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泽东草书虽然碑化不足,但依然可以给我们这样的启示:融帖入碑,把帖的性情化入碑的精神,打通二者存在的固有关节,不失为一条有效之路。然而,把草书推向性情,帖系草书不乏高峰,而碑系草书推向性情与碑的先天性沉厚性格又似有矛盾难以糅合,因此,这条尝试之路比其他任何尝试都要艰辛。我们不得不承认,毛的性情非常人能达,但他留给我们的空间却很大。应该说,毛泽东走到了碑系草书性情化高峰的边缘,但没有完全解决好性情型草书的碑化问题,这恰恰是我们沿着毛泽东开辟的大路继续前进的方向。
三、当代草书创作的现状与空间拓展
(一)当代草书创作的现状
就书法而言,下一个时代对上一个时代通常先承其绪,后纠其偏,因此当今书坛既喊碑学的口号,又举帖学的大旗。碑的大量出土、帖的大量印刷使得当今的书法取法资源拥有绝对的优势,书法创作风格的地域特征也渐被弱化,草书创作亦不例外。当代草书创作取法甚广,风格多样,地域特征不明显,加之同处当代,视野受限,进行对象性分析难免有失偏颇。因此,本文根据取法的热点方向进行归类,分为二王、书谱、明清、章草、碑系五个方向分析其得失,并根据得失总结问题的原因。
第一,二王方向,得其形失其韵。在帖学复兴的大旗号召之下,此方向普及面之宽、力度之大、影响之广甚为惊人。此方向在精细分析并准确临摹二王诸帖的基础上适当加入碑的笔法展开创作,草书创作者基本功扎实,作品形式美感强,是二王书风的继承者。但由于当代文化条件的限制以及书家综合素养的不足等原因,大部分作品风韵欠缺,导致深入发展受阻。
第二,书谱方向,得细节失风神。书谱草书本属于二王系列,但因其与二王方向追求的差别,加之当代书家对书谱的高度热情,业已形成较具规模的创作群体,因此单列为一方向。书谱是二王草书系列唯美的终结。当代对书谱的取法却走向了对笔法细节的过分提炼,对技法特征的机械式分解。应该说,此方向是当代草书创作笔法最为精到的一派,但大部分创作徒剩提按,风神全无,因此陷入发展困局。
第三,明清方向,得外象失精神。因为展厅文化的拉动,此方向创作人数最多,分布区域最广,也是诸创作方向中较为成功的一派。此方向取法对象甚广,以王铎、张瑞图、傅山、黄道周为最。但部分取法者,徒得外象,失却精神。取法王铎者在前些年风靡一时,喜欢使用涨墨法,作品尺幅大,但因为求得气势而不知气势来源,久而久之越写越滑,离王铎精神愈走愈远;取法张瑞图者徒知笔毫翻运之理,不知张氏风格的险峻与唯一,所谓“似我者死”,在求得形似之后便再无精神可言;取法傅山者虽不如王铎、张瑞图之众,但亦不乏其人,仅仅学到了傅山草书线条“绕”的外形,不明白其“绕”出自何处、妙在何处,使得线条软弱无力,实不耐看;取法黄道周者追求点画干脆,犀利明朗,但导致作品剑拔弩张,内涵不足。可以这么说,明清诸家是当代草书创作难以回避的取法对象,但必须摒弃单纯的外形取法而去追求精神,因此深入挖掘潜力很大。
第四,章草方向,得流畅失古朴。此方向号称取法于汉魏,实际上没有绕过今人王蘧常,在此基础上糅合帖派笔法,试图把章草推向性情化或引向帖系,但最终却因为功力不及王蘧常以及格调不高不古,走上了流畅之路,形成习气陷入油滑之境。但章草是草书创作领域的冷门,今日学者甚众,实为可喜局面。
第五,碑系方向,得碑形失碑意。当今进行碑系草书创作的仅极少数书家。盖因碑系草书创作蜕变难,效果慢,今人耐心不够,故坚持者少。此方向创作者形似碑法创作,却因碑法功力欠缺,导致笔法欠精到,碑法不地道,变法失精神,缺少艺术感,因此创作陷入困境。
可以看出,当代草书的创作风格虽然呈现多样化格局,但是各个方向发展尚不深入,并且存在着共同的弱点:强化技法弱化全貌,追求外表忽视精神,提倡变法囿于功底。而这些弱点归根结底乃以下因素所致:
其一,社会文化心理趋同。受传统思想以及文革余绪影响,因为政治文化等环境开放不足,当代艺术家成长过程中接受教育的方式基本一致,导致思考艺术的方式、艺术应变的对策基本趋同,形成了强大的集体无意识等心理特征。不仅如此,受经济文化的影响,艺术家热衷短期流行,趋于浮躁,耐心不足也为传统的书法艺术带来了困扰。这是外在的客观原因,也是当代草书难兴的根本原因。
其二,书家情感表现不真诚。草书家们走出书斋后,外在表现为积极致用,而回到书斋中却独自以书寄“狂”,最终陷入茫然甚至痛苦,形成了强烈的心理冲突。而事实上,心灵深处的积极致用原则为其“狂”设置了无形的障碍,也就是说一方面渴望心灵自由,一方面又彻底放不开手脚,往往致用胜过狂傲。一般来讲,草书创作的情感如同泄洪一般,动笔如同溃堤,情感是无法预设的,但当代的草书作品却与之相反,喜欢预设形式甚至情感,因此作品所表露出的情感表里不一,甚至无病呻吟,外在的形式之狂并非内心情感的倾诉,所谓的自由挥洒仅仅是表象而非真诚流露,这成为了当代草书最明显的特征之一。这是内在的主观原因,也是当代草书难兴的关键原因。
其三,书家综合素养不足。当代教育方式的不古不今,思想教育的单一,传统教育的断层,艺术教育的缺失,导致了草书家们的综合素养不足,因此深入传统的能力有限,盲目崇拜古人或否定古人成为时尚,导致作品内涵无法提高而转向技法上的满足,草书深入发展动力不足。
其四,艺术创作心态不纯粹。草书家们一方面期望追求真正的艺术,通常过高地评估自身作品的艺术价值,而实际上却因为社会地位等原因导致作品经济价值低、文化影响小,使书家陷入困惑,致使书家又反过来怀疑、瞧不起甚至否定自己的艺术行为,也就是说非艺术因素的过多干扰导致书家对艺术追求的心态并不纯粹,作品的艺术价值也跟着大打折扣。
其五,创作导向失调,基本功欠缺。由于展厅效应、评审风尚的影响,当代草书名家和评委的风格对后学者形成了很强的磁场,导致草书创作的崇古跟风现象严重,甚至直接取法当代名家和评委,盲目媚今,偏离了草书创作的根本动机。草书家们一方面期待百花齐放,却又热衷推动当代个人崇拜成风,俯首称臣于今人的现实让当代草书止步于今人,遑论超越古人。同时也导致了创作者不注重基本功的训练,仅仅追求外在的技法表现特征,完全摒弃了草书的精神内核。加之又过多地强调创新与个性,创作者大多“想方设法”进行创新性实验,而完全忽视了书法风格的自然蜕变规律,因此当代草书风格虽然多样,实际上朝秦暮楚,个人风格不稳定。
当代草书要走出上述困扰,必须面对现实,反省自身,通过剖析历代草书的形成条件与发展状况,结合现状为当代草书创作提供理论支点。
(二)当代草书创作的空间拓展
我们知道,书法创作必须在继承和创变中求得平衡。当代不仅要继承历代草书笔法、墨法,更重要的是梳理历代草书发展的基本脉络,明晰创变的可能性。通过上述对历代“帖系”和“碑系”草书的分析,结合当代草书的创作现状,本文分析了四种创变的空间:碑帖融合、性情型碑系、画法型碑系以及性情型章草。当然,所列空间并非创变的唯一途径,多是前人尚未涉足或尚未完成的领域,是当代草书能与历代草书并立书史的重要途径。
1、碑帖融合
随着科技的发展,尤其是印刷、影像技术的发展,深藏宫廷的帖系墨迹得以广泛流传,为当今帖系书法的发展提供了先机。而又在碑系书法余绪影响之下,走碑帖融合之路在当代正合时宜。在帖系草书极度变法、碑系草书工稳造极的前提下,把目光投向二者融合可能会弥补纯帖系和纯碑系各自发展的不足,但融合二者的难题是:二者含量如何把握,显然容易倒向一边。但这并不影响探索之路,融合可能是发展当代草书的有效思路。
2、性情型碑系
如前所述,毛泽东成功地达到了碑系草书的性情高度,但并没有把性情型草书表现到更高的境界。可以这么说,毛泽东狂草证明了性情型碑系草书的可行性,然而这仅仅是领路之功,给当代性情型碑系草书的发挥留有十足的空间,这将成为当代草书创作的重要发展途径,也是当代草书能与历代帖系草书抗衡的重要途径。
对于当前来讲,更难的问题在于:性情型碑系草书需要克服当前外在环境和内在情愫等客观上无法调和的矛盾,如何调和,就成了难题。在无法改变外在环境的前提下,锻造内在情愫便成了重要途径。可以想象,倘若性情型碑系草书到达高峰,这无疑将成为草书领域最壮丽的篇章。
