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才是我最高兴的时刻。我跑得飞快,幸亏有月亮,看得清路,身后跟着一串孩子,仿佛我是风筝。身后的一长串孩子是风筝的飘带。“成汉哥,今天的海琴让我拿!”。成汉哥,灯笼由我拿!”
父亲的海琴和灯笼搁在东房的供桌上。蜡,我得向祖母要,蜡不能随便放,搁在供桌上,一会儿就会被老鼠吃光。我和孩子们又是一阵小跑,我当然地跑在前头,同伴们有的拿蜡,有的提灯笼。海琴由我拿,我从不让别人碰的。
父亲站起来,用手摸摸风筝的绳子,如果绳子绷得不够紧,海琴常常放不上去。父亲放海琴和灯笼不让别人插手,他先把海琴连到绳子上,再把灯笼挂在海琴下边。他总是当风筝稳定到最佳状态时,才小心地把灯笼点亮。我和孩子们鸦雀无声,等待着海琴和灯笼开始升起的一刹那,父亲异常专心,眼睛也明亮起来,不住地看天、看灯笼和海琴,只听孩子们一声喊:“海琴动了,动了!”海琴在一片欢呼声中沿着琴弦似的绳索嗡嗡地歌唱着升了上去,越升越快。我把耳朵贴着绳子谛听,真能听到远方大海的声音,嘿,大海的声音原来像一群蜜蜂在飞。父亲目不转睛地看着海琴和灯笼升到风筝那里。
天空出现了一颗与众不同的红色的星,摇摇晃晃的星,会歌唱的星。灯,在天空,也不过亮半个钟头。灯灭了以后。放风筝的高潮便结束。孩子们纷纷回家。我仍忠实地守望着天上的风筝。失去灯,风筝看去更明显些,它摇曳着,隐约能听到飘带扑瑟瑟的声音。灯笼和海琴也像我一样陪伴着风筝,还有天上的月亮和星星。直等到半夜,父亲和广场上的人都立起身来,父亲才和几个大人把风筝收了下来。如果大人们的自乐班还忘我地吹奏响器,何时收场就难说了。风筝在天上多半很安生,只有几次,忽然起风,父亲提早收下风筝来。风筝靠墙立着,我守着它,还守着灯笼和海琴。大人们仍吹吹打打,不愿散场。
父亲年年都要放风筝。每年都认真地把风筝修补一番,重新染一次颜色。村里放风筝的人有好多家,都没有我父亲放风筝那样虔诚和认真。我们村和附近几个村流行一个谚语:“史桂林的风筝头一分儿。”卖豆腐的老汉夸自己的豆腐说;“我的豆腐是史桂林的风筝。”父亲的风筝挂上灯笼之后,三五里内的几个村庄都看得见。
这放风筝的一套技能父亲是怎么学来的,可能是我们家乡自古传下来,也可能是他从北京城学来的。但是,我在北京待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没有见过有人夜里放风筝,更没见过挂海琴和灯笼的风筝,真感到奇怪和遗憾。
父亲为什么总在月明的夜放风筝,而且特别喜欢在黑夜挂灯笼和海琴,我此刻真有点理解了。如果我现在放风筝,我也一定在黑夜放,而且一定挂上灯笼和海琴。
当风筝放稳了之后,父亲就不停地抽烟,很少跟谁说话,他仿佛很深地进入另外一个世界,他放风筝跟他吹箫的神情很相近。他有自己放风筝的哲学,希望风筝带着灯笼的光亮和海琴的歌,也带着他的心灵,升向高高的空旷的夜空。
后来,到了四十年代,我知道,父亲在家乡那些年写过不步的诗,有旧诗,也有新诗,从来没有发表过,他似乎没有想到过要发表。
还有,父亲一生嗜酒。他放风筝之前,喜欢先喝点我祖母酿的黄酒。我们家乡的春二月,大地还没有完全解冻,夜间是很冷的,有月光的夜更加清冷清冷。
似乎一旦风筝连同海琴和灯笼升到天上,月夜就变得温暖起来。至步我父亲的感觉是这样。
海琴
春二月,刚吃过晚饭,天就暗黑暗黑的了,星星出得还不全。风不大,可冷冷的,很有气势。祖母手扶羊圈门口那棵老枣树,兀立着,面朝南边的天。她不住地在张望和谛听。乌鸦从头顶掠过去,只听哇地一声,却看不见飞的影子。但我心里知道,祖母正在张望着什么,谛听着什么,因为我也正朝那个方向痴痴地望着听着。
每年一到这个季节,这个时刻,我父亲在五道庙前,要把海琴和点亮的灯笼,一块向已经稳在高空的风筝送上去。点亮的灯笼,红光闪烁,如果与风筝一块升空,肯定当下就着了起来,不但灯笼烧光,怕还得祸及风筝。因而只能等风筝升到空中,稳定了之后,才有可能送上去。可是怎样把点着的灯笼送到高高的风筝那里去呢?这就得靠海琴。
