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国瑾
一、傅山所临《兰亭》版本之问题
1937年,山西书局曾影印出版一册《傅青主先生临本兰亭墨迹》。此册收录傅山所临墨迹二种,一为绢本,山西沁水贾景德(字煜如,号韬园)先生所藏,简称贾本。贾本于首行“之”“初”二字旁分别钤有“傅眉印”和“傅仁印”,临本后有傅山跋语:
兰亭记平淡真率,始终倡叹,雅一情字。晋人高致,三复不厌。正复引人今昔有伤深怀,俗人妄臆昭明不选之由,良大可笑。
靖节先生应尽便须尽,无复独多虑,益见超迈矣。
一为纸本,山西太谷赵昌燮(号铁山)先生所藏,简称赵本。亦见傅山跋语:
向见邢太仆家所抚《定武兰亭》,一味齐整标致,较今诸所行《兰亭》颇悬,都鄙,比之唐临绢本,则不无安勉之别矣。及见胡世安所得秘府十六种第一卷,即褚河南临本,於今野本天渊绝也。始想《书评》“龙跃虎卧”之语,非无端造此影响虚誉,令人摸索不得也。褚临本以尔,不知右军真迹复当奈何。吾悬拟‘龙跃’似之,尚恐‘虎卧’不尽其变。丁巳六月八日,佛陶颇静,忽复书此一过。[1]
贾本“初”后少“会”字,与“定武本”同。傅山云:“向见邢太仆家所抚《定武兰亭》,一味齐整标致,……”由此推断,贾本应是傅山临邢太仆家所抚之《定武兰亭》或与此相同之《定武》刻本。邢太仆即邢侗,字子愿。明嘉靖三十年(1551年)生,万历四十年(1612年)卒。山东临清人。明万历二年进士,官终陕西行太仆卿,故世称“邢太仆”。与董其昌、米万钟、张瑞图并称晚明书法四大家。其墨迹刻石有《来禽馆帖》。[2]
至于赵本,则当为傅山见到胡世安所得秘府十六种第一卷,即褚河南临本后所书。胡世安,字处静,别号菊潭。四川井研人。明崇祯元年进士。累官詹事府少詹事。明清鼎革后,先授原官。后迁国史院学士,充修《明史》副总裁。顺治五年,迁礼部侍郎。九年,擢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十三年,因陈之遴案,被参,罚俸一年,革去太子太保,降三级照旧办事。十五年,晋武英殿大学士,兼兵部尚书,加少傅、兼太子太傅。康熙元年,改殿阁衔为内三院,为秘书院大学士,加少师、兼太子太师,后致仕。康熙二年,卒。[3]
有明一代,公私抚勒“二王”法帖颇多。傅山应见过不少。所以有“褚河南临本,於今野本天渊绝也。”傅山在《训子侄·字训》中言及赵孟[兆][页],有“盖自《兰亭》内稍变而至此”之语。这里侄儿即傅仁,傅山兄傅庚子,卒于康熙十三年。因贾本钤有“傅仁印”,所以,贾本《傅临兰亭》应在康熙十三年之前。贾本《傅临兰亭》依《定武本》,而《定武》翻刻,野本泛滥,不足为奇。即使邢太仆家所抚《定武兰亭》,也是“一味齐整标致,较今诸所行《兰亭》颇悬,都鄙。”那么,今天所流行之《兰亭》是何本?傅山所见“唐临绢本”根据何在?更重要的是傅山所见胡世安所得秘府十六种第一卷“褚河南临本”与“唐临绢本”是否存在一定的关系?还需要更多的史料来佐证。美国李慧闻先生《董其昌所见所评唐临摹本〈兰亭〉及其1618年赠人的一本〈兰亭〉:关于鉴定学的一项个案研究》[4]一文中援引董其昌谈数件《兰亭》:
《兰亭序》褚河南临,白澄心堂纸,米元章跋。在海宁陈家。缺三行。
又《兰亭》褚临墨迹绢本,王[升][合]州家藏。后归新都汪太学。有米元章小行楷跋。今在广陵。
《兰亭》唐标第七本,绢素奕奕,无题跋。今在新都王氏书画舫。
《兰亭》白麻本,张金界奴进真迹,在余家。今为茅元仪将军所藏。其细君名宛者日临石刻《兰亭》,故以归之。
