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者,书法艺术的本质在于通过书写之美表现人们趋善向美的内心世界。《泰山刻石》之所以能够代代相传,不仅是因为它提供了一个小篆书写的标准,更重要的是它具备了书法美的特质,向人们传送着中国书法文化的唯美意识。它的风格表现为寓变化于整合之中,藏奇崛于稳实之内,其结体在端雅中不乏欹侧之变,空间的布局在均衡中频生虚实相映之趣,其线条又是那样的简洁匀净,婉转流畅,这些艺术特质在人们心中都能生发出超凡的魅力。这在很大程度上,是对汉字艺术形式的又一次自觉的审美选择,是对书法审美标准的又一次新的认同。完全可以说,作为小篆艺术,以《泰山刻石》等为代表的秦篆作品不仅臻于规范和成熟,其艺术也已达到了秩序的高度和谐,达到了完美,以致形成了百世不易的典范。它尽管不久为隶书所取代,但其自身所固有的美学价值却是永恒的。充其量它失去的只是一个实用,但同时却从此纳入了人类所创造的超越时空的美的宝库。
三、《泰山刻石》的艺术特征
《泰山刻石》的艺术特征,笔者从以下几个方面谈,其一是圆劲浑古的线条。《泰山刻石》用笔横平竖直,粗细停匀,线条瘦劲而圆实,转折处均呈弧线状态,亦皆流畅自然,全无用笔转折生硬吃力之感,明白地示人以强劲的骨力,并表现出一种通灵飞动的美。“篆尚婉而通”,秦篆是曲线的艺术王国,一切直线似乎对曲线起着陪衬、烘托的作用。它的这种曲线美贯穿了以后的整个书法史,不但给隶书和楷书的用笔以重要启示,而且也给草书的用笔以重要启示,为书法“中锋用笔”的典型状态。当然,这种线条是顺应了实用书写的需要而抽象、提炼出来的,但它却是自然万象极尽变化的高度概括。正如李阳冰在《论篆》中所说:“通三才之品汇,备万物之情状”。其二是对称均衡的字形。《泰山刻石》是秦始皇推行“书同文字”政策的一个缩影,论其书写与审美,无不带有强烈的政治伦理色彩。它的规范和理性,承载着深邃而浓郁的中国文化精神。因此,它是在极为严格的准确度把握中,突出理性,突出均衡和对称,这一特征无疑是学习篆书必须把握的一个最基本的原则。长短、疏密、避就、欹正,都配合得恰到好处,其组织的严密紧凑,使人不能把它任意移动,否则便会破坏它特有的规范。这种规范对后来的汉隶、唐楷以及篆刻的结字都具有不可磨灭的示范意义。其三是精妙传神的意境。《泰山刻石》的字形简洁明快,整齐端庄,而又生动有力,其气魄之宏伟,情境之深邃也是前所未有的。它一方面有线条美和结构美的特征,另一方面还有由这两者所形成的全幅作品的意境之美。这意境之美,高扬着秦国一统天下、俯视六合的雄阔高蹈的雄风,正像宏伟蜿蜒的万里长城,雄壮整肃的秦兵马俑,使人感受到强劲如铁、摧枯拉朽的豪迈与威严。就连秦相李斯在《用笔法》一文中也自称其“如游鱼戏水,景山兴云,或卷或舒,乍轻乍重。”窦臮《述书赋》中评曰:“斯之法也,驰妙思而变古,立后学之宗祖。如残血滴溜,映朱槛而垂冰;蔓木含芳,贯绿林以直绳。”[5]《岱史》称:“秦虽无道,其所立有绝人者,其文字、书法世莫能及。”鲁迅也认为秦《泰山刻石》“质而能壮,实汉晋碑铭所从出也”。所论皆极确当。显然,我们从《泰山刻石》书法的艺术特征中已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坚质豪情的力。这种力正是小篆最本质的特点,也正是秦刻石不同于金文,不同于其他任何时代书法的独特之处。这一独特之处却高度准确地传达出秦刻石的强势文化性质和时代精神。
四、《泰山刻石》与秦诸碑之不同
在其秦始皇所立刻石中,现仅存《泰山刻石》、《琅琊台刻石》残石。据专家考证,唯《琅琊台刻石》最为可信,但因剥蚀甚剧,字迹漫漶,无法临习。《泰山刻石》迄今也只剩九字,所幸的是尚有明代安国旧藏北宋拓本保存下来。裘锡圭先生考其出自宋人的摹刻,但我们将之与《琅琊台刻石》相较,形神俱备,醇古自然,与秦刻《泰山刻石》的原貌应是毫厘无爽的。而《峄山刻石》、《会稽刻石》虽为摹刻,但字形笔势均为唐代李阳冰开创的玉箸篆,线条纤细,结构略显板滞,与原石面貌相去甚远,与秦始皇的恢弘气概更不能吻合。再加上原石早佚,后人描摹,失真成分在所难免。杨守敬在《长安本跋》中曾言及“笔画圆劲,古意毕臻,以《泰山》二十九字及《琅琊台碑》校之,形神俱有,所谓下真迹一等”。以篆书享誉士林的清末民国时的山西著名书法家常赞春在《柞翰吟庵字学淡》一文中论及《泰山刻石》时说“我国古刻,兹为第二”。古人评介小篆首推李斯,故以大朴混沌拟说其原貌及蕴涵,如唐张怀[珏][灌]《书断》中言:“李君创法,神虑精微,铁为肢体,虬作骖,江海渺漫,山岳峨巍,长风万里,鸾凤于飞。”[6]明赵宦光《篆书指南》中也称:“秦斯为古今宗匠,一点榘度不苟,聿道聿转,冠冕浑成,藏奸猜于朴茂,寄权巧于端庄,乍密乍疏,或隐或现,负抱向背,俯仰承乘,任其所之,莫不中律。书法至此,无以加矣。”[7]这些评语都触及到秦篆与唐宋篆法的根本区别,说明了李斯篆书的独特风格。因此,从整个秦刻石资料角度看,《泰山刻石》这一版本也就向来为习篆书者所珍视。可见,象征皇权至上的秦篆书法,是我国汉字和书法稳定传承的重要载体。它所固有的文化品格,不仅成为中国文化传统的象征,同时也为当代继承传统文化,学习篆书艺术赋予了永恒的意义。
