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吉平
叶燮尝言:“大凡人无才则心思不出,无胆则笔墨畏缩,无识则不能取舍,无力则不能自成一家。”(《己畦文集》)诚哉斯言。
叶燮所谈者诗文,而其理则通于书艺。
古今之大书家,孰而无才?孰而无胆?孰而无识?孰而无力?未之有也。所谓才者,才力才能才气之谓也。人皆有才,如人皆可以为尧舜一样,但才各有别,才各有长。或长于文,或长于诗,或长于绘事,或长于乐律……爱迪生谓天才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努力加百分之一的天才,而这百分之一未必人人都有。所谓天才,就是天赋之才,天然的资质,天不赋予则不能称天才。书法作为一艺,有其奥妙在焉,无才者不能窥其奥妙。有天才不足,加以后天人力者,如吴中四才子之一的文征明,其书法功力深厚,但终乏神采,刻板无姿,令人乏味。所以,才气才情便是书法大家最重要的素质了。
书法家的才能,最基本的便是写字的能力,写字的技巧,它要求要有一双巧手。每个人的手感是有差异的,对毛笔运用感觉的好坏与敏锐程度直接决定了这个人书写能力的高低,是作为一个书法家最基本的先决的要求。有手感者执笔坚实而活脱,能将一管柔毫,运用自如地把握在手中。用笔之难,难在其为柔毫,运用必须取巧,一味蛮用力是不会解决问题的。古人所谓笔软则奇怪生焉,说的是软笔头的好处,而这种好处也是它的难处。在日常生活中,大多数人是吃软不吃硬的,而写字时,大多数人则是吃硬不吃软的。所以,柔软的笔头,需要一双刚劲有力而柔和美妙的手去把握。所谓手感,就是能够巧妙地、恰如其分地将意想当中的轻重、快慢等感觉准确传达到笔头上,然后转化为各种美丽的线条字形,从而达到心向往而手能至的境界。能达到这种运用自如的境界并不是人人能够做到的事情,也并不是每个人只要通过长期磨炼就必然能做到的事情,它的确存在个体之间的差异,有些人对笔的感觉比较的敏锐,有些人则对这种书写工具感觉迟钝,至少不是特别的敏锐。只有具备一双特别灵活、特别细腻、特别有力的手,才具备了成为书法大家的先决条件。
另一个才能则是对汉字字形的敏锐感觉,也包括对造型艺术的敏锐感觉。中国书法是书写汉字的艺术,而对汉字本身的关注程度或敏锐程度直接影响对汉字书写的把握程度。中国书法艺术能够发展到今天这样几于尽善尽美的境界,与中华民族对汉字长期不懈地热爱甚至于崇拜关系至为密切。这种敏锐感觉应该来自于中国文化的大环境,也与个人天才密不可分。当然,对汉字的热爱又是与对中国传统文化的热爱关系密切的。所以,对汉字字形美的关注与敏感程度往往是先天与后天的结合,而且,后天环境的熏陶所占的比重还是较大的。所以,这种才能需要后天的培养。我们传统上所说的书香门第、家学渊源所以被人们不厌其烦地提起,所以成为文人相互标榜的一个重要内容,原因正在于此。当然,有些成分还是先天的,如对字形观察的细腻程度,对书法风格感觉的敏锐程度,对字形的记忆程度等,既有智商方面的差异,也有艺术才情高低的差异,都是书法家才能高低的表现。
胆魄作为一种精神层面的东西,是大家区别于一般人的一个重要标志。胆大则气雄,气雄则下笔豪纵,下笔豪纵则感人至深。大作杰作必然是那些豁人耳目的作品,而大气雄壮、浑厚雍容则是他们的共同特点。胆大胆小,天生成分较多,后天锻炼、见多识广也可以壮人胆量,但总不能和与生俱来的胆魄相提并论。我们能够看到的大家们,他们早年的作品,虽然存在技法方面的不足,如笔力等等的问题,但几乎找不到一个笔墨畏缩的例子。孔子十有五而有志于学,人的胆魄之大小,少年时期便可基本定型。民间也有三岁看老的说法。这些应该说都指人的心胸胆魄,而且都在强调先天成分。