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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心悦君兮

内务府定了良妃出殡的时间,八阿哥要去送孝,因是皇家的后妃,要送到皇家陵园去,胤禎从原来的军里调了些人手过来,沿涂插“路旗”一路从京城到陵园去,有些大臣觉得太奢侈了,早朝上参了他一本,皇上却没有多加阻止。

且说这日下了朝堂,户部王侍郎叫住四爷,这王侍郎说:“四爷,昨儿个皇上命户部尚书潘大人进了宫,命潘大人寻一批人手着手修葺陵寝。许是因为良妃的这事,让皇上想起陵寝来。”四爷一听,知道是要拨银子过去,户部如今银库里面还尚有些银子,四爷便说:“皇上既然开了口,直拨过去就成了。”

王侍郎稍有难色说:“皇上着力让太子牵头去做这件事情。”四爷微一沉吟,心想,陵寝之事从来都是大事,皇上前些年因为太子人品废了他的储位,后来迫于阿哥党的压力,复了太子的位,可是太子只是空头的爵位,权力始终有限,又苦于没有名目恢复。他堂堂太子却也处处受几位强势的阿哥排斥。四爷知道皇上的心思,称着这陵寝之事,众人都买太子一个面子,让他恢复些权力。

四爷说:“照办吧。”

这王侍郎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在朝里也不是一日两日,对太子的秉性有几多了解,便说:“四爷,山东还有洪旱,这银子给了太子,不如给山东。”

四爷瞪了他一眼,哪里不知他这话里的意思,好几百万银的银子,太子不知要私下里扣出多少。

王侍郎说:“我和潘大人商量过了,四爷想法子去给皇上说说,让十三爷去领这差事,倒也放心一些。”

四爷说:“太子刚才复位不久,不至猖狂如此。既然皇上都已经有了决定,再去说只怕也是晚了。”

王侍郎心里也明白这道理,只是抱有一丝希望,见四爷心意已决,也只能说:“那我去提银子去了。”

四爷与王侍郎一同出宫进了户部,找了户部尚书潘大人来商量,银子分几次每次分多少拨给西陵的总管大臣。商量到午时,要去吃饭,宫里突然来了一位公公叫户部潘尚书马上进宫,说是皇上宣阿哥们、六部尚书和刑部大臣到乾清宫会审,四爷见他说得紧急,忙问了什么事。那公公说是有人行刺皇上,抓了个现形。天子脚下,守卫森严,何人如此大胆,众人都唬住了。

原来起因是有个老秀才考了一辈子科举都落榜,如今写了一篇应试科考的文章,教诸位士子如何应对考题的。历来科考对于君臣的称位相当忌讳,这老秀才便以皇上与先皇的名讳做了例子,告诉考生如何避免。既然是实例,行文中不免提到了皇上和先皇的名讳,就是这样一篇文章,地方报上来,称此是大不敬,刑部处理此事,便处此人一个秋后候斩。这老秀才的儿子不服,上京城来争理,大清律上有明款明项,也只得作罢,这老秀才的儿子是个急性子,一时冲动,便翻了皇城要行刺皇上。

其实这人连皇上的面也没有见到就给护军营的人给抓住了。皇宫深院何曾出过这样的事情,皇上龙颜大怒,了解实情之后,又有一帮外臣在耳边煽风点火,说一个老秀才的儿子哪里来的勇气和谋略翻进皇宫里,必是有人唆使。皇上正在气头上,那经得起这些挑唆,命了六部尚书和刑部大臣统统到乾清宫内一同会审此人。

这人原是极单纯的想法,一时意气用事而以,那里像那些想邀功的大臣们想得复杂,审来审去也只得简短的一句话:“没人唆使。”刑部下了狠心做给皇上看,便下了一道“行刺皇上未遂,诛九族”的命令。

这一审审到晚上二更天,草草结案。

婉兮在府里等胤禎回来,那日苏垂手一旁,他平日里也不多话。三更打更刚过,府外一阵骚动,婉兮起身到穿堂见胤禎风尘仆仆地回来,见到她问:“怎么还没睡?”

因为宫里突然来人把他叫走了,婉兮其实有点担心,但是她不对他说,当下说:“正要去睡。”胤禎暗笑,催她去睡,把那日苏叫到书房去说话。婉兮眉头一皱,在天井里叫丫鬟备了点碧粳粥,自己送到书房去。

胤禎见门一推,婉兮进来,他便停下来不说话。

婉兮端了碗粥递给他,胤禎以为她要出去的,却见她就近坐在他旁边,胤禎和那日苏相视一眼,不知她要干什么。

婉兮说:“你们继续聊啊,我不插话。”一副她是不会走的表情。

胤禎说:“你先去睡吧。”

婉兮没有理他,只顾喝粥。

胤禎便回头接着对那日苏说:“这下子事情越闹越大了。”

那日苏颤抖地说:“爷是说诛连九族。”

婉兮突然问道:“什么诛连九族?”

