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惊起双栖蝶
胤禎从校场回来已经天黑了,这晚又下着雨,那日苏在偏门里候着他,为他撑伞。因为是骑马回来的,胤禎的衣服不免都湿透了,穿过天井时,那日苏说:“这么大雨,爷怎么还骑马回来?”胤禎见他今日特别殷勤似的,倒特别不想理他,命那日苏去准备沐浴以及干衣。那日苏见十四爷想支开他,便怯怯地说:“爷,今天李公公带人来宣了圣旨。”
胤禎眉头一挑,他人在校场,怎么倒跑到府里来了。
胤禎问:“说什么?”
那日苏说:“宜妃娘娘的生辰到了,皇上说要开家宴,明儿让爷和福晋进宫。”
乍听到这里,胤禎动作一僵,说:“你没跟他说福晋病了么,不能出府。”
那日苏说:“说了,奴才都按你的吩咐说了。可是李公公说,福晋病了好些时日了,也没入宫,皇上和德妃都怪想见她的,不如入宫让宫里的太医给瞧瞧。”
胤禎叹了一口气,低声说:“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那日苏不放心,多嘴问道:“爷,这可怎么办?”
福晋不在府中已有三四月了。
胤禎说:“我明儿进宫再说。”
胤禎换了干衣出来,见那日苏还没有走。“还有什么事吗?”胤禎问。
那日苏这才大着胆子说:“今儿李公公私下问我,福晋是不是不在府中。”
胤禎极累,揉着眉头想了一会,到书房去写了一封信。把那日苏叫着跟前说:“明天我入宫之后,你把这个送到宫里给善禄,让他放在宗人府的卷宗里面。”
那日苏接过信函,只见上面写着“休书”二字,那日苏脚下一哆嗦,问:“爷要休了福晋?”胤禎说:“别问那么多,按我的吩咐去做。”
胤禎怕那日苏忘掉,第二日临行前还特别交待过他,这才坐了宫轿从午门进了宫里。心知这会儿子去德妃处不免要问起婉兮的事来,也没往后宫里走,直接去了南书房。一干大臣在南书房里办差,与胤禎啰嗦了几句,只道近日水情越发严重起来,湖南沿线都告了急。如今物资、钱款都给拨了过去,连兵部也调了人手去,效果却并不明显。
胤禎心知,隆科多虽然也是武将出身,这些年跟着四爷却不曾在兵部训练过片刻。兵部那些人马虽百里挑一,落到他手上倒是作用不大,倒不如差了李以鼎去,他虽不是武将,可自有让人信服的一套法子。
快到午时,再挨下去只怕要误了时辰,胤禎这才出了南书房到长春宫里去给德妃请安。今儿宜妃生辰,皇上在宁寿宫花园处开了家宴,小丫头说:“娘娘和福晋去颐和轩听戏了。”
胤禎淡然地应了一声,一路向北去。穿过御花园时,遇到了八阿哥和九阿哥,也是去宁寿宫花园,一路谈些政事,竟然也是说湖南湖北的水灾。九阿哥这回倒是幸灾乐祸地称:“幸亏这差事皇阿玛给了四阿哥,落到八哥头上,也是吃力不讨好的事情。正应了古人那句话,祸福相倚。”
从衍祺门进去,胤禎向后微退,让八阿哥和九阿哥先行。
突听得园内传来一句:“十四福晋您小心。”
胤禎心中一悸,一个俏影猛然投入眼中。胤禎眉头微皱,倒是七分茫然,另外三分是不知所措。方沁带了几个丫头正送果盘上戏楼去,在回廊转角处正巧与婉兮撞个满怀。
她这日穿了一件天蓝色旗装,脚下踏着盆底鞋。胤禎觉得自己眼花了,呆站在原地。方沁见撞着婉兮,又问了一句:“十四福晋,您没事吧。”婉兮摇了摇头,一抬头见胤禎站在门边。
德妃自转角走来,八阿哥、九阿哥上前见了礼。胤禎这才慢慢走上前去,婉兮碍于礼数,只得站到德妃身后去。两人都没有说话,胤禎微一偏头,见她耳垂上的珍珠在空中跌宕,心中一时竟然也无法形容。
开宴之后,她就坐在他的旁边。虽是家宴,可是也是皇家的礼数,众人坐在一处,却都不敢讲话。胤禎冷着脸,一句话也没有。因宜妃是主角,这宴会也是为她准备的,她倒多说得几句,又敬了皇上的酒。皇子们一一要敬酒,婉兮坐在胤禎身边却是一点说话的机会也没有。
宴会才进行到一半,保定匆匆进来,在胤禎耳边说了几句话。胤禎起身出去,婉兮偏头瞧见骁骑营统领琮律在外面。
皇上问:“胤禎,什么事,去哪里?”