海琴,形状似展开双翅的蝴蝶,是用纸和竹制成的,上面描绘着彩色的图案。为什么叫琴?为什么不叫蝴蝶琴而叫海琴?最初我都不明白。问过父亲,他回答说:“你只要看过听过海琴升到风筝那里面,你就明白了。”
海琴的上端,在两翼之间,有一个铁丝做的环套,可以连在风筝的绳索上,海琴的下端挂着灯笼。一旦灯笼里的蜡烛点着了,热气上升,从灯笼顶部的空洞冲冒出去,直冲着海琴的两翼,产生出浮力,海琴带着红灯笼,便沿着绳索,歌唱着向上升去。
父亲对我说:“把耳朵贴着绳子。”
我把耳朵赶紧贴向绷得像弓弦的绳子,果然便听见海琴抚着绳索,奏出了非常奇妙的大海的音乐,不同于板胡,不同于笙。仿佛是一群炸窠的蜜蜂,嗡嗡地护着蜂王,在天空旋飞。又仿佛觉得不是一根绳索在弹奏,而是弹着无数根弦子。可能上边风紧的缘故,声音越听越响。等到海琴和灯笼升到风筝那里就停下来,变成一颗红的星悬在空中,漆黑的夜空上,只有这一颗星微微地在摇动。琴声并未消失,还在不停地演奏着,只是没有上升时那么洪亮罢了。
其实,耳朵不贴著绳索,也能听到海琴演奏的音乐,全村的人坐在房子里都能隐隐地听到,就像滨海住的人家都可以听见海韵。
“看,送海琴和灯笼了!”孩子们在小巷里嚷嚷着。
祖母望着天空摇动着的红灯笼说:“今天的灯动荡得厉害,恐怕风筝不好收下来。”她担心儿子的胳膊又要疼几天。
假如风大,收风筝时需要几个男人的力气,才能把风筝拽下来。
灯笼里的蜡烛一旦烧尽,红亮的星星就殒灭了,只听到海琴寂寞的叹息。
父亲扎的风筝是附近几个村庄最大的,是人形的天官风筝,足有丈把高。用的绳子是麻的,浸过蜂蜡,这是为了让海琴能快捷地上升,并且演奏出的声音清亮一些。
童年时,我没有见过海,但我从海琴声中听到了大海美妙的旋律。后来,我见到大海,大海的涛声当然比海琴的声音要雄浑得多,但是它并不能代替我童年的海琴,即使是交响乐,也淹没不了海琴声音:
嗡嗡,嗡……铮铮,铮铮……令人遗憾的是,离开故乡之后,再没有看到有人在夜里放风筝,并且把海琴和红灯笼从地上升到天空。
真希望海琴不要失传。
父亲,树林和鸟
父亲一生最喜欢树林和敢唱的鸟。
童年时,一个春天的黎明,父亲带着我从滹沱河岸上的一片树林旁走过。
父亲突然站定,朝幽深的雾濛濛的树林,上上下下地望了又望,用鼻子闻了又闻。
“林子里有不少鸟。”父亲喃喃着。
并没有看见一只鸟飞,并没有闻到一声鸟叫。
我茫茫然地望着凝神静气的像树一般兀立的父亲。
父亲指着一棵树的一根树枝对我说:
“看那里,没有风,叶子为什么在动?”
我仔细找,没有找到动着的那几片叶子。
“还有鸟味。”父亲轻声说,他生怕惊动鸟。
我只闻到浓浓的苦味的草木气,没有闻到什么鸟的气味。
“鸟也有气味?”
“有。树林里过夜的鸟总是一群,羽毛焐得热腾腾的,黎明时,所有的鸟抖动着浑身的羽翎,要抖净露水和湿气。
每一个张开的喙舒畅地呼吸着,深深地呼吸着。
鸟要准备唱歌了。”
父亲和我坐在树林边,鸟真的唱了起来。
“这是树林和鸟最快活的时刻。”父亲说。
我知道父亲此时也最快活。
过了几天,父亲对我说:“鸟最快活的时刻——向天空飞离树枝的那一瞬间,最容易被猎人打中。”
“为什么?”我惊愕地问。
父亲说:“黎明时的鸟,翅膀潮湿,飞起来沉重。”
我真高兴,父亲不是猎人。
少年与萤火虫——父亲对我讲的童话
夏夜,黑得令人窒闷。
我和一个少年在草丛中追逐一闪一闪飘忽不定的萤火虫。
我们只尽兴地追捕,原不想真的抓住。
我问少年:“你能用手拍死一只萤火虫吗?”
“当然能!”少年不假思索地回答。
“我不相信。”
少年不服气,向忽上忽下飘飞的萤火虫猛地扑去。
正当他就要追到了,那萤火虫自己灭了。于是少年在草丛中找啊找啊总是找不到。
萤火虫又亮了,竟诱惑地落在少年的面前。
少年忿忿然举起手,向颤动的火花狠狠拍下去。
突然,我看见少年的手僵在空中,仿佛被无形的手猛一下抓住。
同时听到—声啊哟,“它真美,我差点把它打死!”
后来,少年逢人便说;“准也拍不死萤火虫。”
但是,刽子手应当除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