她之前说她不插话的,如今突然问一句,胤禎也不理她,对那日苏:“可不是,还好你与他们不同一宗,倒也不会牵撤到你身上。”

婉兮虽然听得不明白,但听这话多少知道事不关己,放下心来。那日苏淡淡应了一声。

婉兮多少有点好奇,那日苏一走,便向胤禎追问个不停。胤禎只得简短给她说了原委,那日苏原本小时候在山西长大的,与那老秀才是邻街,他后来随父搬到京城来就断了联系,前些天在街上遇老秀才的家眷,也借着胤禎这层关系打听这起事态的发展。

胤禎说:“原本是秋后候斩,如今闹得要诛连九族。”

婉兮说:“不是没有行刺成功么,连皇上的面也没有见到,不能重轻发落?”这一闹三更天都过了好久了,人也已经困倦了,婉兮拉了被子睡下去。

胤禎提点她说:“重点在于行刺的行动,不是结果。”他也躺了下去,婉兮微微一侧身,枕到他的手上,她嗡嗡应了一声,胤禎低头见她睡着了。

初一那日,婉兮要到宫里去小祭祀。宫里有规矩,一年到头有三大祭,二十四小祭。大祭的时候皇上亲自到西陵隆恩殿去给先皇祭祀,余下的一年十二月每月的初一、十五是各宫要在宫里小祭。婉兮穿了旗装出来,听到那日苏与总管在天井里说话。火药味多重的语气,总管说:“那日苏,朝廷的旨意那能朝令夕改,你再痛心,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倒不如眼不见为睁,其其格……”总管见婉兮出来,忙松了口说:“福晋。”

那日苏没有说话,去给马车解绳。一路上沉默驾车送婉兮去宫里,虽然他平时也不多言多语,婉兮见他抿嘴不说话,是不开心的模样,婉兮下车的时候,便刁难他说:“把那盒冰片拿给我,那日苏?”显然他没有听到她的话。

那日苏出了一会神,他近日常常出神,倒不记得福晋什么时候说起过冰片的事情,兴许吩咐了自己,自己却忘掉了,那日苏一脸正经地说:“奴才该死,奴才忘了拿出来。”婉兮何时叫他拿过冰片啊,只是戏弄他,见他说得一脸诚恳,倒像是真有大过错一般,活该千刀万剐,婉兮干笑了一声。

那日苏说:“福晋要到午后才出宫吧,我想……我想用一下马车,不知道……”当然没有什么问题,只是总管家里人在京里没有旁的亲戚,婉兮又不好意思追问他干什么,难得那日苏有求于她,婉兮倒是一口答应了。

她这日在宫里随皇上的妃嫔在后宫做了小祭祀,见到了十三爷的福晋东珠,她正怀着身孕。东珠对婉兮是有些亲切的,这样的亲切让婉兮觉得拐扭,仿佛因为她长得像她逝去的姐姐,再亲切也像是隔了一层,说话都是客客气气的。两人都没有坏心眼,这样的客气也是善意的。

午膳过了之后,十三阿哥亲自来接十三福晋回府。

十三阿哥道了谢,随便说了一句:“那日苏,是十四府上的人吧?”

婉兮点了点头,十三阿哥说:“我今儿在刑部大牢见过他。”

婉兮还没有转过弯来,那日苏不是驾了马车出去了么?是了,他又没有说他去哪里。可是他去刑部做什么呢?

十三阿哥说:“那些刑部的官员可都不大靠得住,他的银子可见是白花了。”

婉兮出了神午门,那日苏已经在外等她了,婉兮一路上旁敲侧击地问他:“我听胤禎说你们家是正蓝旗出身,京里可有亲戚?”

那日苏说:“没有。”

婉兮正不知如何问下去,那日苏先开口了,支吾着向婉兮借银票,婉兮一听要五百两,当下问他有什么用。那日苏原本想谎话圆过去,见婉兮是真心想帮他,便一五一十地告诉她。

原来那老秀才那件事还有下文,刑部的官员们没见什么时候这样卖力,“诛九族”事发后才不过两三天,山西总兵已经把相关人员押解上京了,关在刑部的大牢里,因为宫里才出了丧事,一切正常的红事、白事都要避讳,这事也就缓了缓。

那日苏说离秋后还有好长几个月的时候,兴许疏通一下,能把老秀才的家眷救出来了。婉兮一听,可吓了一跳,朝廷的秋后斩难不成也是可以改的。

那日苏说:“福晋有所不知,京里官官相护,只要皇上不知情,大家给兜着,总有办法的。”婉兮明白他的意思,问道:“你借钱是去给刑部的那些官员,怎么不问问十四爷的意思?”

那日苏低头说:“我之前也求过十四爷,可是十四爷只叫我打消这念头。”婉兮也能够猜到,胤禎的脾气那么拧也不知道变通,那日苏这样一说,只怕还给他骂一顿。

那日苏说:“如今刑部里都是四爷的人,侍郎蒙哈塔大人也是四爷亲自保举到刑部的,十四爷主管着兵部,又和四爷不和,我也知道他的难处。”

婉兮问:“十四爷和四爷不合,为什么?”

