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电话
父亲病重的消息林涓是突然得到的。
自从杨溪死了以后,林涓对于父亲的情感复杂了许多,她认为当初父亲不该那么决绝地把已经临产的杨溪拒之家门外。多少年来,林涓一直认为,杨溪的死与父亲有着直接的关系,如果当年父亲接受了杨溪,那么杨溪就不会自杀,那么多多就会有妈妈,那么自己和朱阳也会有自己的孩子,那么……
林涓常常不敢去想这些事情。
杨溪死了以后,林涓一个人默默地带着多多,她也很少和家里联系,不说是断绝了关系,但是,从形式上来说是这样,不论自己带着多多多么地困难,林涓都没有想过自己身后的那个家和父母。一直到和朱阳结婚以后,是朱阳执意要林涓回家看父母,朱阳要林涓理解父亲的感受——一个坚定的共产主义者,一个眼睛里容不得一点儿沙子的革命家,怎么能够接受自己的女儿未婚先孕的这个事实。
记得林涓和朱阳第一次带着多多回家,父亲看多多的眼神,至今都清晰地闪烁在林涓的眼前。那样的眼神,太复杂了,不像是一个外公对外孙女的眼神。其实,大院里没有人知道多多的真实身份,可是,父亲依然不能单纯地把多多看成是外孙女。父亲一辈子固执、耿直,几乎所有认识他的人都这样评价他,说他好的人会把他视为神,而说他不好的人,他就是魔鬼。而林涓对于父亲的认识不仅仅是神与魔鬼,父亲曾经是神,也曾经是魔鬼。可是,父亲还有很多很多面。林涓永远都能记住,自己和杨溪童年的时候,星期天,父亲总是骑着一辆28寸的自行车,前一个后一个,带着自己的两个花朵一样的女孩到离营房三公里的县城去,直接拉到卖冰棒的地方,一人一支冰棒。那时的父亲是慈祥的,他看着两个女儿吃着冰棒,他满脸的笑容,那样的笑容温暖着林涓和杨溪。后来,也就是杨溪死了以后,很多时候,林涓想到父亲的无情的时候,父亲站在冰棒箱子边,看着自己和妹妹笑的样子就会跳到自己的眼前,晃眼睛。林涓知道女儿对于自己的父亲永远不可能只有一种目光。
啊,父亲病了,突然病了。
母亲把电话打到了林涓办公室。在林涓的记忆里,母亲几乎没有给自己打过电话,总是林涓给家里打电话,虽然和朱阳回了家,和父亲的关系有所缓解,但是,有一种说不出的东西似乎还挡在他们之间。每年过年的时候,林涓给家里打电话,母亲就说,你爸爸说了,过年你们也就别回来了,年轻人要把精力放在工作上……握着话筒的林涓倒不知道说什么了。这样搞了几次,林涓和朱阳也就习惯过年不回家了。过年不回,平时就更没有时间了,那么打电话就成了林涓和家里联系的唯一方式,只是在这个方式里,也是林涓打,母亲接。而现在母亲主动打来了电话,当听到母亲的声音的时候,林涓就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果真,林涓从母亲的语气里,听出了问题。母亲一向遇事沉稳,是那种不会喜形于色的人,可是这一次,母亲的声音哽咽了,林涓听得出来母亲极力在克制自己的感情,母亲就那样说:“小涓,你爸爸病了,住院了……”
林涓的声音是惊讶的,“住院?!”
在林涓的印象里,父亲的性格固执,他的身体也好像是钢铁做的,岁月只是留在了他的头发上,他的头发的数量在减少,在变颜色,可是他的身体依然是挺拔的,就好像他永远都是站在自己的队伍前面,他永远都是临战部队的指挥官。事实上,父亲没有参加过什么大的战役,他参军的时候,中国已经红了多半个,他好歹捞上了剿匪这样的小战斗。这样的经历也让他有了证明自己的资本,所以,父亲后来当上了工程团的团长,成为他那个时代最年轻的团长。父亲从此以后最大的敌人就是大山,要在坚硬的大山身上穿孔打洞,就必须比大山还要坚硬,父亲就是比山还要坚硬的那个男人。
父亲病了,倒下了。林涓除了惊讶就是惊讶,当然还有一些害怕。林涓没有再说第二句,她说:“妈,我回来,我马上回来!”
