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六十年之后的今天,仍记得清清楚楚:七岁那年,入秋之后,在滹沱河游了最后一回水,一上岸,浑身冷嗖嗖的,我和二蛮、元贞几个小伙伴一阵风跑向官道,钻进上面说的那个温暖绵细的土窝窝里。让一个小孩子瞭哨,看见有大车过来,喊叫一声,我们立即钻出来让车过去。车沟里的土固然绵细如粉末,但颜色黑灰,还有一股熏人的牲口粪尿味。对我们来说,牲口粪不算臭,尿味却直熏得人憋气。然而这一点点气味,只要挨过一会就香臭不分闻不见了,仿佛我们也变成一滩臭泥。这时只有一窝热热的、厚厚的细土,让我们裸赤的身体里里外外得到享受。太阳下山好久,天暗了下来,这个暖和的土窝窝,一时仍冷却不了,小身子深深地埋伏在里面,连心肝五脏都透热透热的了。这时人常常迷迷糊糊地陷入一个黑甜的泥土梦的深处。
人像融化成梦似的,不知过了多长时间……
梦境天崩地裂!浑身火辣辣地被什么抽打得痛醒过来。一个赶大车的老汉,啪啪地挥着牛筋鞭子,朝我们几个狠狠抽下来,身子疼得钻心,我们飞跑到路边一个土坡上,这才看明白,为我们瞭哨的小臻不知到哪里去了。大车停在离我们只有一步远的地方。一匹高大的棕红色骡子兀立着,吁喘着白气,两只明亮的大眼睛朝我们射来让人胆寒的严厉光芒。赶车的老汉把我们痛骂了一顿,他说要找我们的爹妈去告状,“要不是我这匹老骡子眼明心善,你们几个早已教车轱辘鞭成肉饼,去见阎王爷了。”赶车的一定惊吓坏了,他坐在路边抽了好几袋菸。他真是个好老汉,几次走近那匹骡子跟前,用手抚摸骡子汗湿的光亮颈部,回头大声朝我们喊:“还不给骡子跪下来,是它救了你们的命!”我们三个一齐跪了下来,我不由地叫了一声“骡王爷!”
当天晚上,才晓得骡子救我们的详细经过。
村里人说,天快暗下来,那拉炭的老汉想尽快回家,啪啪啪地一路扬鞭,一路吆喝,车走得很快,当大车赶到了我们温暖的土窝窝的一瞬间,骡子猛然收住蹄腿,一动不动,同时咴嚷地仰天长啸起来,显然是想唤醒面前的几个沉睡的生命。老汉一鞭一鞭地抽打骡子,那骡子死不肯迈步,耳朵被抽出血,还是不动,赶车的老汉坐在车上,感到有些怪,朝前朝下看看,什么也没有发现。想想看,我们几个孩子只把脸露在土外面,脸上蒙了一层土,灰灰的一片,天又有些昏暗,真分不出是人还是土。但长“夜眼”的骡子眼尖,看见有一个孩于在车道沟里。有些大牲口夜里能看清路,庄稼人说它们生着“夜眼”蠕动了一下,也许闻到了人的气息,骡子仰起头朝后稳住了车。
只要骡子再迈一步,我们几个必定死在车轮之下,世界上就不再有我了。
我们从地上爬起来,一起拥到骡子那里,摸摸它汗涔涔的头部,哇哇地都哭了起来,仿佛生命又一次得到诞生。
骡子既然晓得救人,它一定有一颗仁慈的心灵,当我们跪在它面前,抚摸它的头部,它心里不知想些什么?我只听见它的鼻孔很响亮地喷着白色的热气,还看见它的蹄子不停地捣动着。它一定是在跟我们说话哩,说什么不知道,但大意我明白,它说:“我很高兴。”
那个夏天,我用胶泥塑造了许多动物,我想塑一匹骡子,我到东古城挖了一篮子胶泥,那里荒芜的树丛中有一个洞穴,里面的胶泥质地异常好,棕红透亮,正好塑那匹棕红的骡子。这里的胶泥,父亲说,城里的孔夫子、财神爷,还有许多庙的神都是取这里的胶泥塑的。我心里想,用塑神的腔泥塑这匹有灵性的骡子,一定能塑出一个真神。现在,我写这篇散文,词语为什么这么质朴,因为我总想着必须用胶泥塑骡王爷!
