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师训
接下来的日子依然是日出日落。春天树木复苏,花朵争艳。树林里的绿浓得化不开,而花朵也是那么没心没肺地盛开着。一切都与林涓的心情极不相符。自然万物总是比人潇洒得多。
新学期开学的时候,多多就转学了,舆论的压力是一个重要原因,还有就是经济压力,一学期一万六的学费,林涓是无论如何也负担不起了。多多进了普通中学,本来心里就是有了气,对妈妈一大肚子意见,再加上过去就没有学好,基础很差,只是一心想自己高中一毕业就会被送到国外去念书,所以,从来没有用心好好学习过。到了普通中学,多多的成绩成了全班最后一名,老师三天两头就打电话来把林涓叫到学校去。每次都是劈头盖脑地训斥一顿,什么你是怎么当家长的,你还管不管你的孩子,我们建议你把她转走,这样对我们大家都好。
过去,朱阳在的时候,多多的家长会都是他去参加。多多从小学到高中的老师,林涓没有见过一个。现在不同了,短短的两个多月,林涓和多多的班主任就见了十面。
林涓第一次被班主任叫到学校是开学一周后的一天。接到老师打来的电话,林涓并没有多想,她知道过去朱阳也经常会去学校,有孩子在学校读书,所以做家长的要到学校去,这没有什么,林涓就是这样想的。那一天,她依然保持她穿衣服的风格,一件浅蓝色暗花格的直身裙,腰间有一个粉色的缎面腰带,一朵同色同质地的花朵开放在腰结处,看上去她清新得像天上的云彩。不过,她这一身装束也使得她一点儿也不像是一个普通的中国妇女。
果然,林涓在见到多多的班主任时,那个年龄比林涓还要小的女老师,面带惊讶地用眼睛直愣愣地把她上下打量了一下,然后轻轻地哼了一声,接着就阴阳怪气地说:“哦,怪不得呢!我说朱林多穿的都是名牌呢!”
林涓听得一头雾水,不知道老师说的是什么意思。
老师接着说:“你们家有钱我不管,你们怎么惯孩子我也不管。但是,影响了我的工作我就要管。你知道我为什么请你来吗?朱林多,也就是你女儿上课玩手机,你知道吗?我们学校有规定,学生不能把手机带到学校来。朱林多无视学校的规定,公然在上课时间玩手机,影响极坏。作为家长,我希望你好好管教管教你的孩子。别看你们现在有钱,孩子要是废了,再多的钱有什么用?”
老师句句铿锵,字字真诚,林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能说什么呢?老师那一眼似乎就已经把林涓和林涓的家庭看得一清二楚了。难道还能跟老师说:我们的家庭不是那样的,我们对孩子的态度也不是那样的……林涓从女老师那一张年轻的,像先知一样的脸上看出来说什么都没有用。她只有点点头,说了几个“是”字。
林涓走在回家的路上,心里沮丧得要命。这是她第一次面对老师,她忽然想到朱阳不知道经受过多少次这样的待遇,而朱阳一次也没有向自己抱怨,他总是默默地把一切都扛了起来。想到了朱阳,林涓忽然有一种不知道自己身处何处的感觉,她有些神情恍惚,突然一辆自行车撞到了她的身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骑自行车的人就喊了起来:“不想活了也别害别人啊,自己找个地方了断不就得了?!”说完就上车扬长而去,留下林涓举着一张茫然的脸愣了半天。
那一天回到家,林涓心里就觉得堵得难受,甚至有一种绝望的感觉,想想过去朱阳在的时候,自己哪知道人世间还会有这样的烦恼;再就是自己心里有什么不痛快立刻就能拨通齐丽的电话,把心里藏的那些垃圾一股脑倒出来,现在自己最亲近的两个人都远离了自己,林涓不知道自己绝望的情绪是因为孤独的原因还是什么,反正绝望像洪水一样一下子淹没了自己。