母亲像是松了口气,放下了电话。
林涓的脑袋突然出奇地清晰,她立刻给曾娅琳打了一个电话,她说:“你今天去学校接多多,这几天多多都在你那儿,拜托了,我要回家。”
容不得曾娅琳多说什么,林涓已经挂断了电话,接着,林涓到了主任办公室,向主任请假,当然没有任何悬念,主任马上批准了,并且嘱咐林涓一定要好好安慰自己的母亲。林涓听着主任的话,点头,忽然,鼻子发酸,她低头出了主任的办公室。林涓不想这样,自从朱阳出事以后,单位的人都有意无意地对她表现出极大的同情。也许,同事们都是好意,也许,同情可以为人分忧。可是,时间长了,同情就会变成一些石头,一块一块压在林涓的心里,压在林涓的背上,见到迎面走来的同事,林涓本能地低头或是放松自己本来挺拔的身体。听了主任作为一个主任该说的话,林涓身体里那根敏感的神经又被触动了。林涓走出主任办公室,眼泪也出了眼眶,她急忙揩去眼泪,极力让自己镇静,她在心里狠狠地训斥自己,讨厌!讨厌!你真讨厌!
二、回家
一个小时以后,林涓已经坐上了一辆长途大巴。在最后一排的座位上,林涓疲惫地靠在了椅背上。
林涓微微闭上了眼睛,脑袋里忽然清晰无比地出现了父亲的样子。在林涓的记忆里,父亲的样子更多的是那个四十多岁的父亲,是那个坚硬的、钢铁一样的父亲。那是林涓少女时期。那时,少女林涓已经非常出众了,在工程团出众,在一中出众,甚至在整个州都出众。于是,父亲的严厉也就清晰无比,对林涓严厉,对接近林涓的男性更加严厉,甚至是狰狞的。起先林涓感到压抑,感到受束缚,就好像被锁链捆住一样,她想摆脱,她想逃离……可是,还没有等到她实施逃离的时候,妹妹杨溪也到了父亲捆绑她的年龄。杨溪的反应成了林涓的镜子,忽然,林涓理解了父亲的良苦用心,也感觉到捆绑在自己身上的绳索消失了。这时她的目光却变成了杨溪身上的绳索,而杨溪的叛逆是超过了所有人的想象的,不管父亲的管理多么严格,杨溪都能找到漏洞,她在严格的羁绊下,充分展示着自己自由的青春。林涓把这一切看在眼里,她心里更多的是担心,她已经忘记了自己,也忘记了羡慕。对于杨溪的一切,林涓就只有担心,她在毫无知觉中,和父亲站在了一起。
后来,可怕的事情终于发生了。
忽然,林涓的手机响了起来,林涓下意识地颤抖了一下,睁开了眼睛,接电话。
电话是郑豪强打过来的,自从那天晚上从KTV出来以后,林涓就没有见过郑豪强,也没有和郑豪强通过电话。
郑豪强听见了林涓的声音,没有问什么就说:“我出差刚回来。去青岛谈一个项目,今天早上回到昆明。总算听到你的声音了,只有听到你的声音才是真正回到了昆明,回到家了……”
不等郑豪强说完,林涓打断,说:“我不在昆明。”
郑豪强惊讶:“不在?你……你在哪儿呢?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郑豪强的声音让林涓忽然有一种复杂极了的感觉,一方面是被郑豪强的那份焦急所打动,另一方面又对郑豪强的那一份强势或是自以为是而反感,心里忽然起了皱。林涓沉默着。
郑豪强焦急地问:“你在哪儿呢?”
林涓懒懒地:“在车上。”
郑豪强:“车上?什么车?”
林涓还是懒懒地:“长途汽车。”
郑豪强更加急了:“你?你去哪儿?是多多吗……”
林涓很想把电话关了,可是,心里想,为什么一遇到郑豪强自己就会有这种想法呢,撒娇?
林涓调整自己,尽量正常地说:“我回家,回我父母家,我爸爸病了。”
郑豪强:“哦,怎么样?令尊大人得了什么病?要不要接到昆明来?我来安排。”
林涓又听出了郑豪强的强势,她心里又有些不舒服了,说:“好了,谢谢你,我挂了。”
不等郑豪强回话,林涓已经关上了电话。
林涓把手机放在手心里,像是第一次看到自己的手机一样,她仔细地打量着手机,翻来覆去地看。看着看着,心里还是生出了不安,责怪自己什么时候会任性了,什么时候撒起娇来了,这样的行为不是自己很讨厌的吗?想想就是对朱阳,自己也没有过这样啊……想来想去,竟有些沮丧……
忽然,手机又响了一下,就那么一声,林涓又惊了一下,仿佛手机有了生命,变成了一个活泼的小动物,林涓急忙把手机握住,紧紧握住,像是在压迫挣扎中的小动物。接着,林涓反应过来了,这是来短信的声音,她打开了手机,屏幕上写着:知道帮不上你什么忙,两万块钱没有别的意思,也许你能用上。已经打到你的卡上,请收。
林涓立刻明白了是怎么回事,短信是郑豪强发的,也就是说,郑豪强给林涓的卡里打了两万块钱,就在刚才。
林涓“啪”地关上了手机盖。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总是这么强势?林涓心里喊了几个为什么,把手机紧紧攥在手里,像是在和手机较劲。
银行卡号郑豪强有,那是因为给朱阳买墓地的时候,借的郑豪强的钱。就因为他有钱,他就强势吗?林涓这样想。还接着想……
忽然,汽车突然一个急刹车,整个车里的人都被一个巨大的力量向前耸了一下,林涓也一下子撞到了前排的椅背上,手里的手机掉在了地上。
汽车恢复了正常,一个孩子的哭声响了起来,显然,孩子在刚才的那个刹车时被撞疼了。林涓还没有顾得上捡手机,她顺着孩子的哭声看过去,这一看不要紧,吓了她一跳,孩子的一只眼睛肿得像烂桃一样,显然,刚才的那个急刹车没有这么大的威力,孩子是早有病灶,又雪上加霜被撞了一下,所以……
林涓的心紧了起来。
显然,哭泣的孩子也成了全车的焦点,有人嘘嘘着,也有人直接问了起来。原来,孩子刚刚从昆明的医院出来,医生说孩子的病已经没有救了,做手术也就是花钱,还是好不了。
这些话是抱孩子的女人说的,她看上去年轻而清秀,是那种逆来顺受的样子,一看就是乡村小媳妇。她声音很平和,也许该哭的已经哭过了。面对即将死去的孩子,母亲却无能为力,该是流了多少的泪啊!