3、画法型碑系
画法型帖系草书在林散之笔下展现出了新的境界,给草书创变提供了新的思路,相比之下,画法型碑系草书却无人涉足,这将成为当前草书创变的一个重要方向。当然,画法型碑系草书创作比画法型帖系草书创作更见难度。碑系草书在传统功力上要求更高,在速度控制上更难,而且在当前“书”“画”逐步分家的现实下进行探索的书家或画家群体锐减,更何况在当代碑学式微帖学复兴的气氛下突围则尤显艰难。因此,进行画法型碑系草书创作,一方面需要草书家深浸传统画法,一方面又深解碑系笔法,有机糅合二者进行草法新创,亦是当代草书的发展途径之一。
4、性情型章草
王蘧常章草的过于理性乃功力、性情使然,他把碑系章草推向了理性的极端,没有给后人留下创变余地,但若能反其道而行之,则为当代章草嬗变提供了两个可能发展的思路:一是把碑系章草推向性情,二是走帖系章草之路。而这两种可能性确实难乎其难:碑系章草性情化与章草所应有的古朴沉厚品格似有出入,加之取法范围的局限等等,此路所设前提太多,但并非不能完成;帖系章草之路,看似简单,但又恐沉入帖系专注笔法,忽视了章草朴拙沉厚的天然秉性,容易陷入油滑、飘薄的泥潭。也许正因为王蘧常章草的问世,章草世界的难题一个更比一个难,但难题的解决只需时日而已。此难题倘若解决,将是章草领域最伟大的成就。
四、结论
综合上述,草书虽然一直是书法诸体发展的软肋,当代草书发展虽然步履维艰,但依然拥有巨大的创变空间,仍然可以结合当代文化在历代草书高峰的空隙中找到突破口。正如刘熙载在《艺概·书概》》里谈到的一样:“盖草之道千变万化,执持寻逐,失之愈远,非神明自得者,孰能止于至善耶?[17]”从这点意义上说,当代草书创作并非穷途末路,而是前景可期,让我们拭目以待吧。
注释及主要参考文献:
[1][2]王卫民、祝允明:《狂草艺术研究》P29,河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
[3]王卫民、祝允明:《狂草艺术研究》P33,河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
[4]吴旭春:《中晚唐僧人草书研究》P54,南京师范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5年。
[5]王卫民、祝允明:《狂草艺术研究》P36,河南大学硕士学位论文,2006年。
[6]金开诚、王岳川:《中国书法文化大观》P559,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
[7]张永亮:《徐渭草书及其艺术思想综论》P10,艺术理论,2007年7月。
[8]林鹏:《丹崖书论》P116,山西人民出版社,2003年。
[9]金开诚、王岳川:《中国书法文化大观》P639,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
[10]杨吉平:《二十世纪草书四家评述》P67,中国书法,2000年第10期。
[11]陈传希:《六朝画论研究》P14,天津人民美术出版社,2006年。
[12]金开诚、王岳川:《中国书法文化大观》P623,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
[13]胡传海:《傲骨百折——王蘧常书法谈》P59,书法.2007年第1期。
[14][15]金开诚、王岳川:《中国书法文化大观》P69,北京大学出版社,1995年。
[16]吴丈蜀:《吴丈蜀话书法》P4,青少年书法,2003年第10期。
[17]上海书画出版社、华东师范大学古籍整理研究室,历代书法论文选P689,上海书画出版社,2001年。
(获山西省文联第七届文艺评论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