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铜镜,我一直找不到机会送回孔夫子的肚腔里。孔夫子失去了心怎么办?人没有心活不成,这谁都明白,然而圣人或神没有心却仍能活着,仍能泥塑木雕地巍巍然坐在那里,受人膜拜,真是不可思议的怪事。这不仅使当年的我感到困惑不安,而且愚昧的心里竟然还十分同情他们,甚至有几分怜悯,否则我和恒德就不会那么恐慌,怕圣人暗中惩罚我们了。
那面铜镜我最终未能送还给孔夫子。五十八年之后的今天,它是不是仍埋在那棵杜仲树的下面?
回想起来,我当年对于孔夫子的死活其实并没有一点真的伤感,说到底不过是一种愚昧和好奇而已。令我一生懊悔不已的是王恒德的死。直到现在,我仍觉得他的死与我当年的愚蠢行为有直接的关系。由于铜镜的事才使得王恒德为我而忧虑重重,坐立不安,他在滹沱河里游水的时候一定思想不集中,心里想着第二天返校之后与我一块儿送还孔夫子的心的事。而且那几天他明显地消瘦许多,连睡觉也很不安稳,半夜醒来一再小声地叮咛我:“以后可不能冒冒失失了。”这句话我一生没有忘记。检点自己一生的经历,更觉得悔恨不已,十分对不住死去的王恒德。
王恒德是我失去的第一个朋友。他的短促的一生是很渺小而平凡的,世界上有几个人现在仍能记得起他?他的形象在我的记忆之中也早已十分的模糊了,就像浮现在天边的一抹烟一般缈茫的风景。但是他的死却已成为一种永恒的沉重,压在我的心头上,这沉重的内涵就是无法消失的悔恨,我一直不能忘记他,就是由于他的死。如若他当年没有死,还活到了今天,没有这个悔恨,也许我早已把他忘却了。人的一生就是这么过的,悔恨常常比生命还不易消亡。
喂养小雀儿
小雀儿,不是名贵且娇情的在笼中养的那类小鸟儿。我的家乡把麻雀叫做“小雀儿”,大概是因为它体形小,或者是身价微不足道,才这么叫的。
我家东房有两个鸟笼,制作很精致。从我记事时起,它就被废弃不用,搁置在墙角。我父亲过去可能养过鸟,也许我祖父养过。我见过祖父的照片,长袍马褂,眼睛很美,是县里的一名廪生,他多半是一个玩鸟的人。
父亲带我到东古城逮过几回红脯鸟,说是要给我逮一只养在祖传的鸟笼里,但是从没有逮着过。我们只入迷地听着好多会唱的鸟在灌木丛中飞来飞去。父亲把捕鸟的夹子安好以后,坐到一边抽烟沉思,鸟儿逮着逮不着,他并不在意,他似乎不是带我来逮鸟,而是来听鸟唱的。
我问父亲:“为什么总逮不着一只呢?”父亲不回答我。我明白他为什么不回答我。他一定认为这不成为一个问题,至少不必认真对待。我感到跟父亲一块逮鸟受拘束,不能任着性子跑动,我对他说:“回家吧!一已经听鸟叫听了半响多,尽管鸟唱得有趣,但是我惦记着家里养的那两只小雀儿,该到喂的时候了。
我逮了几十只肉多的蚂蚱,用草茎把它们串起来。小虫没有死,还在挣扎,嘴里吐着泡沫。我急着想回家,我要喂小雀儿活食。父亲对我说:“逮鸟并不一定真的要逮着鸟。能逮着当然好,逮不着,坐在这里听听鸟唱也是一种享受。”是的,那些飞鸟唱得真自由自在,它们仿佛一会儿在说着有趣的话,一会儿在尽情地嬉笑,一会儿又相对唱恋歌,跟我们村里人场上的情景差不多。回家的路上,两个捕鸟夹子一前一后搭在父亲的肩上,他似乎比逮着鸟还要舒心。他真有点像住在荒废的磨坊里的法国作家都德的怪脾气。