我们不是唯心论者,但人的先天遗传与变异等,对人的影响是不可否认的、客观存在的。后天影响,包括家庭影响,学校教育,阅历增加等都有可能使人的胆量、气魄等发生变化,但这种变化一般是量的变化,本质上发生飞跃的情况比较少见。中等以上资质的人,通过读书实践,就是前人所谓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可以开阔心胸,壮其胆魄。但这必须建立在先天基础上。常见一些读书不少,所见亦多的书法家依然畏首畏尾,笔墨拘滞,这种先天不足,真是无奈其何,徒叹奈何的事情。大家笔墨,纵横捭阖,虽巧拙不一,而气象之博大则是一致的,这便是艺高胆大的精意。
识者认识,认识者思想。没有思想的人,谓之有头无脑。而识与见解、学问又多有关联,称作见识、学识。可见识主要得自后天。所谓见识,即所见而有所识,就是今天常说的在生活实践中所获得的认识。要取得刻骨铭心的认识,亲身经历是最好的办法。所以,古人有饿其体肤、劳其筋骨、空乏其身的刻苦磨炼之举。前述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学术之路,一面可以壮其胆魄,而主要的一面则是广闻博见,增加见识。那些一生遭受大磨难,经历过人间穷困与富有,得志与失意,成功与失败,甚至出生入死的人,对人生的理解可能比一帆风顺的人要深刻得多。建立在对人生高度理解的基础上,对艺术的认识自然会不同凡响,迥异凡俗。而历史已经证明,古今大家,几乎没有一帆风顺的幸运儿。而且,这些大家的成就往往与他们遭受的磨难成正比关系,磨难越大,认识越深刻,艺术境界便会越高。之所以如此,是由艺术的内在规律所决定的。艺术是人的灵魂的一种物化形式,所谓文如其人、画如其人、书如其人等等,都强调人与艺术的紧密关系,而对艺术境界最直接的影响便是人的见识的高低。见识如何能够提高,关键则在于对客观世界的认识如何能够准确,如何能够正确。而锻炼这种认识能力的最佳途径便是自己的切身体验,体验的经历越丰富,认识便会越全面。事实上,现实生活中的每个人都会有实践的局限性,不可能每件事都能够亲身去体验,在此情况下,间接经验的获得是另一种提高认识的重要方式,而这种方式的主要形式便是读书。所谓学识,便是在学习研究中获得知识,提高认识。然读书亦需活读,否则不如不读。傅山先生谓读书洒脱一番长进一番,所强调的就是要把读书与生活结合起来,否则就是读死书。书读死了其实就是读不懂,把书作为教条生吞活剥,其结果是不能受益,反要受害。为什么有些人会把书读死?这一方面取决于读书人的阅历,另一方面也有先天智慧的作用。智商不等于智慧,而与见识更为贴近的是智慧不是智商。这就是为什么有些人背书背得滚瓜烂熟而对事物的认识却一塌糊涂的原因。那么怎样读书才能洒脱呢?这就是要学会思考,要有一个会思考的、富有智慧的头脑,要有一双透过文字看到本质的空灵的眼睛。所以见识是后天的,但能达到这样的读书境界,同样也需要天才。如果缺乏天才式的大智慧,那也还有弥补的方法,便是请教那些天才。孔子所言“勿友不如己者”就是这个意思,就是要了解那些天才们是怎样读书的。前人读书,有好读书不求甚解者,也有得意忘言者,其实都是一些真正会读书的智者。读书本身几乎毫无意义,读书的意义在于读书的目的,而读书的目的便是增长见识,不是一般人所说的增长知识。换言之,读书属于学的范畴,而学是为了用,就是学以致用。否则,有学无识,书是读了,但白痴依然不会变成天才。正因为这些原因,中国历史上的众多书法大家几乎全是饱学满腹的有思想的大学者、大文豪,又多有出生入死、不畏强暴、不畏权势的英雄人物。你的见解有多高,你的书法境界才会有多高。如此而已,岂有他哉!