胤禎心下思量,回说:“没事,儿臣马上回来。”
皇上问:“外面是不是琮律,叫他进来见朕。”
胤禎心想,还是宜妃的寿宴,不宜谈政事,胤禎说:“皇阿玛,儿臣去就好。”
皇上眉头一皱,琮律进来给皇上请了安,然后才说:“隆科多大人八百里快骑给十四爷。”
胤禎当场折了书信,然后看了一眼皇上。
皇上问:“怎么说?”
胤禎说:“情况不好,需要再增兵筑堤。”
宜妃的寿宴匆匆结束,胤禎当夜在校场内点了精兵,奉了皇命要南下。
一列一列的军队密密地列行出城,胤禎站在城门边,眼看着全军就要出城,见几匹黑马急驰而来。
下着蒙蒙细雨,打头骑马的人穿着蓑衣,一张脸隐在宽大的帽子里。虽然隔得远,胤禎还是一眼认出婉兮。她身后是骑营统领琮律。婉兮原本想着和他好好谈一谈,如今眼见着他要离京,只得硬着头皮向皇上请命,来送胤禎一程。
那些军队浩浩荡荡几千米,见是见到了,却是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琮律策马急行到胤禎马前,胤禎问:“你们怎么来了?我马上要出城。”
琮律说:“十四爷,皇上命十四福晋送了衣物过来。”胤禎回头看了一眼婉兮。一扬鞭,调转马头,直到她身侧。
漆黑中如明珠的双眸,只是瞧着他,婉兮一时忘了说话。琮律向身后随来的两位小公公说:“衣物呢?”小公公递过衣物。婉兮这才低下头,抿着唇,却是不知道要说什么。
胤禎微微一顿,对琮律说:“我走了。”
婉兮猛然抬头叫住他:“胤禎。”
他急握马缰,身下俊马前蹄一扬,却是一声嘶鸣。正这时,李以鼎单骑从城外进来,催促他:“十四爷,要关城门了。”他说完,这才见婉兮站在城楼下,李以鼎立在城门下,静静地等着。
胤禎坐在马上,回头望了一眼婉兮,执了鞭,“啪啪”地几声响,人就已经出了城。婉兮呆站在原地,却不知为何泪流下来。清凄的划过脸侧。
婉兮回到府里,那日苏迎上来说:“福晋,苏尔特哈什大人来了。”
胤禎带领军队一路南下,因为连月下雨,道路被雨水侵湿泥泞难行,眼见着进了湖北界内,又一阵闷热,一丝风也没有,因行军匆忙士兵们受不了这异常变幻的天气,中暑,头晕者甚多。
这日傍晚间,行军过一处堤坝,沿路见河水宽广。胤禎皱了皱眉头,折子上说河流汹涌,这一处却又平静无波,让他心下生疑。
这湖北官员听说他到了,十里外便差人了来接。胤禎在这个叫广升的小镇住了一晚,这个叫广升的小镇地处高地,并无洪水迹象,只是来往流民颇多,也便有了一种慌乱。胤禎询问官员:“四阿哥现在何处?”地方官员回说,四阿哥就在处地不远,约七八里。
胤禎心思,既然四爷在这里,第二日便携李以鼎去四爷军帐里打了个招呼。不过个月把不见,四爷黑瘦了一圈,当下讨论了水情,隆科多自堤坝回来,见到十四爷和李以鼎,大惊失色。可他是官场老手,转而笑脸相迎。李以鼎何等精明,亦笑着寒暄几句。胤禎和李以鼎回到广升小镇,这日晚间,隆科多便亲自来访。
李以鼎见隆科多有话要说,却暗中阻止,等到支开旁人,李以鼎说:“有话不访直说。”
隆科多这才说:“此地不宜久留,李大人和十四爷还是快走吧。”
李以鼎不由抬起头问道:“此话怎解?”
隆科多说:“李大人来的时候,应该看到十里外有一个水库。这个水库很可能马上就要溃堤。”
李以鼎不由得一惊,沉声问道:“四爷知道吗?”
隆科多摇头说:“我今儿沿路去查看,水库地势虽高,上游河水水量过多已分支进入水库,溃堤只是迟早的事情。我今儿才回来,四爷还不知道呢。”
李以鼎问隆科多:“溃堤以后会怎样?”
隆科多走到案前那个沙阵旁,指着四爷所驻军的陈村说:“水库宽有一里,溃堤之后,这个地方会全面淹没。”
李以鼎:“方园之内还有什么人?”
隆科多说:“四爷早在十天之前,就让村的人撤离此地,只有驻军。”
李以鼎问:“驻军有多少人?”