我们家那两只鸟笼总是空着。城里有不步卖鸟的,八哥、百灵都有,父亲就是不买。
五、六月间,麦子发黄,正是小雀儿从窠里出飞的时候。我在村里的小巷常常转悠,我晓得哪一个房檐下有小雀儿的窠,从小雀儿在窠里发出的声音,我能断定到不到掏的时候。
刚生的小雀儿是粉红的小肉球,吱吱地细声细气地叫。这时千万不可掏,养不活。我养过这种内蛋蛋,成天张着嫩黄的大嘴要吃,不住地喂它去掉头去掉腿的小虫,让它吃最软的食,可不到两天,肚子撑得圆鼓鼓地胀死了。小雀儿死时,它痛苦,我也痛苦;它眼睛慢慢地闭起来,没毛的肉翅和腿脚抖动个不停。小雀儿死了以后,身子还是热呼呼的,这使我心里最为伤心。我从此就不掏刚出生的小雀儿了。
要是听到窠里的叫声变粗,而且不知疲倦地在啾唧,就是小雀儿长大了。但仍很难断定该不该掏。如果掏出来的小雀儿已经长出会扑扇的小翅膀,嫩黄的嘴尖变成褐色,就是把它抓到手,也无法管束它,养不出感情来了。它要么吃的很多,要么干脆气得不吃。这种鸟只能用绳子拴起来。它疯狂地反抗,叫得刺耳,养它干什么?但是你真的把它放生到院子里去,说:
“你飞吧!”虽然它拚命地向上窜,但终究因翅膀还没完全长硬长全,只能贴地平飞,一会儿撞到墙上,一会儿栽到地上。常常有几只老的小雀儿,从房檐或树上嗖地落到挣扎的小雀儿的身边,去搭救它。这老的雀儿多半就是它的生身父母。我祖母一看这情景,就骂我:“造孽,下辈子也让你变只小雀儿。”有几次,我把掏出的这种小雀儿又送回到窠里。
一般说,我能从小雀儿的叫声的粗细和声调,断定正是好喂养的时候:它的肉翅上刚刚生出一点儿羽毛芽子,已能够站着走动,从眼神看出它似乎懂得了一点什么。这种小雀儿可以喂养得很依人。但即使它长到成年,我也不会把它养在笼子里,我不用笼子养鸟,养在笼子里,为的是听鸟唱。我不是为了听才养鸟。
十多年前,我写过一首诗,题目是《飞翔的梦》,说的是我童年时常常梦到自己凌空飞翔。祖母对我说:“梦见自己飞,是长筋骨的好兆头。”回想起来,我常做飞翔梦的那几年,正是我入迷地喂养小雀儿的时候。
我喂养小雀儿绝不是为了把它养大,让它唱好听的歌给自己解闷。麻雀唧唧喳喳的叫声有什么好听的呢?事实上我从来没有把一只小雀儿养到它会唧唧喳喳叫的时候。
我把小雀儿养在点心匣子里,匣盖上钻几个窟隆,匣子里铺上些旧棉花,有时候干脆在掏小雀儿时连窠端来。我天天观看小雀儿全身上下发生的细微变化。从肉里长羽毛的时候,那小雀儿一定浑身发痒,它总在不停地抖动着,在盒子上磨蹭着从肉里扎出来的一根根很醒目的羽毛。我想小雀儿一定也在做飞翔的梦。那时,我和小雀儿的生命形态实际上处于同一个阶段。喂养小雀儿正是喂养一个飞翔的梦。用手抚摸小雀儿柔软的初生的羽毛,会感到生命的喜悦和快感。小雀儿第一次扑扇着翅膀的神态十分地动人。也就在此时,它的叫声变得宽阔起来,欢快起来。我想,它一定想唱什么。
喂养小雀儿,我全神贯注,处处为它着想。开始喂养时,不喂粮食颗粒,我到野地里逮昆虫,还到房檐下捅下马蜂窠,掏出自生生的蜂儿子(螨)。当小雀儿张开大嘴,翅膀抖动着,我的嘴里叽叽有声地逗着它时,这一切仿佛都是生命天然的契合。
喂养小雀儿能给生命以乐趣,能激发我生出许多的幻梦。小雀儿的翅膀一天一天变硬时,这种喜悦是最纯净无私的。我和小雀儿相依为命。白天我注视着关切着小雀儿的神奇的翅膀在变幻,夜里我就梦见自己在飞翔。