当今书法热潮的叠次兴起,书法作品已不单是文人墨客案头的展玩之物了,也不是悬于厅堂壁间仅供三五好友饭后茶余的欣赏之资了。它已由相对狭小的书斋走向了宽敞高大的展厅,作品的幅式也不断惊人地扩展,丈八、丈二的大幅作品已成为人们趋之若鹜的书写形式。追求视觉张力的扩张,致使不少书家已不满足于相对“静态”的表现手法,静穆渊雅的《泰山刻石》因之也感受到了曲高和寡的清寂。现代书法的直观、速巧、注重包装与艰深、复杂、注重内涵的秦小篆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在当今“快餐文化”的现实中,那些“先锋”的弄潮者们也似乎淡忘了它的存在,淡忘了远古书法那种深厚沉重的文化蕴涵。更有甚者,说秦小篆“大限”已至,已到了不可能再超越的地步,应该“寿终正寝”了。我想提醒人们注意,对某一书体艺术的判断,要从它的整体历史出发,而不应拘泥于它的演进规律。对于艺术的历史沉浮来说,胜未必优,汰未必劣。清代中期篆书书法的兴盛,不就来自对秦汉碑刻的宗崇,来自学术风气的影响,从而借鉴古人,最终达到最高境界的吗?艺术根植于学术,故其研究不仅仅停留在鉴赏的层次上,而应当深究其本,以艺进道。秦小篆虽退出了历史舞台,但丝毫不意味着它的美有所褪色,而只意味着在现代社会无情的功利面前,美被排斥。作为一名篆书爱好者,我面对篆书艺术的困境时,不由得也联想到眼下古典戏剧以及纯文学的困境,虽然它们的处境各有所不同,但是就处在这样一个“快餐文化”的现实面前,它们的命运是惊人的相似。无可否认,进化论原则对于社会史、自然史来说是适用的,然而它唯独不能解释艺术现象及其规律。我们能说从人工书写到电脑的普及是人类的一种进步,但我们难道能够说,傅山的草书一定比王羲之更好吗?交响乐一定比江南丝竹更优美动听吗?艺术一定要赶上时代?艺术史是非进化论的,篆书达到的极致乃是自我完善的最高形式,它的若干因素也会转化为固定的永久的艺术母体而被其他艺术所运用、采纳或吸收。秦篆虽在社会进化法则面前,失去了社会实用,但它并没有失去它固有的价值,这种价值是永恒的,这种价值来自心灵震撼。我斗胆妄言,秦篆艺术承载着博大精深的艺术内涵,绝不应为了取悦时代而失去它固有的品质,而应当尽量纯正本色地传之后世,这对完整保存中国书法传统文化具有长远意义。我喜读、喜临《泰山刻石》,耽习多年,并非仅仅是抱怀古之幽思,而是以这种直指心性的艺术,把自己还原成历史、传统、文化的追问者,亦即通过书法活动,来把握自然运行之道,解开生命升华之谜。我深切地感到,在这一件艺术杰作之中,蕴藏着至大至美、不可涯[唉][沙]的中国书法艺术的真谛。它的每一个线条,每一个字,在今天看来仍是蓬勃着鲜活的生命,整幅看去,宛如在静谧的夜空中巨星横天,闪耀着璀璨夺目的光华。它所发出的远古的回声,于今听之,仍然是那么的壮美,令人荡气回肠。如果我们细心去品读,一定能读出如滔滔江海般发人心声的话语来。因此,我们有责任继承和弘扬它们,使之成为今日书法园地中的异卉奇葩。
秦《泰山刻石》真可谓篆书作品的“煌煌巨制”,不仅堪称一代艺术瑰宝,而且沉积着历史的文化观念,悠远而深刻。从存留至今为数不多的秦朝文物遗迹看,无论是万里长城的宏伟,兵马俑的雄迈,还是秦皇陵的气势,都是后人所无法企及的。今天我们研习《泰山刻石》,和其他秦文物一样,同样能感受到其“万古洪钟”的气象,感受到秦篆线条的筋骨精神。它是从中华数千年来之大文化的幽谷里流淌而出的可以滋润人们心灵的一泓甘泉。这泓甘泉曾经孕育过一代又一代有成就的书法家。我们今天仍然应该充分地重视它,对之做进一步的思考和探索,发现、体味、吸纳其精华,从而使原本就已丰富多彩的篆书艺术焕发出新的生命光彩。
注释:
[1]《历代书法论文选》1979年版,上海书画出版社,第135页。
[2]引自《篆书津梁》2001年版,高等教育出版社,第211页。
[3]《秦始皇传》(思想篇),2003年版,人民出版社。
[4]《古文字研究》(第一辑),1979年版,第100页。
[5]《历代书法论文选》1979年版,上海书画出版社,第238页。
[6]《历代书法论文选》1979年版,上海书画出版社,第159页。
[7]《中国碑文化》2002年版,重庆出版社,第53页。
(获山西省文联第六届文艺评论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