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楼”以“土”命名,却让人产生无限的艺术遐思。日本东京艺术大学教授茂本计一郎描绘土楼是“天上掉下来的飞碟,地下冒出来的蘑菇”。20世纪60年代初,某国情报机构在卫星照片中看到土楼,竟误认为是核反应堆……就在一个炎炎的夏日里,我得到了一个走进刚刚获准为“世界文化遗产”的福建土楼的机会,亦触动了自己对土楼的思考。
土楼显示了对中国传统优秀文化的传承和创造
我们今天所说的“土楼”被认为分布于闽西永定、南靖和华安三县境内,前面往往冠以“客家”的限定语,土楼成为了客家文化的形象标志,为客家人来源于中原、客家人有意将中原儒家文化贯彻于建筑中的说法提供了实足的佐证。只要我们放开视界,就必须承认土楼中的五凤楼、方楼直至圆楼与徽州的许多家族建筑都有类似之处,这是迁移家族保存自我文化本能的一种体现。
客家土楼既代表了有着远古谱系的中原文化,又包含了客家人因应当地自然社会环境而作的创造。家族式的防御功能在《水浒传》中所描述的李家庄、祝家庄一样有所表现,亦与代表中华文化的长城所体现的精神一脉相承。
土楼与其他地区民居有着一样的文化精神。客家人的头脑里坚信他们的先辈是来自中原的衣冠之家,自然不同于化外之愚民,自然要将文化的因素加诸建筑之上。要知道,在传统社会里,谁掌握了文化,谁就处于社会的上层,尽管有些时候并不体现在物质上。土楼里留下的大量文字遗迹传达给我们这样的信息。看永定湖坑振成楼,“振纲立纪,成德达材”对联表达的是遵循儒家纲纪,追求德才兼备的宗旨;“干国家事,读圣贤书”说的是该土楼的主人是朝廷命官,正在为国家积极地效力;“振乃家声,好就孝悌一边做去;成些事业,端从勤俭两字得来”揭示了成家立业均得坚守孝道,本于勤俭;“从来人品恭能寿,自古文章正乃奇”,“言法行则,福果善根”均贯彻了敦品、循礼、守正、有为的儒学品格。
必须承认,土楼由方转圆体现了客家人对传统文化的变通与创造,礼的规定本身就强调各安本分,不得“僭越”,而土楼却动辄建起拥有数百间房间的超规格建筑,这或许亦包含了对当时政治格局不合理所产生的抗争。或者说许多土楼呈圆形,体现了长期潜存于民间社会中兄弟平等的文化理念,许多土楼为其他形状,则又表明了文化的变通与多元共存。
土楼是家族发展成就的形象化历史
历史的本质是“求真”,近年兴起的“知识考古学”对许多文本史料产生了怀疑,而对原始的碑刻、账本倾注了极大的兴趣。我则不得不说,绵延于福建山涧之间的土楼群更易于让人把握到历史的原生态。客家人居住山区,勤劳节俭,他们甚至愿意将绝大多数经济积累凝固到土楼的建设上。土楼的规模大小某些时候可以显示枝大叶茂,却并不绝对。“求田问舍”是中国人长期笃信的人生价值实现的最高表现,客家人将之发挥到了极致。为了能让这形象化的力士保持久远,他们动用了虽说是当地易得但却十分坚固的建筑材料,建筑工艺亦臻于精熟,他们还千里迢迢从外地运来巨石镌刻家族的伟业。从土楼的历史中,我们不难看出为官和经商一样是土楼建造者们主要的财富来源。因此,我们说土楼是家族成就的记录,是自我竖立的纪念碑。一座一座土楼都包含了建筑者的审美意向,展示了自我的财力,表明了自己的文化倾向。
人们常说:“建筑是凝固的文化”,从土楼的建筑缘起、土楼主人的人生历程、土楼的建筑设置、土楼的兴衰等角度,我们很容易切实地触摸到活生生的历史。在土楼之乡,曾经号称最大的土楼,后来却被更大的土楼所超越,新的土楼有的又更具艺术性,更加人性化。土楼家族的壮大史中包含了和平竞争、不断进步的内涵。
土楼因应了自然,体现了人与自然和谐的道理
中国传统民居因地形、气候、习俗、财力乃至族群等原因,呈现出千差万别的状况,有自然的因素,同时亦不乏人为的因素。文化实际上是自然与人文共同作用的结果。西北人因山而建窑洞,更多地表现为对自然的利用和顺应;西南人则为避潮湿而有干栏式建筑,体现的是对自然界不利因素的规避;苏北人民为应付反复光顾的水灾常只建筑低矮的草棚,展现的是避免灾害损失的消极抗争。土楼建筑在福建西部的山涧之间,或半山坡上,建筑学家解释:土楼“以生土夯筑,却巧夺天工。安全坚固,防风抗震,冬暖夏凉,阴阳调和”。“土楼建筑具有充分的经济性,良好的坚固性,奇妙的物理性,突出的防御性,独特的艺术性等多种优越性。”应该说土楼这种建筑亦包含了自己的地方特色,且更加精到地诠释了中国文化的内涵。建筑于山间,因地势而成,且方圆交错,各得其所,体现了天人合一精神。
我们今天看到的土楼具有很强的抗震功能。如永定的环极楼,1918年经受了一次强烈地震,墙体裂开一道3米长、20厘米宽的口子,震后不久,这道裂口却自然弥合,仅留下一道细纹。秘鲁著名建筑专家马图克多次来永定考察,回去后,他在自己的家乡如法炮制,也建造了一座土楼。落成后不久,即遭遇了一次地震,震中距他的土楼仅10公里,周围房屋全部倒塌,唯有他的土楼安然无恙。其实这抗震功能或许并不是先人最初考虑的因素,只因顺应了自然,才最终赢得了生命。一座座土楼代表了一段又一段原汁原味、形象生动的历史。任何对这一本质的误释误用,都可能是对土楼这一文化的毁灭性打击。
(原刊《厦门大学报》2009年3月21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