隆科多说:“一万八千人。”李以鼎思附片刻,伸手用枝条将陈村所在低地以磨平,淡淡地说:“那就一万八千吧。”
隆科多马上明白他的意思,李以鼎说:“此事暂时不要让十四爷知道,他的脾气你也知道,他重情重义,会坏大事。”隆科多点头。
李以鼎第二日向四爷索要了隆科多,四爷原就觉得隆科多是十四爷的人跟在自己身边反倒隐患,如今李以鼎主动员要了去,也痛快答应。胤禎没察觉异样,带了众人越过广升南下。依然沿来路从水库边上行军,胤禎骑在马上对隆科多说:“这个水库如静如镜,倒让人觉得不安。”
隆科多回答:“十四爷想多了。”
闷热的天气终于有了一丝转机,这日傍晚下起了雷雨,豆大的雨点下来,胤禎在帐中突听得外面有人喧哗。隆科多说:“什么?!”混着雷声传到帐里来,更像是发生了什么了不得了大事。
帐外下着大雨,隆科多站在雨中与两个军曹说话,胤禎问:“什么事?”
隆科多说:“广升的水库溃堤,四爷的驻军地被淹。”
胤禎心下一惊,顾不得大雨,上前来问:“谁传来的消息?”
隆科多身后那个小士兵畏畏缩缩地上前说:“广升的百姓都怕淹了广升,都一路向南边跑。”
胤禎镇定片刻,问隆科多:“李以鼎呢?”
隆科多说:“李大人出堤坝了,人还没有。”
胤禎说:“备马,我要去广升。”
隆科多忙说:“十四爷,不行。”
隆科多撞拦不住胤禎,只得让人通知李以鼎。三人在雨中回到四爷驻军地,却已是被水淹没,一片汪洋。
因驻军被突如其来的大没淹没,官兵们都退到广升小镇。小镇满街都坐着流民。胤禎回到广升衙门,那官员迎上前来说:“十四爷,这可怎么办,四爷到现在还昏迷不醒。”
胤禎还没有说话,李以鼎却激动上前拎起他的衣领问道:“四爷在这里?四爷平安?”
那官员说:“四爷是被苏尔特哈什大人和一个女子救回来的,在……在……”衣领卡得他没法说话,手却指了指内庭。
胤禎穿过内庭,迎面三进的一个小院,中间一扇门打着,里面透出烛火,胤禎听到苏尔特哈什在叫四爷的声音。仿佛依稀听得一个女子说:“把他的头抬起来。”胤禎怔了一怔,脚下的步子却是没有收回来。他一进门,却见烛火中,四爷躺在一张江南制的床上,床边站着苏尔特哈什。而那个女子弯腰仿佛在于四爷说话,不,她不是在和他说话,仿佛像是在他唇上亲了一下。
胤禎整个人都僵住了,李以鼎自身后推他,胤禎只觉得天旋地转,站不稳了。但是苏尔特哈什先看到了他,惊叫一声:“十四爷!”那女子慌忙抬起头来,四目相对,低低叫了一声:“胤禎。”胤禎突然清醒过来,转身出去。
心在顷刻间,就成了灰。
婉兮想要追出去,可是看了看四爷,他的脉动微弱,没有了呼吸。婉兮来不及细想,让苏尔特哈什压住四爷的胸,助其呼吸。
等到四爷慢慢有了呼吸,婉兮从房里出来,李以鼎站在门外,婉兮问:“十四爷呢?”
李以鼎说:“他想骑马走,被我拦住了,这会儿子在外面呢。”婉兮正要出去找胤禎,李以鼎说:“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婉兮知道他误会她了。婉兮说:“我跟四爷是清白了,不是你想的那样。”
李以鼎说:“梁婉兮,有此事情也许你永远都不知道。”
婉兮回头望了他一眼,夜雨里他的白衣被污泥染黑,虽然有些疲惫,还是难掩底蕴。婉兮嘴角一牵,柔声说:“我知道。我现在要去找胤禎,四爷只是溺水,你让人好生伺候着。”
雨已经停了,婉兮在城门楼上找到胤禎,他的衣衫被雨水打湿了还没来得及换,贴在身上。婉兮静静地站在他身边说:“你看到未必是真相。”
他半晌没有出声,方说:“既然连看都不能知道真相,我未见到的地方,不知道有多少真相。”
婉兮望着他的侧脸,见他一脸严肃,便说:“我说不过你。”
胤禎说:“你连解释都这样没有诚意吗?”他低头冷冷一笑,道:“休书——休书我让人送到了宗人府里。”他一摔衣袖,衣襟打在婉兮手上。
婉兮怔了半刻,追上去问道:“你什么意思?”
