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了寻求曲谱,父亲带着笙,管、笛等和他在朔县农业学校时期的老同学马致远去五台山一趟。五台山离我家乡百十里地,马致远是五台人,跟庙里管事的僧侣认识,他俩在台怀镇住了十天半月。马致远对佛学和佛乐有很深的造诣,各种响器都能吹奏。父亲说他有一个出家人的性子。(抗日战争后,马致远留在家乡参加了革命,建国初期任民政部的教育司司长,我去看望过他。)他们跟僧侣们一块儿通宵达旦地吹奏着。返回家里时,父亲抄回一厚本曲谱,庙里那个管事的送给他一个宣德铜香炉,很名贵。还带回一大块沉甸甸的檀香术。从此以后,父亲不论研读曲谱,或者独自吹奏乐器,事前总要把檀香切成一条条,在宣德香炉里熏起来,那烟在昏暗的屋子里呈乳白色。父亲全身心地沉湎其中。记得父亲由五台家不久,把两船笙拆卸开来,把一个个竹管擦洗得一尘不染,管簧都重新点过。整修过的笙吹起来声音特别地爽利。我吹笙时,父亲一再告诫:“把手洗净。”我是用祖母收集的麻雀粪把手上的脏污搓洗干净的。(一般的肥皂洗不动厚厚的积垢,谁要不信,请试试,就知道我说的不假)父亲跟我一块吹。总要检查我的手和脸是否干净。仿佛不只是吹吹笙,是带我去一处远远的精神境界,比走亲戚还要郑重几分。父亲和我端端地坐在炕上,面对面地吹,中间隔着一张炕桌。我当时觉得这一切的细节确有必要,它表现了一种虔诚的气氛和心境。父亲没有让我吹过管子,说我人还小,容易伤了心肺。笙主要起和声作用,是柔性子,它的圆浑的声音天然地跟檀香的烟雾相投合,而管子的声音是峻拨的,像忽上忽下飞翔在笙声的云雾中鸣唱的鸟。我隐约记得练过《得胜还朝》,是一个悲壮的曲子,曲谱早已忘了,只在心灵里感到了沉沉的深深的旋律。父亲说,“这种曲子,两个人吹奏不出气势来。”父亲夸奖我吹奏的流畅,说我的指感不笨不木。我父亲本来是有肺病的,可能是祖父传染给他的,祖父三十六岁从呼和浩特病回来,吐血死了。祖父也吹笙管。父亲说:“吹笙得法,对心肺是个锻炼。”又说:“吹笙可磨炼人的脾气。”我的性子像母亲,发躁,笙声像流水能把我的粗砺性子磨洗得光洁起来。父亲吹管子时,脸憋得通红,胸间的气似乎聚集起来朝上冲,拚命朝高高的顶峰飞越。管子是用硬木镂空制作的,握在手里很沉重,还镶着一圈圈的白铜。我父亲的嘴异常灵活地吹奏着,声音的高低强弱很难控制,每个音节,稍一不慎,松懈一下,就可能从高入云霄的顶峰摔了下来,把乐曲摔得粉身碎骨。但是非常令人奇怪的是,笙和管两种气质不同的声音竟然能奏得那么和谐,达到亲密无间的地步。到现在我还有一种看法,吹奏时,曲谱固然重要,但吹奏者的心境与情绪以及周围的环境,都是不可分的。黄昏后,村里的“自乐班”在五道庙前热热闹闹地演奏时,那情景,那气氛,表面上很混乱·尘土飞扬还免不了有孩子们的哭闹声,可是一旦演奏起来,杂乱的一切都融和了,即使吹奏技术很粗俗,也一点儿感觉不出来。
如果我有一点对音乐的素养的话,那也是很原始的,主要就是从这些充满了热汗味和烟尘气的场合感受来的。我没有听见我父亲唱民歌,他性格很内向,歌儿都在心里唱。跟父亲同龄的庄稼人或者走口外回来的牧人,都经常在田野上小巷里吼唱。在这一点上我不像父亲,比父亲外露,我常常与村里的大人们一块吼唱。这些民间歌手们唱的曲子,有的有故事情节,夹着对话,有的没有词,只凭着声音宣泄几代人内心的苦闷与悲伤。我的姊妹都能唱,我们一家人就可以演唱各种的秧歌。现在这些童年时唱的民歌谣曲还能记得十个八个曲调。由于我在童年少年时期,形成对乡土音乐的迷恋,特别受父亲的音乐气质的熏陶,使我这一辈子也无法背离了深入骨髓的乡土气。
离开家乡以后,我跟音乐就没有童年时的那种全身心的接触了。作为一个世界,音乐真正地离我很遥远了。也可以说,我一生并没有进入这一个世界,只在童年那一段梦一般的时间,曾经感受到了从这个世界飘流出来的一些云朵和飞鸟似的音韵。我的父亲,我认为他是深深地走进去了。但仅仅这一点童年时得到的音乐“素养”,影响l了我的一生,也影响了我的诗的气质。
故乡古老的音乐和谣曲养育过我稚小的心灵,这是千真万确的。我即使不去想它,它也不怪怨我,这也就是所有故乡的性格吧!
