼。
前十几年,有个朋友劝我把它去掉算了,医院把这看作很小的手术。我犹豫了好久,觉得无太大的必要。我看见有人掉脸上的痣或瘊子,还是留下点浅浅的疤痕。我的左臂即使作了手术,也不可能了无痕迹。我一看见它,心里还会想到它过去的阴影。因此,直到现在,我的梅花点还依然牢牢地长在手臂上。我说它“长”,一点不假,记得王仁义为我刺上它时,五个点圈起来不过指甲大小,但是,它随着我的躯体不断地在长大,现在几乎已长大了两三倍,但色泽似渐渐变淡,近于浅蓝,它与我同时衰老了。
这几年,我偶然看看左手臂上的梅花点,却生出了另一种怀旧的情感。想起我的愚昧而迷人的童年,想起童年时那种苍凉而原始的人生境界,它几乎成为童年和故乡的实实在在的一部分。六岁时刺的墨点居然还明显地活在我的生命之中,它决不只属于手臂,把这种情绪仅仅说成是伤逝或衰老是不全面的·因为它给我带来的不再是不光彩或羞耻,连愚昧也说不上,它真正成为我生命最初的一个与胎记相似的标志。
写到这里,我想起一件绝不可遗忘的往事,它与我手臂上这五个梅花点有关。1945年8月,我从汉中到天水去看望我已有八年未见面的母亲。两年前她从山西老家带着两个弟弟到了天水,与我父亲团聚。1937年之后,父亲一直在天求教中学。
当我走进父母住的天水北城根那个院落(我过去来过)。知道我家住在南楼上,我站在院当中,大声地喊:“妈!妈!”同院的人知道我是谁,也跟我一块喊。我看见我母亲慌慌张张(她一生总是慌慌张张的)下楼,几乎从楼梯上摔下来,望着面前陌生的儿子,她不认识我,她望着我直发愣,“是成汉?~是。”我扑到母亲的怀里,但没有哭。母亲从来不流泪,她也没有哭,她真的认不出我来了。她摸摸我的两只耳朵,我知道小时候我的一个耳朵有点压歪,她说:。看不出来了。”她突然抓住我的左臂,把衣袖捋上去。我看看有没有那个五梅花!”当她看到我手臂上的那五个黑点时,咯咯地狂笑起来,笑得流出了热泪,。是,是,是成汉!”什么都变了,个子从一米五长到一米九,面孔不似小时候那么发灰,而且还戴了近视眼镜,真的变得陌生了。只有手臂上的五个黑点没有变。母亲久久地摸着我左手臂上的梅花点,说:“啊!真好看!”
我把墨刺的梅花点珍惜地留在我的生命里,好看或不好看。愚昧或不愚昧,对于我早已不成什么问题。
我的第一本书
前几天诗人蔡其矫来访,看见我在稿纸上写的这个题目,以为是写我出版的第一本诗集,我说:“不是,是六十年前小学一年级的国语课本。”他笑着说:“课本有什么好写的?”我向他解释说;“可是这一本却让我一生难以忘怀,它酷似德国卜劳恩的《父与子》中的一组画,不过看了很难笑起来。”我的童年没有幽默,只有从荒寒的大自然间感应到的一点生命最初的快乐和幻梦。
我们家有不少的书,那是父亲的,不属于我。父亲在北京大学旁听过,大革命失败后返回家乡,带回一箱子书和一大麻袋红薯。书和红薯在我们村里都是稀奇东西。父亲的藏书里有鲁迅、周作人、朱自清的,还有《新青年》、《语丝》、《北新》、《新月》等杂志。我常常好奇地翻看,不认字,认画。祖母嘲笑我,说:“你这叫做瞎狗看星星。”那些开本大的杂志里面,夹着我们全家人的“鞋样子”和花花绿绿的窗花。书里有很多奇妙的东西。我父亲在离我家十几里地的崔家庄教小学,不常回家。
我是开春上的小学,放暑假的第二天,父亲回来了。我正在院子里看着晾晒的小麦,不停地轰赶麻雀,祖母最讨厌麦子里掺和上麻雀粪。新打的小麦经阳光晒透得发出甜蜜蜜的味道,非常容易催眠和倦梦。父亲把我喊醒,我见他用手翻着金黄的麦粒,回过头问我:“你考了第几名?”我说:“第二名。”父亲摸摸我额头上的“马鬃”,欣慰地夸奖了我一句:“不错。”祖母在房子里听着我们说话,大声说:“他们班一共才三个学生。”父亲问;“第三名是谁?”我低头不语,祖母替我回答:“第三名是二黄毛。”二黄毛一只手几个指头都说不上来,村里人谁都知道。父亲板起了面孔,对我说:“把书本拿来,我考考你。”他就地坐下,我磨磨蹭蹭,不想去拿,背书认字难不住我,我怕他看见那本凄惨的课本生气。父亲是一个十分温厚的人,我以为可以赖过去。他觉出其中有什么奥秘,逼我立即拿来,我只好进屋把书拿了出来。父亲看着我拿来的所谓小学一年级国语课本第一册,他愣了半天,翻来覆去地看。我垂头立在他的面前。
我的课本哪里还像本书!简直是一团纸。书是拦腰断的,只有下半部分,没有封面,没有头尾。我以为父亲要揍我了,没有。他愁苦地望着我泪水盈眶的眼睛,问;“那一半呢?”我说:“那一半送给乔元贞了。”父亲问:“为什么送给他?”我回答说:“他们家买不起书,教师规定,每人要有一本,而且得摆在课桌上,我只好把书用刀砍成两半,他一半我一半。”父亲问我:“你们两人怎样读书?”我说:“我早已把书从头到尾背熟了。乔元贞所以考第一,是因为我把自己的名字写错了,把史承汉的‘承’字中间少写了一横。”父亲深深叹着气。他很了解乔元贞家的苦楚,说:“元贞比你有出息。”为了好写,后来父亲把我的名字中的“承”改作“成”。