力者能力,对艺术家来说,主要是创造能力。才气也好,胆魄也好,见识也好,作为一个书法家来说,你必须将它化为成功的书法艺术作品,否则,一切都只能沦为空谈。作为书法家来说,其创造性的表现便是能够独立完成一项具有原创性的艺术作品。从技法角度讲,要完成这种创作,仅仅依赖完美的临摹才能是不够的。在具备了较为完美的临摹能力之后,还要具备将临摹范本有效地转换为自己的笔墨语言的过程,这个过程不是简单的组装与拼接,必须具有一定的创造能力,也就是要具备创造性才华,要有举一反三的能力。当这种转换彻底完成,具备了独立创作的能力,创作者还要具备将自己的个性转换为具有个性的笔墨语言的能力。这包括用笔用墨点画布白诸方面的个性发挥,同时这种发挥又不能脱离书法本身的审美规律。越是有才情的书法家,其个性就越强烈;越是个性强烈的书法大家,其精神实质又越是接近传统。这种度的准确把握,是作为书法大家必须具备的才华之一。胆魄作为能力的外在表现则是笔墨的表现力肯定、果敢、自信,经常表现为泼辣豪放、大气雍容、敢作敢为、气势宏大等等,但这种胆魄又必须在法度所允许的范围之内,所谓从心所欲不逾矩。同时,这种胆魄的表现并不是直白的、外露的,而是含蓄的、内在的,但始终都是大气的,震撼人心的。而且,这种内在型的大气对人心灵的震撼更强烈也更持久,其表象是儒雅的、平和的,其骨子里又不乏豪纵与奔放。因此,有胆者作书,无论风格如何差异,其自有一种咄咄逼人的气势在,有一种傲岸不群的气质在,其胆源自于其人格与学养。识作为一种理念性的东西,最容易被只注重创作的人所忽视。岂不知,大家与一般书法家的区别,主要在于见识的高低。见识对于确立书法家个人风格起着根本性的决定作用,所谓取舍,就是从前人那里学取什么、舍弃什么。见识卑劣,取其糟粕,去其精华;见识高者取其精华,舍弃糟粕,一念之差,高下永别。见识本身便是一种能力,即在耳闻目睹之后,有能力作出自己的判断,有能力作出自己的选择,而不是优柔寡断、首鼠两端、左右摇摆、无所适从。实际上,许多大家在进行变法创新阶段,都遭到了非议直至否定,但他们依然我行我素、旁若无人,这种定力不是偶然的,而是建立在成熟的艺术思想基础之上。同时,在学习阶段,取法的高低也能体现出大家的风范。比如当下书坛,多学近现代名家,急功近利,书风不古,大有江河日下之慨,如此如何可能成为大家?众多的书法青年不是没有才华,也不是没有胆量,而是缺乏致命的见识。识见不高,取法和努力方向都会出现偏差,其结果是可想而知的。所以,诸种能力中,见识最为关键,也最为重要。
以20世纪的诸多大家为例,足证吾言之不虚。康南海先生为一代大儒,读书作书,天才俊发,才高胆大,学问渊博,投身政治改革,义无反顾,叶燮所言才胆识力靡所不备,成为大家,势所必然。齐白石虽然大器晚成,然早年所流露之种种迹象已经表明了一个大师的诞生。其才自不必说,而其大胆借鉴民间艺术,其独到的论画语言,其胆力过人、铤而走险的笔法、刀法,终至于令人惊叹的境界。尤其是他过人的笔力,破空杀纸,前无古人。其他如于右任、林散之、沙孟海、徐生翁、沈尹默,直到近年去世的卫俊秀、启功先生,无不具备了这些素质。我师林鹏先生,不以书家自居,而所作草书狂放跌宕、奇态横生,除才情之外,主要原因还是他作为史学家的超出常人的见识。
江山代有才人出。青年一代书家,虽然整体素质令人担忧,但希望还在,未来还在。我们期待着新一代大家的出现!
(获山西省文联第六届文艺评论奖二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