六十多年过去了,许多神都已死亡,骡王爷却神一样地活在我心里。
滹沱河和我
从我三四岁时,祖母常两眼定定的,对着我叹气,说:“你这脾气,真是个小滹沱河。”每当我淘气得出了奇,母亲和姊姊也这么说我。但从她们的话音里,我井昕不出是在骂我,似乎还带着点赞美,可她们那严正的眼神和口气,却分明有着告诫的意思。我真不明白,为什么要把我跟滹沱河一块说。
滹沱河离我们村庄只一里路光景,当时我还没有见过滹沱河。什么是河?我的头脑里没有一点概念。只晓得这个滹沱河很野,很难管束。真想去见见他,看我究竟和他有什么相同之处。我想他多半也是一个人,比我长得强大,或许只有他能管住我。
过了不多久,记得是个春天,我随着姊姊和宝大娘带着竹篮和小锄到滹沱河边挖野蒜,野蒜长在沙性的土里。宝大娘是我父亲奶哥哥乔宝的老婆,就住在我家院子里的一间小屋。宝伯伯在口外草地,隔三五年回来一次,我还没见过。一路上宝大娘手牵着我,她没有孩子,特别喜欢娃娃们。我问宝大娘和姊姊:“滹沱河是个什么模样,见了他我怎么喊他?”她们说:“不用喊,它又不是人。到那儿以后,你就晓得了。”她们的回答我还是弄不清楚。说真的,我长大之后,如有谁问我这个问题,我也难以回答。
当我们走向一片望不到边际的旷野,宝大娘朝远远的前面指给我看:“那就是滹沱河。”但我并没有看见什么,哪里有漳沱河呀?那里什么都没有,只有灰灰的沙滩,无知无觉地躺在那里,除去沙土之外,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原先说的滹沱河是横冲直撞的大水,眼前却一点水都见不到。我感到异常地失望,滹沱河啊,你丢尽我的人了!我怎么会像眼前的这个喊不应打不醒的滹沱河?
姊姊和宝大娘说说笑笑地在岸上的树林子里低着头挑野蒜。我怀着满腔的悲伤向她们说的滹沱河走去,找寻我那个失落的梦,在滹沱河那里寻找我心中的滹沱河。
我刚从岸上走下河滩,姊姊大声地喊我:“不要去那里,快上岸来。”我莫名其妙,不懂得岸是什么,抄土和石头有什么可怕?我还是只顾往里走。姊姊风一般跑下来,不由分说把我拽到树林子里,说:“就在岸上待着,不要下去,大水会把你冲走。”我瞪着眼睛同姊姊:“哪里有大水?”姊姊对我说:“有,说来就来。”姊姊向我解释:“几年前,有人从河这岸到河那岸去,在沙滩上走,突然看见滹沱河来了。它高高立起,冲了过来,还没来得及转身,那人就被冲得没影儿了。”
姊姊这番话说得我头发都格巴格巴地炸起来了。我怀着真正的恐怖朝着几步以外的滹沱河望去,它真的说来就来吗?从远远的左边望到远近的右边,那灰灰的沙和灰灰的石头似乎都滚动了起来,看不到头尾,我恍惚觉得滹沱河是一条其大无比正在飞动的蛇,这沙滩是它蜕下来的皮,那数不清的石头是皮的鳞。这时我才感觉到这没有一点生气的皮(不管它是蛇的,还是河的)跟在草丛里曲曲折折飞动的蛇一样的可怕。我知道,蛇说来就来,你还没瞅得清,它早已从草上窜走,滹沱河也一定能。
我没见到滹沱河,但我真的已被它镇住了。回家的路上,宝大娘牵着我的手,说:“啊哟,你的手这么冰?”我不吭声。她们没有想到我是被那个没见过面的滹沱河吓的。不仅手冰,心都冰了,我自己知道。
回到家里,我第一句话就问祖母:“我怎么能像滹沱河?”祖母笑笑说:“你见到滹沱河了吗?滹沱河是什么样子你说说看。”祖母心里一定晓得现在是看不到真正的滹沱河的。我说:“滹沱河是干石头干沙。”“那不是河。”“河在哪儿呢?”“河还没有来哩。”。那什么时候来?”“就像你的坏脾气,什么时候来,谁也说不清,怕你自己也说不清。”祖母说的竟然与姊姊说的完全相同。现在我才明白她们为什么说我是个小滹沱河。
算起来是一九二九年的秋天,我已在村里小学校读一年级,一天,窗户才透亮,我梦醒似的睁开了眼,仿佛被谁猛推一下,我首先感到了一种大到似乎听不见的声音,它应当是声音,但天和地因有它而变得异常地寂静了;一切已知的和熟悉的声音都被它吞没了。我问祖母:“这是什么动静?”祖母小声说:“大河发水了。”我一骨碌从炕上下到地上,衣服不穿,拔腿朝门外跑,一边跑,一边喊:“为什么不叫醒我?”“它半夜来的,谁也不知道。”这时,我似乎听见全村的几百条狗都在呻吟,哪里是叫!我家的两条狗正仰着脖子,它们的声音被滹沱河吞没了。狗也觉得奇怪,不叫了,缩着脖子伏在地上,两只耳朵直竖了起来。它们并没有见过滹沱河。那声音,不,那滹沱河一会儿像是从深深的地下喷出来的,一会儿又觉得天空在打闷雷,像是从天上降落下来的。祖母又一次对我说:“这就是滹沱河。”这时,我虽还没有见到滹沱河,却真的已感到它来了。这一片呻吟般的狗吠声。村里人远远近近的呼唤声,平常谁的声音我都能听出来,此刻全分辨不出来了。还有,充满整个空间的胸部感触到的动荡不安的气氛……这就是滹沱河来了的气势。