林涓走进多多的房间,只见多多正捧着手机,手指像最娴熟的舞蹈演员的脚一样,在欢快地舞蹈着。林涓只觉得一个火星忽然掉到头顶一样,腾地一下整个人都像罩在了火里,她一步跨上前,一把从多多手里夺过了手机,狠狠地砸在了多多的床上。
多多显然是没有思想准备,她吃了一惊,抬起头来茫然地看着林涓,她的眼神在迷茫中充塞着惊恐。林涓忽然一下子崩溃了,她扭头冲出了多多的房间,冲进卫生间。林涓的泪水伴着自来水龙头里流出的水,一起被冲进了下水道。没有人知道,林涓的辛酸被带到了何处。
二、死亡通知书
林涓现在终于懂得了张凯军说的那句话:“你总是被一把大伞罩着,所以,你已经不知道这个世界的风雨了。”其实张凯军后面还跟了一句:“当然,你也失去了感受阳光的机会。”这时的林涓,就只记住了前半句。如果说,林涓爱朱阳是一个事实的话,那么朱阳在她的生活中竟然如此重要,是现在的林涓才体会到的。可是一切都晚了,真的一切都晚了。林涓想下次探监的时候,见到朱阳一定要把这个感受告诉他,还要对他说,我爱你,我会永远等着你。
事情就是这个时候发生的,在此之前,林涓竟然没有一丝一毫的消息,她什么都不知道。当老师把她再一次请到学校的时候,林涓想的还是别的事情,多多的成绩已经不会有奇迹了,林涓做好了听老师任意训斥的准备。
在学校老师的办公室里,林涓见到了多多,多多一看到林涓,就疯了一样扑进了林涓的怀抱。林涓一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林涓看到了老师的目光,那目光中充满了同情。
突然,多多喊了起来:“我爸爸死了,我爸爸死了!”
林涓完全没有反应过来,她甚至不知道这个声音是从多多的嘴里发出来的,她只是表情惊恐地四处张望着,她在寻找声音的来源。是多多摇晃她的身体才把她唤醒的。多多拼命摇晃着她,“爸爸死了,爸爸怎么会死呢?!”
林涓这次听清楚了,她更加莫名其妙,她瞪了多多一眼,突然,一把把多多从自己的怀里推开,喊道:“你说什么?你胡说什么啊?!”
多多被林涓推了一个趔趄,还是老师一把把多多扶住,多多“哇”地一声哭了,声音竟像她婴儿时的哭声。
林涓一下子呆住了,她看看老师,看看多多,她的眼神有惊恐,有茫然,有呆滞,总之,林涓完全像变了一个人,没有了往日的样子,更谈不上她特有的优雅了。
老师看了看林涓,说:“你……你冷静一下。”
林涓无力地说:“老师……”
老师把一个信封递到了林涓的手里,说:“我们也没有想到,监狱把死亡通知书寄给了朱林多……”
林涓接过了信封,抽出里面的信页,看着……
突然,林涓的呼吸变了,她开始从喉咙里发出一个闷闷的声音,接着声音好像被逼进了口腔,接着,像是从口腔里发射了一枚炸弹一样,只听得凄厉尖锐的一声:“啊……!”
林涓随着声音的喊出,一屁股坐在了地上,眼泪像河流一样,立刻把林涓的脸覆盖了。
多多吓傻了,她惊恐地扑向林涓,跪在林涓的面前,急切地喊着:“妈,妈,妈啊!”
老师终于绷不住,扭过头,“呜呜”哭出了声音。
三、恸哭
朱阳死了,在监狱。死亡通知书上写的死亡原因是心肌梗死。也就是说,朱阳是在监狱里病死了。因为朱阳已经和林涓解除了夫妻关系,那么朱阳唯一的亲人就只有多多了,所以,监狱的死亡通知书就寄到了学校。死亡通知书还把朱阳所在的殡仪馆通知了家属,等林涓赶到殡仪馆的时候,只看到了一个骨灰盒。管理人员告诉林涓,尸体存放的时间已经过了,所以就火化了。林涓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把朱阳的骨灰盒抱得紧紧的,捂在自己的胸前。
在出租车的后排,林涓就那么紧紧地抱着朱阳的骨灰盒,她的手一个劲儿地来回抚摸着,她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重复着:我们回家,我们回家,我们回家了!