月夜和风筝
在我童稚的心里。父亲很深沉,与父亲的生命能以融合的月夜和风筝也很深沉。深沉,意味着识不透底蕴。对于月夜和风筝,父亲有许多自己的哲学和具有哲理的玄想。他当年不到三十岁,经历了五四运动和大革命,人显得有点苍老。我正值童年,对父亲困惑不解。经过五六十年心灵的反刍,现在才渐渐地有些理解了:父亲当时精神上很困厄,活得不舒展。
父亲从来不在白天放风筝。祖母说他的风筝是属蝙蝠的。父亲说:“白天不需要风筝,白白亮亮的天空,要风筝干什么?”父亲总是当天地黑透了之后才去放风筝。奇怪的是,白天没有风,黄昏以后,常常不知不觉地来了微风,似乎不是从别处刮来的,风就藏在我们村子里一个角落。它觉得应该醒了,站直身子,轻飘飘地跑起来。有时候,白天风刮得很狂,一到黄昏便安生些,仿佛事先与父亲和风筝有过默契。
放风筝在春二月,天日渐长起来。天暗下来时,不用父亲唤我,我会跟在他后面,帮着把风筝从我家的东屋弄出来。丈把高的人形的“天官”风筝由父亲自己扛,我用双臂抱着放风筝的麻绳,绳缠得很紧,足有西瓜那么大那么沉。父亲悠然地看看天,说:“又是个月明的天!”只有我知道,他并不是赞美月夜,他希望的是没有月亮和星星的黑夜,“没有月亮多好。”父亲慨叹一声。实际上黑透了的夜极少。我对父亲说:
“有月亮放风筝才好。”我想,天黑会闷人,有月亮能看见升天的风筝,看见红灯笼与星星在一块闪烁,还能望见海琴振颤的翅羽。父亲不答理我。到了街上,他说:“没有月亮和星星,天是圆圈的,完完整整的。”“为什么?”我问。父亲回答:“天黑透了,天才能安静下来,风筝在天上才自在。天空只有风筝和灯,只有海琴的歌,一十完美的世界。”父亲像是在吟诗。我当时还是喜欢在月明的夜放风筝,我喜欢望着朦胧的天,它越看越深,越看越高,风筝飘带上的月光跳来跳去,还能看见变化莫测的飞云。红灯摇摇晃晃,比所有的星星快活得多。如果天全是黑的,我们什么也看不见,天也看不见我们。父亲摇摇头不作解释,他清楚他那套玄想无法让我理解,而我也有我自己童稚的玄想。
父亲年轻时喜欢写诗、吹箫。他有时自言自语,以为我听不懂。听到我的某一句问话以后,他惊愕地回过头来望一望我,似乎我不应该听懂他的话。
总有一群小孩跟在我们后面吵吵嚷嚷,如果我和父亲不放风筝,这些孩子都不会到街上来,家里老人不放心他们在月亮地里跑动。我和父亲照例在一个小的广场上停下来。这里实际上是村里的一个十字路口,没有车马,就成为一处注满月光的开阔地方。靠北边,有个高坡,父亲站在上头就能把风筝放到天上去,不需要助跑,他让我把风筝直立在丈把远的地方,在背后扶着风筝。父亲高高扬起双臂,猛地向上一拽,风筝抖动一下,被惊吓得跳起来。父亲手中的绳子一抖一拽地就把风筝逗到了空中。风筝显得很高兴,它和父亲配合得很好。一会儿风筝就升高了。风吹着,月光抚摸着“天官”的彩衣,发出瑟瑟的声音。
一到春天,村里的枣树上,总有风筝挂在树上,都是孩子们的瓦片风筝,父亲的风筝从来没有挂在树上过。我们村家家院子里,多半有几棵枣树,枣树是长不高的,风筝很容易就能越过。等到风筝放得很高以后,父亲横着身子一步一步地移到五道庙前。五道庙有结实的栅栏,父亲把绳子放尽,手里只剩下一根光滑的术棒,他把木棒横别在栅栏上。
五道庙前是个热闹的广场,这时父亲掏出烟锅,抽着后,就坐进人群里去,似乎风筝跟他无关了。这时我感到风筝只归我所有了。我担心天上风大,风筝会倒栽下来。我不时甩手摸摸绳子,如果绳子绷得太紧,发出嘎吱的声响,我就对父亲说:
“绳子怕要断。”“没事。”父亲对我说:“你快回去把灯笼和海琴拿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