祖母双手伸开,拦着不让我去。她哪里能拦阻住我,我不是个小滹沱河吗?滹沱河的声息越来越大,大水仿佛淹没了我们的村子。我听见有谁立在房顶上闷声闷气地喊:“后生们,快堵水去,带上铁锹,带上四齿铁钯!”我当然是个小后生,照吩咐地扛上锹,跑向大门外,人们全都朝大河那里跑,我融进了人流之中……
前几天,不断下暴雨,但今天并没有云,天却令人感到是黑沉沉的,而且很低。我不歇气地随着大人们跑着,一过关头,赫然地望见了滹沱河,它不像水在流动,像是一大块深褐色的土地在整个地蠕动。看不见飞溅的明亮的水花,而是千千万万匹野兽弓起了脊背在飞奔,一伸一缩的身躯拉长了多少倍,形成了异常宽广的和谐的节奏。滹沱河分成了明显的上下两部分。下面是凝重的水的大地,上面是飞奔的密密匝匝一色的野兽,它们仿佛悬空地飞奔在水的大地上。我所听到那淹没一切的声音,正是这千千万万匹野兽的狂吼,还有它们践踏的水的大地的喘息声。
姊姊和宝大娘挑野蒜的那片树林子已不见了,引起过我伤感和惶恐的灰灰的沙和石头全都不见了,显然都被滹沱河活活吞没。我现在才明白姊姊说的岸是什么,岸是河时刻想吞噬的颤栗不安的大地,岸,并不安稳。大后生们不准我和别的小后生们走向岸边,但我还是钻过了赤裸的与滹沱河同色的脊梁和腿脚的栅栏,走到河的跟前。我觉得脚下的地似乎不由自主地扑向河,我伸手到混浊的河里,我想摸摸滹沱河,它几乎要把我揪到了它的怀抱,我感触到它强有力的手掌把我的手紧紧地握了一下。有一个汉子把我提起来,扔到人群的后面。
姊姊来寻找我,她并没有强迫我回家,死死地抓着我的手,立在一块高地上,这高地我上回来时记得还有一个高粱秆搭的瓜棚。越过人群,我看见岸边的河,水上浮着一层木屑般的泡沫,这里是一个弯曲处,许多勇敢的汉子从河里用四齿铁钯捞起整棵的树、淹死的羊、木椽、窗户、门扇,还有衣裳……但没有人下到河水里。
来到滹沱河跟前,我似乎没有听到任何声音,连大人们的喊叫都听不见,只看见他们张大的嘴和翕动的鼻孔,河的声音变成为整个凝固不动的空间。
我第一次感到自己是多么地渺小啊!
几天以后,洪水消退,我去看了一次滹沱河,岸又显出来了,石头又露出来,滹沱河似乎没有远走,像是整个地陷进了深深的大地的内部,它随时能走出来。
滹沱河是我的本命河,它大,我小,我永远长不到它那么大。但是,我又能把它深深地藏在心里,包括它那深褐色的像蠕动的大地似的河水,那颤栗不安的岸,还有它那充满天地之间的吼声和气氛。几十年来,每当濒于绝望时,我常常被它的呼吼声惊醒过来。
上学第一天和墨刺的梅花点
说的是上小学,也就是我第一次踏进学校那天的情形。回首往事,一片苍茫,许多情景已从浑浊的脑海无声无息地漫漶了、消失了,再也不能确切地忆述当时的一切。值得庆幸的是,五十年代中期和以后的十多年里,我的头脑还没有如现在这么木木然寂寂然,全部人生的图像和音响,都录记得清清楚楚,有声有色,否则交代不清非得承受更大的磨难不可。但是六十多年前上小学那天经过的情景,却始终深深地刻印在心灵的深底处,丝毫没有淡忘,就像苍茫的脑海上空翩翩而飞的白鸥。
记得1929年春节前几天,流寓北京城的父亲,写回一封家书,说他不久将返回家多,还说为我买了一个很结实的书包。在信中他提醒母亲,说我已到上学的年龄,不能总在家里顽皮作害,该念点书了。父亲还没有回来,书包自然没有见到。上学那天,我双手空空,穿戴齐齐整整,跟在母亲的后面,一路上遇到的人,都高兴而诚恳地对母亲说:“这娃娃是该上学了。”口气里听出一些别的含义,也有人夸奖我一句:“今儿可干干净净像个人了。”
真的,我从来没有这么整洁过。祖母说握笔写字不能用玩泥的脏手,逼着我把“粪叉般的手”和“车轴般的黑脖子”(引号里的话是祖母的原词儿)用麻雀粪(当肥皂用)搓了又搓,洗了又洗,把祖母专为我烧的一锅热水全部用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