朱阳的死讯,林涓没有告诉任何人。她不想说,还有就是她也不知道跟谁说。本来朱阳就是一个进了大狱的人,并且判了无期,曾经的朋友或是同事,已经从记忆里把这个人剔除了。如果有些残存的记忆,那也是为闲聊准备的谈资罢了。
林涓把朱阳的骨灰盒仔细地擦拭干净,然后抱进了卧室,放在自己的梳妆台上。梳妆台紧挨着大床,林涓躺在床上,能一眼就看到。
林涓想,现在好了,自己和那个讨厌的监狱再也没有关系了,还有那个令人恐惧的崎岖的山路,也已经和自己没有关系了。林涓终于坐了下来,把身体靠在了松软的沙发上。这是一款布艺沙发,是林涓和朱阳一起去家具店选回来的,当然,最主要的是合林涓的意,白底上飘着暗红的花朵,像是一个极具风情的女人安静地坐在一个阴暗的角落一样。
林涓在发呆,身体是完全放松的,就好像一根根骨头都没有了,肌肉也都放假了。林涓只觉得脑袋里也空白了,也该空白了。两年的时间,林涓把人生中所有的事情都经历过了。
突然,门铃响了起来。一开始林涓不知道是什么声音在响,又听了一会儿,终于明白是自己家的门铃声。林涓站了起来,完全想不起会有什么人因为什么事来按响门铃。
林涓打开了防盗门上的小窗户,看到了门外站着的人竟然是郑豪强,林涓打开了门。
郑豪强穿着一身很正装的黑色西服,进了门,他很正规地站住,说:“我都知道了。所以过来看看你。”
林涓本来已经平息了的心情,不知道为什么,突然一下子又翻腾起来,她只觉得鼻子发酸,她竭力控制着自己,可是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因为她只要一开口,泪水就会跟着扑出来。她指了指沙发,示意郑豪强坐下。郑豪强很隐蔽地张望了一下四周,坐下。
林涓一时不知道该干什么,她走进了卧室,看着朱阳的骨灰盒,突然,眼泪真地扑了出来,稀里哗啦一下子把整个脸盖住了。林涓心里竭力地控制自己,她知道外面还坐着一个客人,她知道她必须走出去,必须招待客人。可是,她无力把磅礴的泪水控制住。
郑豪强就是那么安静地坐在客厅里,他真的很安静,一动也不动,身体是紧张的,每个细胞都是紧张的。
突然,门铃再次响起,林涓走出了卧室。郑豪强站了起来,说:“我去。”林涓的眼睛红红的,摇了摇头,她走向门口。
进来的是张凯军和曾娅琳。
曾娅琳一见到林涓,就把林涓搂住了,林涓说:“进去坐吧。”
张凯军、曾娅琳走进客厅,见到了郑豪强,都有些吃惊。郑豪强说:“我听说了,就急忙过来了。”
曾娅琳和张凯军坐了下来,曾娅琳终于控制不住,喊道:“我觉得这里面有阴谋,好好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告他们,告监狱,打官司!”
林涓无力地摇摇头。
张凯军说:“人都死了,告又能怎么着?”
曾娅琳说:“不能这样不明不白啊!”
郑豪强说:“我已经去过监狱了,我从最可靠的渠道得到的消息和官方的说法是一致的,没有别的说法。”
曾娅琳:“你……你去监狱了?”
林涓也吃惊地看着郑豪强。
郑豪强点点头。张凯军看了郑豪强一眼,说:“还是郑总有经验。”
郑豪强对张凯军微微颔首,轻声说:“也谈不上什么经验,只是听说了,就很想为林涓做点儿什么,所以就去了一趟监狱。”
郑豪强的话很清淡,但是,这个时候的林涓听了以后,忽然觉得内心深处的一根神经又被拨弄了一下,鼻子又一阵发酸,眼泪涌到了眼眶里,林涓咬着牙不让眼泪落下来。
曾娅琳忽然说:“像郑总这种事业成功,心却这么细的男人真是难找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