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怎么会成这样了?这个沉睡中的衰老的男人是自己的父亲吗?林涓终于明白,羞于表达并不是没有感情。林涓爱父亲,他是给予自己生命的男人,他是养育自己的男人,还是成就了自己人生观、世界观的那个男人……
爸爸,我爱你!林涓终于在心里清晰地显现了这三个字。
母亲的手在林涓的背上轻轻抚过。
接着,护士走了过来,说:“探视时间到了,请出去吧。”
林涓突然一下喊出了“爸爸”。
接着,又喊了一声:“爸爸……”
氧气面罩下的父亲依然在沉睡,监护器上起伏的线条表明他的生命依然在继续。林涓被拉拉扯扯出了ICU病房。
几天前,父亲早上起床的时候,一头栽到了床边……像所有患脑溢血的老人一样,父亲注定要在这个特定的时间遭遇这个早已隐藏在他生命中的灾难。
120急救车把父亲带到了这个医院,从此父亲就进入了属于他自己的世界,或许他需要安静。
疾病也许是人的某种需要。
在医院的小花园里,母亲给林涓讲述了父亲得病的整个经过。母亲的声音依然,是温柔的,甜美的,从襁褓中,林涓就习惯了母亲的声音,无论在任何时候,母亲的声音都没有发生变化。母亲没有说出“害怕”这两个字,可是,林涓感觉到了。作为一个钢铁一样的男人的妻子,母亲也很坚强,母亲不会对任何人说出“害怕”这两个字,但是,林涓听到了,所以,母亲给自己打了电话,除了父亲,林涓就是母亲唯一的亲人了。
林涓揩干了眼泪,她看着母亲。
母亲说:“平时我很注意你爸爸的饮食,我每天都给他吃黑木耳,还有西红柿……”
母亲的声音渐渐小了,仿佛底气不足。其实,林涓知道,父亲生病不是母亲的错,可是母亲似乎想证明什么。不是这样的,父亲生病是父亲身体的需要。
林涓说:“他会好的。”
沉默。母女俩默默走着,她们没有别的去处,只能在这里等待着下一个探视的时间。
母亲突然说:“你还恨你爸爸吗?”
林涓有些惊讶地看着母亲,接着摇头,说:“我不恨我爸爸,从来没有恨过。”
母亲松了一口气。
母亲换了话题,问:“多多好吗?你来了,又要辛苦朱阳了。”
林涓忽然想起,母亲并不知道朱阳的事。那么多,那么多的事情,母亲,还有父亲都不知道。林涓愣怔了片刻,说:“好,都好。”
母亲突然说:“要是杨溪也像你一样就好了!”
母亲说完,叹了一口气。
林涓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眼泪涌了出来,那么多,那么多的辛酸溢满了胸腔。母亲不知道,母亲还以为林涓的泪是因为父亲的病,母亲说:“别哭了,你爸爸会好起来的。”
这就是母亲,是林涓熟悉的那个母亲,她总是在你觉得要崩溃的时候坚强。可是,母亲的坚强更加衬托了林涓的脆弱,她不可抑制地大哭了起来。
林涓心里装了太多的苦。一年多的时间,生活里发生了很多很多的事情,林涓在猝不及防中接受了,为此,林涓哭过了,绝望过了,一颗血肉丰满的心也搓揉得结实了,可是,在面对母亲的时候,林涓那颗结实的心又软了。
母亲突然把林涓搂住了,其实,林涓已经比母亲高很多了,母亲还是极力地搂住林涓。在林涓的记忆里,自己从来没有在成人之后被母亲拥抱过,自己是母亲的客人,母亲总是很客气地对待林涓……可现在母亲的拥抱是真实的,母亲的手在林涓的背上上下抚过,一遍又一遍。林涓搂住了母亲,呜呜哭着,她很想说,朱阳已经死了,我很难过,我想他,我想一切都没有发生过……
林涓到底什么也没有说,可是,她哭过了,她觉得舒服了一些。其实,本来就是母亲把那个像面条一样柔软的自己养大的,可是,为什么还要在母亲的面前呈现坚强呢?