胤禎却冷笑道:“你还没有回来的时候,我已经写了休书。我们从今以后各不相干,各走各的。”
她并不生气,只是追问道:“你认真的吗?”
反观她的平静,而胤禎那样生气,风风火火地下城楼。
婉兮追了几步,想起竹宿里听来的话:“如果你要保命,就要先保住四爷的命。皇上另立诸君如果不是四爷,历史如不沿着你的生命轨迹而行,你应该知道会有什么后果。如果这件事情发生,而他只能在两者中选择一件,要么成就仕途,要么失去你。”
婉兮脚步慢慢停了下来,眼睁睁地看着他远去。
广升之后,婉兮再也没有见过胤禎。四爷后来身体康复,湖南湖北的洪水退下去,她便随四爷回了京城。四爷擅自做主把婉兮安顿在平郡王府后面的一所园子里,婉兮从前来过,当日是为其其格的事情,她来找四爷,也是在这个园子。这园子从前是左都御史的宅子,是翠翘住过的地方。
有一晚,婉兮在园中纳凉,看到种下的月季开花,几只蝴蝶飞舞其中,婉兮心里突然想起几句诗来——
笑卷轻衫鱼子缬。试扑流萤,惊起双栖蝶。瘦断玉腰沾粉叶。
她念到这时里,停了下来。
“人生那不相思绝。”有人接下去念道。婉兮怔了一怔,转身看到四爷站在小径上。这晚无风无月,竟不知怎的,两个人都愣在了当地。
这场景,仿佛翠翘离开之前,他来找她的那个夜晚。四爷轻轻叹了口气,掩着落寞上前问道:“住得还习惯?”婉兮点头道谢。四爷命人备了酒茶,两人坐在花前。
婉兮突然问道:“四爷想念她么?”
四爷说:“其实我从来没刻意想过她。”他顿了一顿,“她一直在我心里。”
有片刻的沉默,婉兮说:“她一定很爱你。”四爷想起许多年前的那天晚上,她对他说淘气地说:“那我先欠着你的。”音容笑貌好像都历历在目,可是人已经不在了。这样一个承诺,如今隔了许多年,由婉兮说出来,仿佛一个残破的梦,突然圆满。
婉兮说:“我与胤禎成婚的那一天,十三福晋为我送了一件东西,是翠翘的。我把它还给你。”
四爷问:“是什么?”
“苏尔特哈什告诉了我,我知道她是我的前世,”很好笑呢,因为胤禎,她从前还吃过她的醋。
婉兮顿了顿说:“她一定也预感到了某一天,她害怕自己会忘掉,而写来的点点滴滴。她希望我能看懂,能明白,可是……”她抱歉地看了他一眼。
四爷隔着桌子握住婉兮的手,婉兮退缩:“但是我真的不明白。我想这些东西交给四爷才算是物归原主。”她从房里拿出那个匣子,推到四爷的面前。是那些书信。四爷心头一热,千般话都堵在嘴边,说又无处去说,只得淡然饮了一杯酒,四下环顾,有点伤感地说:“今年梨花已经凋谢了。”
婉兮说:“明年还会再开。”
四爷问:“你还记得从前的事吗?”婉兮摇了摇头,并不说话。四爷自嘲地笑了一笑,她如今是十四弟的福晋,自己是逾越了。四爷便问:“我听说老十四将休书递到宗人府里去了,前几天在乾清宫里,还和皇阿玛争起来,皇阿玛不允,他偏要。”婉兮笑着了笑,他才别扭呢,成亲的时候力排众意,如今休妻倒也一样。
四爷问:“你不恼他么?”婉兮还是摇了摇头。
四爷说:“那我倒不明白了。”
她曾经看过一故事,讲一个猎户有一天在森林里追一只鹰,森林中的仙子见那只鹰可怜,便将猎户领到悬崖处。猎户不小心掉下悬崖,仙子将他救起。猎户爱上仙子,便请佛主能让他与仙子结成良缘。佛主问她,你可知世间****为何物?猎户说,守在她身边。
佛主答应了他的要求。转世之后,他成了武状元,佛主便将仙子贬下凡间做公主。可惜这一朝命数已尽,他带兵出征殉国。公主到他曾经求佛主的寺庙里,祈佛主让他生还。佛主问她,你可知世间****为何物?公主说,我愿他比我更幸福。
公主离去之后,佛主香案上的檀香一阵叹息。它是那只曾经被猎户追杀的鹰。佛主折去它的双翼,化为案上檀香。折去双翼只是为了在这里能再见她一面。佛主说,我再问你一次,你可知世间****为何物?檀香想了片刻说:“非如此不可。”
四爷问道:“他是你的非如此不可?”
婉兮嘴角上扬,却是一个凄清的笑:“他是折了双翅的鹰。”
是我折了他的双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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