董其昌所见《兰亭》墨迹,时流传于东南。董其昌之后,一直到康熙十七年间,这些墨本是如何流传的,虽无明确答案,但从跋语与钤印来看,似与胡世安无多大关系。故傅山所见“唐临绢本”及胡世安所得“褚河南临本”,当有别本。
胡世安《禊帖综闻引》:
余承平际得善本一二,近玩古尊。今既[卖][见]褚河南手笔,弋获宋[塌][打]复十倍。[5]
又于《禊帖综闻》卷五《陶宗仪〈辍耕录〉》后云:
载按:宋丞相游似藏有《兰亭》百本,以所得先后亦天干编次,自甲之一至十,每本横表折摺作册,末题所自得[用]出乙癸九干皆然。钤记凡六种,或用名,或用景仁其字,或用克斋其别号,或用游氏图书,或用旌德游氏,或用游氏旌德堂法书名画。有单用者,有兼用者。前后装池,用蓝[片][盏]。钤前池有珍秘小章,亦有兼用翰墨清赏。后池有赵孟林印,不知何许人。前行底缺字处有用坎离卦小章,有用贻翼永昌章,有用子孙永宝用章。后归晋藩,前后池上皆有钤记。相传宣庙时总进内府,以鼎革散布民间。余购得十八册,所同陶氏录目。[6]
从胡世安之记载中,其所得褚河南手笔,应是宋丞相游似藏《兰亭》百本中的十八本之一二,亦称“晋藩本”。胡世安的“晋藩本”与董其昌所见海宁陈家纸本和王[升][合]州家藏墨迹绢本从文献的记载中看,各自流传有序,版本是完全不同的。
那么,胡世安的“晋藩本”,傅山是如何看到的呢?这可能和傅山的一位好友曹溶有关。
《禊帖综闻》卷十五有《题曹秋岳侍御兰亭卷》:
浪迹维摩共一龛,流觞归梦隔西南。心知不是兰亭侣,愧述临池五十三。
世传遗少三十三书《兰亭序》,五十三书《笔阵图》,是其临池诣极处。余今行年过知非又三阅岁矣。笔腕冥顽,茫无所获。因展秋岳此卷存信腕取似不能得其风韵于笔端之外,虽曹蜍李志辈可竟与王氏父子争衡乎?窃怪刻画无盐者比比,而衣冠优孟益传讹矣,不独于兰亭一帖,断断如也。秀岩隐史世安载识。[7]
曹秋岳即曹溶,字洁躬,号秋岳。生于万历四十一年(公元1613年),卒于康熙二十四年(公元1685年)。浙江秀水人。崇祯十年进士。曾任御史。明清鼎革后,历任河南学政、左通政使、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户部右侍郎。顺治十三年,出为广东布政使。顺治十四年,因陈之遴案牵连,降调山西按察副使、兵备阳和道。康熙五年,致仕。
曹秋岳与胡世安都是因陈之遴案而受牵连的。当时,一位是礼部尚书加太子太保,一位是户部右侍郎。同朝为官,又是同党,同受牵连,关系应非一般。所以,当曹秋岳出为广东布政使时,胡世安有“浪迹维摩共一龛,流觞归梦隔西南”之句。顺治十四年,秋岳降调山西,驻大同。康熙二年,顾炎武北上,至大同,与秋岳定交。康熙三年,秋岳上京述职,访孙北海于退谷。时胡世安故去近一年,秋岳是否去看望其友人眷属,不得而知。但秋岳好金石、喜收藏,对故友藏品去向或许是很关注的。
傅山与曹秋岳相知在顺治十一年。当时,傅山因“朱衣道人案”系狱,多次审讯,幸赖友人多方营救,终被无罪释放。时秋岳任都察院左副都御史,曾为傅山开脱。对傅山来说,秋岳算是救命恩人。但傅山和秋岳见面以现存资料来看,则晚至康熙四年。二人相见则在雁门陈上年道署。以后,二人多有交往。傅山所见胡世安“所得秘府十六种第一卷,即褚河南临本”,或许与秋岳有一定关系。但可惜的是傅山所见此本,后来不知下落。
二、傅山有关《兰亭》之论述
傅山一生涉猎颇多,除经史诸子之外,精通医术,擅长书画。尤其书法,为人称道。其所论者,篆、隶、行、草,多有卓见。然观其之核心却是心仪“二王”,法宗魏晋。傅山晚年(七十五岁)曾与子孙辈讲述自己的学书过程:
吾八九岁即临元常,不似。少长,如《黄庭》、《曹娥》、《乐毅论》、《东方赞》、《十三行洛神》,下及《破邪论》,无所不临,而无一近似者。最后写鲁公《家庙》,略得其支离。又溯而临《争坐》,颇欲似之。又近而临《兰亭》,虽不得其神情,渐欲知此技之大概矣。[8]
从傅山所述,其少临书虽以元常、“二王”为主,但以楷书为多,此为举业所要求者。观傅山遗墨,其以小楷所书之《金刚经》、《孝经》、《千字文》、《佩觽》等,无出其右。但就本体而言,傅山对书法的真正理解却是从《兰亭》开始的,正所谓“渐欲知此技之大概矣”。可见《兰亭》在傅山书法风格形成过程中所起的作用。
明清鼎革时,傅山三十八岁,人近中年。遭逢离乱,又遇华夷之变,傅山的遗民思想不仅体现在他的学术中,还表现在他对书法的理解上。傅山对儿孙谈到他对赵孟[兆][页]的评价:
予极不喜赵子昂,薄其人,遂恶其书。近细思之,亦未可厚非。熟媚绰约,自是贱态;润秀圆转,尚属正脉。盖自《兰亭》内稍变而至此。与时高下,亦由气运,不独文章然也。[9]
赵孟[兆][页]是宋太祖之子秦王赵德芳之后裔,时已历十世。南宋高宗无子,孝宗承嗣。孝宗亦为秦王之后,自此,大位复归大宗。但秦王支系繁多,赵孟[兆][页]一家与孝宗一脉渐远。赵孟[兆][页]十二岁父亡,十四岁恩荫补官,不满二十岁为真州司户参军。司户参军,掌户籍赋税、仓库受纳,最高不过是一个从八品的官,地位是很低的。不过是宗室,有一份俸禄罢了。蒙元立国,赵孟[兆][页]先为江南浙西道提刑按察使夹谷之奇所激赏,后又被行台治书侍御史程钜夫所举荐。迟至至元二十三年,赵孟[兆][页]才答应出仕。时距宋亡已七八年。至元二十五年,赵孟[兆][页]入大都。二十六年,便悔恨出山,有归隐之心。纵观赵孟[兆][页]一生,虽荣际五朝,名满四海,但惭愧、悲伤之情愫时时萦绕。也算是凄凉的了。傅山对赵孟[页][兆]的鄙薄,正是站在遗民的立场上对历史人物的评判。实际上真正的含义是傅山无法容忍在国破家亡、夷族统治的情况下,许多士人都成了清王朝的新贵。由此,作为宗室处仕异朝的赵孟[兆][页],就成了傅山攻击的靶子。赵孟[兆][页]的出仕,傅山认为这是没有骨气的表现,是一种变节,故而“薄其人,遂恶其书”。
不过有意思的是傅山无法摆脱对赵孟[兆][页]书法的激赏。在时势变迁、物换人移的现实社会中,傅山的政治热情逐渐冷却下来,对艺术的评判也变得较为理智。“熟媚绰约,自是贱态;润秀圆转,尚属正脉”。傅山反对的是“熟媚绰约”,赞赏的是“润秀圆转”,因为这是正脉。而正脉是“盖自《兰亭》内稍变而至此”的。从此看来,傅山认为书法的正脉应该是《兰亭序》,这是其辨别艺术的原则。
傅山对“二王”书法的评价来源于其对“二王”书法的心追手摹,而范本则是刻帖。所以能见到唐人的摹本是相当不容易的。傅山曾将《兰亭》与《圣教》进行比较:
真行无过《兰亭》,再下则《圣教》,两者都无善本。若必求善本而后临池,此道不几乎息耶!近来学书家多从事《圣教》,然皆婢作夫人。《圣教》比之《兰亭》,已是辕下之驹,而况屋下架屋,重[仁][台]之奴?赵子昂善抹索,得此意,然楷中多行,殊不知《兰亭》行中多楷也。及《兰亭》一记世之脍炙,《定武》第一。以余视之,无过唐临绢本。此可为知者言,难与门外人语。[10]
傅山对《兰亭》的偏爱,一方面是从书法本体的角度,另一方面是从善本的角度。虽然傅山认为“若必求善本而后临池,此道不几乎息耶!”但傅山仍然觉得即使脍炙人口的《定武》本与唐临绢本相较而言,还是有较大差距的。这或许就是傅山宝爱《兰亭》的原因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