四、借钱
晚上,林涓跟随母亲回家,父亲一个人留在了ICU病房。医院有规定,ICU病房不能留家属,那里有值班的护士。
父亲退休以后,进了干休所。早几年干休所是部队管理,走的是军队的供给制,所长、政委也都是军人,一切都还有军队的样子。后来,干休所交给了地方民政局。为此,父亲郁闷了很久,认为自己是被强迫交给地方的。父亲的积怨多了,母亲就说,要怨也怨你自己,你要是师以上干部,那干休所还是部队的。要怨就怨你自己不进步。
父亲没有话说了,能不能当师职干部不是他说了算的,他可以忠于自己的国家和军队,但是,他不能向自己的组织提出任何要求。
父母住的是干休所三室一厅的一套房子,从面积上来说,俩人住是绰绰有余。父母住了一间,还有一间朝南的房子是留给林涓夫妻的。尽管林涓回家的时间不多,可是房子是一直留着的。从一搬进这个房子,母亲就是这样定的。母亲看着另一间房子叹气,显然她心里想的是自己的另一个女儿杨溪。后来,那一间房子还是有了用途,多多住在里面。母亲也知道,那就是杨溪的女儿,在多多入睡以后,母亲总是蹑手蹑脚走进去,坐在多多的床沿,看着熟睡的多多,一声接一声地叹气。
林涓跟随母亲进了家门,拉亮了电灯,一切都还是过去的样子,屋子里的很多家具和用品甚至是林涓和杨溪小时候就见过的。家具不多,客厅里就放了电视机和茶几,几个沙发还是早年部队配的。朱阳早就提出要换,都遭到了父亲的严厉制止。只有那台老式的电视机,实在是看不下去了,父亲才默许朱阳换了一台21寸的长虹彩色电视机。
林涓和母亲坐在了沙发上,刚刚坐定,母亲突然说:“小涓,你能给我一些钱吗?”
林涓吃了一惊,仿佛这个声音不是从母亲的口里出来的,还没有等林涓说话,母亲接着说:“你爸爸住院要花钱……”
林涓像是刚从梦中醒来一样,她急忙点着头:“可以,可以。”
林涓觉得太突然了,母亲从来没有向自己要过一分钱,不,应该说,自己工作以后,从来就没有给父母寄过一次钱。父母都有固定的收入,并且生活在这个不大不小的地级市里,没有特殊的花销,也没有什么社交……曾经,林涓在和朱阳一起回家的时候,朱阳随了地方的习惯,给父母包了红包,都被母亲悄悄退给林涓了。母亲跟林涓一五一十地算账,说自己和林涓的父亲就是再怎么花钱,也不会闹经济危急的,还嘱咐林涓自己把自己的日子过好就是了。
现在,母亲开口要钱,一定是实在没有办法了。
林涓还在点头,问:“我爸爸不是公费医疗吗……”
母亲点头:“是公费医疗。可是,你不知道,这个公费很麻烦呢,你爸爸是急诊,所有的费用都要我们自己先垫付。唉,真没有想到,现在住个院要花这么多的钱。你爸爸住的是ICU,就是重症监护室,这里花钱可不得了。就这么几天,我已经交了六万了,家里的老底子都用上了。今天,护士长又给我一张条子,又要交钱……”
林涓从来不知道会是这样的,也难怪,在她的生活里,疾病还没有走近。最近去医院也是因为齐丽生病,自己就是一个好友的身份,却不知道后面那些医疗费的事情。
林涓急忙说:“妈,我去交,明天我就去交。你别管了。”
母亲松了一口气,说:“朱阳不错,要好好过日子。”
又突然提到了朱阳,一下子把林涓抛到了一个巨大的现实面前,朱阳没有了,朱阳早就死了,林涓没有了依靠,林涓甚至没有钱。
“交多少?”林涓本能地问道。
母亲说:“先交两万吧。我再到干休所去借点儿。你不知道,你爸爸有多傻,他去年给市民政局写了检举信,说是干休所的领导搞腐败……你说,这样的事他能管得了吗?现在的情况太复杂了,他写的检举信不仅没有起到作用,而且还原封不动地被送到了干休所的领导手里,你看看他办的这个事,把自己弄得很被动。现在,我们家出了这样的事,干休所能管吗?我已经去过干休所了,人家也不多说,就说让我们自己先垫付。他们的理由多了,什么按原则办啊,什么其他老干部有意见啊……哎呀,我都听烦了,还算好,你爸爸什么也不知道,他要是知道是这样的,还不知道要怎么闹呢。唉,遇到大事了,还是要靠自己。再怎么说,我们不是还有你这个女儿吗?我们的女婿也不错,别以为我们就没有人了。这个坎儿我们能过去!”
母亲说完,理直气壮地看了林涓一眼,林涓急忙躲开了母亲的目光。
回到了自己的房间,林涓就为钱发起愁来。她知道自己的银行卡里有两万块,可是,那是郑豪强的钱,自己也是想好了不花他的钱。如果不花这笔钱,那又从哪找钱呢?
林涓的脑袋在快速搜寻着可以借钱的人。手里在翻阅着手机上的人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