我的梦也是小雀儿的梦。小雀儿或许不会做梦,我替它做梦。
童年的梦里梦到自己生出翅膀飞翔的那几年,痴迷地喂养着小雀儿,是一种合乎自然规律的心灵的追求。我现在才有点明白其中的奥秘。写诗的痴迷,很像童年喂养小雀儿的痴迷,有些诗,就是从心灵里飞出去的小雀儿。
掏甜根苗
我自小喜欢那种自自然然的甜,带着自身本来气味的甜;不愿吃死甜死甜的东西,只有甜,咀嚼不出别的什么滋味。祖母燕新鲜玉米时,从锅盖里蒸发出的味,用一个“甜”字不足以说明它的特点。
我常常独自坐在远远的角落闻,尽情地呼吸着它。所以我不大买甜腻腻的麦芽糖吃。若以甜为特点的食品,则只想吃“甜根苗”,就是大家熟悉的甘草。不过,不是指枯干了的,或者切成片在中药房能买到的那种。我说的是刚从地里掏出来的湿润的、充满原有汁液和气息的甜根苗。
学着大人们那种吃法,含在嘴角吮吸着。大人们干裂的嘴唇含着一节金黄的甜根苗,不用牙齿咀嚼,只咝溜咝溜地吮吸,从嘴角挂下黄色的涎水,我望着特别的馋。后来知道甜根苗是地里野长的,不用钱买,带个小锄头就能掏到。现在我已不记得是谁领我第一次去掏甜根苗了。从我两三岁到离开家,这十年光景,每年深秋,我都要起早摸黑地掏一阵子甜根苗。这不仅是因为想尝到一点甜,掏甜根苗是一种探索性的活动,它给我极大的乐趣。掏甜根苗越掏越有瘾,自己掏,自己吃,是真正的享受,不仅是物质的,也是精神的。
家乡把掏甜根苗的“掏”字念成去声,跟套马套车的“套”是一个音。掏甜根苗是虔诚地求索和发现的过程,甜根苗深深地藏匿在土层的深处,让人切切实实地感到是在“套”一个难以猎取的神秘的活物,比套马套车还要难得多。你看不见它,它仿佛老躲着你,不让你发现。据说在东北深山老林里挖人参也有这种令人心神迷乱的感觉。
我多半跟乔元贞做伴去掏甜根苗。元贞是我最忠实的伙伴,他土地般沉默着,半天不说一句话。但他的左耳垂上挂着一只小铜铃铛,总在摇响着。说是乔海大娘没有闺女,只有他这一个儿子,说是如果夜里妖魔来偷元贞,铃铛一响。赶紧去拦阻,万一被诱惑走了,只要听见铃铛声,总可以把元贞找回来。父亲对我说。耳垂上挂铃铛,不能简单地说是迷信,是人对幼小生命的祝福。铃铛是人世间一个好东西,不论挂在哪里都能发出悦耳的声音。我喜欢跟元贞在一起,默默地掏甜根苗,他的耳垂上的铃铛声可以打破沉重的寂闷。
东古城太远,我俩不敢去,总到西古城去,这块地方离我家祖坟很近。西古城不像东古城那样地荒凉,是一道略略隆起的土坡,灌木丛不多。一到秋天,这里可以摘到野果,酸的、苦的居多,甜的少。但这里到处能找到甜根苗,我一眼就能从葳蕤的杂草之中认出它来。我跟元贞各自悄悄地掏,他一向比我掏得多,元贞总是默默地耐心地掏,而我爱出声,一会儿骂,一会儿笑的。甜根苗仿佛是我的老相识,我一心想找一根长得粗的,成了精的。因此,我多在陡峭的土壁缝隙里找,心想:“我要是甜根苗,我就躲在这里,让谁也攀登不上来。”我仰望着一道道风雨浸蚀的缝隙,那里滋生出来的甜根苗的枝叶特别茂盛,但土坡壁立,很难爬上去。我蹬在元贞的肩头上,举起锄头,仍然够不到,元贞说:“算了。”我说:“它躲在高处,专气我们,一定得挖下来。”折腾了一上午,也没够着那根甜根苗。
下午,我回家里扛梯子。临走时,祖母问我:“又掏麻雀?”