“跳,小狗也跳,大狗叫,小狗也叫……”背得一字不差。
父亲跟乔元贞他爹乔海自小是好朋友,乔家极贫穷,乔海隔两三年从静乐县回家住一阵子,他在静乐县的山沟里当塾师。
脸又黑叉皱,脊背弓得像个“驮灯狮子”(陶磁灯具)。
父亲对我说:“你从元贞那里把那半本书拿来。”我不懂父亲为什么要这样,送给人家的书怎么好意思要回来?元贞把半本书交给我时,哭着说:“我妈不让我上学了。”
晚上,我看见父亲在昏黄的麻油灯下裁了好多白纸。第二天早晨,父亲把我叫到他的房子里,把两本装订成册的课本递给我。父亲的手真巧,他居然把两半本书修修补补,装订成了两本完完整整的书,补写的字跟印上去的一样好看。父亲把两本课本用牛皮纸包了皮,在封皮上写上名字。元贞不再上学了,但我还是把父亲补全的装订好的课本送给他。
这就是我的第一本书。对于元贞来说,是他一生唯一的一本书。
父亲这次回家给我带回一个书包,还买了石板石笔。临到开学时,父亲跟我妈妈商量,觉得我们村里的书房不是个念书的地方。老师“弄不成”(本名冯百成,因为他干什么事都办不成,村里给他取了这个外号),我父亲很清楚,他,人忠厚却没有本事。父亲让我随他到崔家庄小学念书。我把这本完整的不同寻常的课本带了去。到崔家庄之后,才知道除了《国语》之外。本来还应该有《算术》和《常识》,因为“弄不成”弄不到这两本书,我们就只念一本《国语》。
还应当回过头来说说我的第一本书,我真应当为它写一本比它还厚的书,它值得我用崇敬的心灵去赞美。
我们那里管“上学”叫“上书房”。每天上书房,我家的两条狗(一大一小)跟着我。课本上的第一个字是“狗”,我有意把狗带上。两条狗像小学生一般规规矩矩地在教室的窗户外面等我。我早已经把狗调教好了,当找说“大狗叫。”大狗就汪汪叫几声,当我说:“小狗叫。”小狗也立即叫几声。“弄不成”在教室里朗读课文时,我的狗却不叫,它们听不惯“弄不成”的声调,拖得很长,而且沙哑。我提醒我的狗,轻轻喊一声“大狗”,它就在窗外叫了起来。我们是四个年级十几个学生在同一教室上课,引得哄堂大笑。课没法上了。下课后,“弄不成”把我叫去,狠狠地训斥了一顿,说:“看在你那知书识礼的父亲的面子上,我今天不打你手板了。”他罚我立在院当中背书,我大声地从头到尾地背了出来。两只狗蹲在我的身边,陪我背书,汪汪地叫着。后来“弄不成”老师还夸我的狗聪明,说比二黄毛会念书。
抗日战争期间,二黄毛打仗不怕死,负了几回伤。他其实并不真傻,只是心眼有点死,前几年去世了。他的一生受到乡里几代人的尊敬。听说乔元贞现在还活着,他一辈子挎着篮子在附近几个村子里叫卖纸烟、花生、火柴等小东西。
诗人蔡其矫再来我这里时,一定请他看看这篇小文,我将对他说:“现在你该理解我的心情了吧!”我的第一本书宴在应当写写,如果不写,我就枉读了这几十年的书,更枉写了这几十年的诗。人不能忘本。
送牢饭和公鸡打鸣
1935年,已记不清是什么季节,三舅牛佩琮在我们家乡被捕,是被当时北平当政的头头何应钦派来的密探在定襄县汽车站抓的。那天姥姥有事去忻县,三舅去送,没有料到早有人盯上了他。三舅当时是清华大学经济研究院很活跃的学生,《清华周刊》的主编,中共地下党员。由于他受到进步教授的掩护,何应钦在北平几次要抓他都没有抓到。三舅在朱自清先生家的楼上躲了几天,逃到了日本,几个月之后,潜回家乡,在东力村大姨家里平平安安地住着。
我当时在城里高小读书。教学老师齐雨亭是三舅的岳父,把我叫到他的寝室,异常冷静地对我说:
“你三舅昨天被捕了,不知是不是已解往北平,还是暂时关押在定襄的监牢,我不好去打听,你赶紧找你父亲去问问,回来把情况告诉我。”我立即请假到县立中学去找父亲。县中在旧晋昌书院,离高小不远,我一路飞跑着,刚爬上高高的县中大门,就碰到了父亲,一块回到他的寝室,父亲不像齐老师那么沉着,还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当着我的面哭了。
我平时很爱哭,三舅又是我崇拜的长辈,却没有跟着父亲哭,主要因为我年纪小,不知道事情的厉害。父亲说:‘昨天早晨我已有预感。上厕所把裤腰带掉进了粪坑。”父亲说,几天前三舅托人把一包书送来,让他收藏起来,其中有英文版的《资本论》,父亲当天就把书带回西关家里,藏在黑娘住过的那间黑洞洞的屋子里,埋在煤堆的下面。
齐老师是个很古板的人,父亲比他消息灵通,知道三舅羁押在县看守所。不会过多久,就得解到北平去。当时我的老爷(外公)还活着,是县税务稽征局的局长,一个很有权势的绅士,他当天就花了钱,买通了看守所和北平来的密探,使三舅免受皮肉之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