孩子还在抽泣,一个妇女拿了一包饼干给孩子,天真的孩子用一只眼睛看着手里的饼干,静了下来。
孩子不哭了,可是听了孩子的故事,车里的人的心都紧了起来。一个老婆婆一个劲儿地说着:“造孽,造孽啊!”
老婆婆的声音水淋淋的,听得人更加心紧。
一个男人站了起来,他走到抱孩子的女人的身边,递给了女人一张百元大钞,女人默默接了过来,轻声说:“谢谢!”
过去的日子没有人知道这个女人是怎样过来的,可是,显然她已经习惯被施舍了,不是习惯,是她挣扎过了。在过去的日子里,女人是经受了何等的挣扎,也经历了很多人的帮助,所以才有了现在面对施舍的那一份淡定。
林涓不敢再看孩子,却也没有勇气走近女人,她从钱包里抽出了两张百元钞票,攥在手里,单等着下车的时候交给女人。
电话铃声再一次响起,林涓这才想起自己的手机掉在座位下面了,急忙弯腰去捡。
电话是曾娅琳打来的,问林涓到了没有,林涓说快了。林涓又说了一些感谢、麻烦的话,曾娅琳说:“别说这么多了。我这个人最怕管闲事,我已经答应你了,后悔也来不及了,你就别说这么多了,要再说,我还真是觉得你欠我了。”
林涓想说的话真地没有再说了,对于曾娅琳她当然是了解的。林涓关话机盖的瞬间,突然又想到了郑豪强的短信,她再次把短信打开,又读了一遍。再把手机盖合上,心里认定郑豪强的举动是自己不喜欢的,可是人家也没有恶意,钱虽然到了自己的卡上,但是,自己有不使用的权利,只要不使用就是没有接受。这样想着,林涓也安心了很多。
林涓没有给郑豪强回短信,她的目光转向了窗外的风景,路在半山腰上,脚下的风景进入眼帘,那是一些熟悉的,却又是带着青春痕迹的风景,林涓想,我回家了。
三、沉睡的父亲
一切都比林涓想象的严重。也许林涓就没有想象过,不知道。确切地说是,在一段时间里,林涓是毫无记忆的。
在ICU病房,当林涓见到父亲的时候,完全没有预感,完全没有过程,眼泪决堤一样涌出了眼眶,早已憋在口腔里的“爸爸”两个字再也没有机会冲出口腔了。林涓的眼泪一个劲儿地涌出,模糊了她视线内的一切,甚至连母亲的脸都没有看清楚。张不开口,林涓把父亲的手紧紧抓住。那是一只温软的、女人一样的手,却是没有知觉、没有反应的手。林涓忽然有一种恍惚的感觉,不知道握在自己手里的手是谁的,又是怎样被自己抓住的。
由于有钢铁一样的父亲的缘故,林家的人总是羞于向家人表达感情,或者说,在面对家人的时候,都在极力压制感情的表现。经常在外国电影里看到的那种场景,面对家人可以随意说出“我爱你”三个字来,林涓也只能心存羡慕。无论在电话里或是面对面的时候,任何表达感情的话,只要是面对自己的父母,林涓都是羞于出口的。
林涓流泪了,无休无止地流泪,开了闸一样地流泪,就在自己的父母面前。
父亲还在昏迷之中,口鼻上罩着氧气面罩,没有知觉,不知道自己的女儿因为他在哭泣。母亲在一边看着,沉默着。林涓的心里已经喊出了一百个、一千个爸爸了,但是,没有一个响在爸爸的耳边。父亲在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