那日苏说:“这个奴才也不清楚,但是京城里大家都这么说。”

婉兮抿了抿嘴角,眼看着天色尚早,让那日苏去刑部,那日苏微微一怔,婉兮说:“我去会会蒙哈塔。”

十四爷的福晋要见他,蒙哈塔有点不可置信地听着兵曹来报,兵曹说:“就在门外,大人要见么?”蒙哈塔整了衣冠出来,他早听说了,十四爷新娶的这位福晋长得和逝去的翠翘极似,他当日受四爷之命去梵华楼救过翠翘,当时他在四爷身边办差,也见翠翘许多次,今日一见婉兮不由得倒抽了一口气。婉兮见他那惊诧表情,已猜到一二,心下虽然不悦,只是忍着。

蒙哈塔原本不知道她找自己干什么的,可是见了那日苏,他多少猜到一点。这位新过门的十四福晋,也如翠翘一样,是个爽快的人,开门见山,并不扭捏,直问他:“如果大清律法里判了一个人死罪,可是这个人罪不至死,该如何办?”

蒙哈塔笑道:“既然大清律典上判了他死罪,岂能置律法不顾,自然是死罪。”

婉兮说:“不能从轻?”

蒙哈塔说:“恐怕不能。”

婉兮说:“不能变通?”

婉兮示意让那日苏放了几百辆银子在桌上,蒙哈塔推脱:“这……”

婉兮说:“我知道蒙哈塔大人一定有办法。”

蒙哈塔见她完全不懂得官场变数,如今在这大庭广众之下公然对他行贿,他忙收了起来,生怕旁人看到。婉兮倒以为他是爱财之人。蒙哈塔说:“如果福晋问的是呼和氏老秀才的事情,容下官禀明四爷再议。”蒙哈塔怕婉兮胡来,千万嘱咐:“此事没有定论之前,望福晋先不要节外生枝。”

虽然事情还没有结果,那日苏见蒙哈塔的态度有了转变,欢喜与婉兮回了十四爷府里,彼此约定这件事情暂时都守口如瓶,不对旁人讲。婉兮这晚与那日苏回了府里,偷偷到胤禎的书房。自从还未成婚时,他把她的青玉璧没收了,至今亦没有还给她。

她每每借故问他要,他便半开玩笑地说,那是他们的定情信物,偏不给她。婉兮在他身边已成习惯,仿佛可有可无,也不急着要,可是如今遇到那日苏这件事,她也觉得青玉璧自少可以让她自由来去,倒也想找回来。

皇上近日里让胤禎整顿军务,总是二更天以后才回府里来,婉兮便放心地在胤禎书房里找,可是所有角落都找过了,莫说青玉璧了,一块青玉的影子也没有见到。她甚至都踩到胤禎书房那张楠木桌上,把那盏半掉在空中的大宫灯都里里外外看了个仔细,一无所获。

婉兮正在烦恼,书房外响起了脚步声,婉兮从书桌上跳下来,胤禎推门而进。她有些慌张,腰撞在了楠木椅的把手上。怎么有这么硬的木头啊,婉兮痛得咬牙切齿,可是不敢生张,随手抽了一本书出来,装作在看书的样子。

她那点小伎俩,胤禎可是全看在眼里,她先问他:“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她一看庭中天色已晚,那有嫌丈夫回来得早的?“事情处理完了就回来,”胤禎逼近她,婉兮向后一退,书架支出来一册书盒,又重重撞上她的腰,痛上加痛,她怨道:“那有用这么名贵的楠木来装书的,浪费!”胤禎见她痛得厉害,拉了她到身边,手掌覆上她有腰,给她轻轻柔了几下。

那气氛瞬间就有点暧昧了。胤禎问她:“看什么?”婉兮心里有点窘,脑里子里转得飞快,瞧见自己手中是一册《唐诗选》,《唐诗选》?婉兮马上理直气壮起来,似抓住了他的小把柄:“喏,‘心悦君兮知不知’。”胤禎微微一怔,这才见到婉兮手上拿着的那册书是多年前自己赠给翠翘的,他那时年少,花了整整一夜勾勒出来的唐诗连起来是一句诗——心悦君兮知不知。

翠翘死后,这书辗转回到他手中,原以为这世上再也没有人能懂得,她偏看到了。他心头一热,头一低,覆上她的唇。

良久,他贴在她的唇边说:“我知道。”婉兮愣了一愣,他是在回答她说的话。她嗤嗤一笑,说:“你少自作多情了,我又没有问你。”胤禎一挑眉:“那你想问谁?”明明是开玩笑的问话,可是他紧紧盯着她,让婉兮觉得不自在起来,她忙想起正事,问:“我的青玉呢?”胤禎说:“找它做什么,丢了。”婉兮大惊,胤禎说:“再买一块给你?”

婉兮知道他对自己向来是吃软不吃硬的,便娇声说:“我要旧的那一块。”

胤禎说:“那是定情信物,那有还给你的道理。我饿了,今儿没在宫里吃饭。”

婉兮力辩说:“可是我们已经成婚了,不需要了。”

他向外走了两步,回过头望了望她,灯下是他精致的五官,他仿佛要说什么,想了想却说:“以后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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