我说:“不是,是去西古城掏甜根苗。”祖母担忧地说:“那里蛇可多,小心别挖到蛇洞里去。”听说曾祖父与曾祖母合葬时,在墓穴里就有一窠蛇。有几十条。西古城一带,常常看见在野草的枝茎上挂着飘飘扬扬引魂幡似的苍白的蛇蜕,阴森森怪怕人的。终于登着梯子接近了那一棵姿态出奇的甜根苗。还是由我爬上去,元贞说:“悄悄挖,不要出声,免得把甜根苗惊跑了。”
我先用手把小树丛般的甜根苗揪一揪,如果根扎得浅,揪一下,土就松动起来。可是这棵甜根苗,我一揪,就知道扎得很深,我把枝叶砍掉,觉得去掉了它的枝枝叶叶,甜根苗就失去了腿脚。
更容易擒住它。但土很硬实,锄太小,累得我浑身冒汗,刨了很深,还没找到甜根苗的“头颅”。甜根苗都有一颗头颅,有的小,有的大。头颅越大越好。牛很喜欢吃甜根苗,所以苗总长不高。它年年滋生,年年让牛啃,它只能气鼓鼓地憋着往下长,这种被牛年年啃的甜根苗,根总是憋得很粗。而这棵甜根苗从来没有被牛啃过,这是我没想到的。牛无法啃到它,它自由自在地生长着,也许已活了几十年了,比我还大。终于挖到了,它的头颅却小得奇怪,我真有点失望。我让元贞上来看看,元贞说,没见过这样小头的甜根苗。我们决心把它挖出来,看看它究竟成不成器。“成不成器”是我父亲的口头语。在平地上的甜根苗,头颅往往很大,但根并不很粗。这一根真正特别,头跟身子一样粗,几乎有锹把粗,我从来没见过这么粗的。我们村里孩子把甜根苗晒干了,一捆一捆带到中药铺去卖·大指头粗的就算上品,越粗越贵。这一根甜根苗我们当然不卖,当时我甚至想,“它太神了,怎么忍心吃它呢?”西古城的土是夯筑过的,经历了上千年(听说是隋朝建的),还是那么结实。甜根苗怎么扎进去的,真是难以想象。它哪来的那股钻劲,到现在我仍觉得不可理解。但是它扎了进去,而土城下边并没有什么泉水,它多半是为了躲藏,只能有这个解释。我们掏了整整一下午,才把它掏出来。根掏不到底,太深了,我们掏到的甜根苗已有三尺长,只好把它砍断。让留下的那段根去逃命吧。它的表皮是黄褐色的,用指甲去掐,像碰到石头,但它不是石头,用舌头舔舔,味儿真浓。
回家后,用刀砍成两半,我和元贞平分。我这段甜根苗,每天用刀砍下一小段,去掉皮,塞到嘴里,满屯屯的,感到满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