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晓英
小篆的范本,我以为应以秦刻石中的《泰山刻石》首当其选。秦小篆是战国时期在秦国形成的字体,代表着那个时代最先进的汉字文化。从书法艺术的角度看,它是篆书艺术发展的成熟期和高峰期。而在诸多秦小篆刻石中,《泰山刻石》更以其沉着凝重、古厚肃穆为世所重,所以从来就被认为是习篆者的立身之本和必由之径。
先秦时期漫长而悠远,其时汉字乃以篆体形式而存在。从甲骨文、金文、石鼓文到小篆,其演进端绪历历可察,而终以秦小篆定于一统。秦刻石中的《泰山刻石》、《琅琊台刻石》、《峄山刻石》等便是小篆书体中的最具代表性的作品。其独具特征的用笔、结字和章法,不但为我们提供了宝贵而丰富的技法信息,也能给我们以深刻的艺术启迪。而在这些刻石中,笔者以为《泰山刻石》又能以它恢弘典雅的艺术风格、渊深厚重的文化蕴涵占有一席之地。唐·李嗣真在《书后品》中评曰:“李斯小篆之精,古今妙绝。秦望诸山及皇帝玉玺,犹夫千钧强弩,万古洪钟,岂徒学者之宗匠,亦是传国之遗宝。”[1]元·郝经《赞泰山刻石》云:“拳如钗股直如箸,曲铁碾玉秀且奇。千年瘦劲益飞动,回视诸家肥更痴。”清宋思仁《泰山述记》:“斯不义不足论,而碑实为可宝,能继周之石鼓鼎铭,为汉金石刻之前步焉。”[2]然而在以往的篆书研究中,我们不能不遗憾地指出,似乎尚没有人对这一刻石进行专题研究,即便偶有论述,也多停留在与其他刻石进行比较的一般性评述上,而且也多为零散的、随感式的论述。因此,本文试从《泰山刻石》的文字规范和艺术特征入手,力图将《泰山刻石》的研究纳入到更为广阔的政治文化背景之中,谈一点自己学习和研究的体会,以期对初学篆书者有所裨益。
一、《泰山刻石》的政治文化背景
传世中的《泰山刻石》和《琅琊台刻石》、《峄山刻石》等,是秦始皇二十八年(公元前219年)东行巡视诸郡时为颂其功德、炫耀其实力而刊立的碑刻之作。公元前221年,秦并六国,建立起我国第一个中央集权的封建王朝。秦始皇做了许多惊天动地、彪炳千秋的大事,“书同文”,“车同轨”,统一度量衡,就是其中最著名的举措。他历数自己横扫六合的功勋,“自以为德兼三皇,功过五帝,乃更号曰‘皇帝’”。“皇帝”名号的确立,不仅体现了政治体系中君主称谓的文化意义,体现了最为神圣的君权观念,而且使相应的政治性人际称谓体系制度化。它规范、重构了人们的政治心理和政治行为,又通过人们的观念取向和行为,维系、完善着既成的社会制度和政治文化体系。当然,它的主要政治功能是把人们引向对君权的敬畏和崇拜。作为最高统治者,秦始皇是王,是天子,是皇帝,依照中国古代礼制,他有权享誉称尊,其中巡狩就是其统治天下的重要政务之一。在秦朝建立的第二年,他就开始了远途巡视,以显示其皇帝权威,威震四方。巡狩的主题当然是祭天告成,歌功颂德,刻石纪功,意在传之永远。但是刻石之举,秦始皇除为炫耀其皇威之外,还有另一层意义,即在于推行其“书同文字”,“罢其不与秦文合者”的政策。所以刻石之举既打上了深深的政治烙印,也是在全国性的文字改革中发挥了重要的作用。小篆作为标准字体颁行天下,起到了统一文字、规范使用的作用,这在汉字发展史上具有十分重要的意义。秦朝享祚甚短,且又历焚书坑儒,无数珍贵典籍化为灰烬,但在文字统一上,却功昭史册,石破天惊,亘古未有。小篆书体在更广阔的地域内得以推行,为中国书法的统一和发展奠定了基础。“书同文”虽然是一种文化统治的举措,但这种强制的推行,加速了文字的规范及书法的发展,也是不争的事实。这是一种文化的传播,也是一种文化的占领。
但是,国家走向统一,文字也随着统一起来,实也是历史发展之必然。秦始皇功不可没,他是顺应了历史大潮的。细心地检讨那一段历史,我们不难发现,春秋战国以来的儒、墨、道、法等诸家学说对书体统一的影响也不可低估。他们都是从事精神文化产品的生产者,他们在宣扬其社会政治主张的同时,也在不断地积淀着对汉字文化的审美意识。这是一个文化相互渗透、不断融合的过程。西周故土这片中国文字的发祥地,政治和书法浑然一体。社会大众普遍认同的政治观念乃至政治信仰,都具有大众性和稳定性,它是任何一个朝代赖以实现其统治的社会心理基础。据有关文献记载,秦始皇专注于现实政治,对传统文化的取舍主要依据实际政治需要。这就是说他作为一个政治家,在治国之道中,他又是一位诸子百家中“帝王论”的集大成者,如:“天、道、圣立君”,“士无二王、尊无二上”,“圣者为主”,“道高于君”等几乎是诸子百家的共识。[3]统治阶级的思想就是统治的思想。这就铸就了一种共有的文化体系,从而形成了对君主政治体系中基本因素的集体取向。与其说秦的文化专制是统一于皇帝钦定的官方思想,毋宁说是时代性的社会政治演变为秦文化注入了新的特质。正是这些特质决定了其文化的先进性。文字的出现是人类走向文明的一个十分重要的标志,文字的统一更体现着全社会的文化认同。那么,秦始皇在统一文化制度方面,统一文字、简化字型便是对推动中华文化的发展所采取的最重要措施之一,这也正是这个时代社会先进文明程度发展的具体表现。将文字勒铭记功,一来保存了文字,二来写字和刻字活动对字体本身也是一个艺术化的过程。书刻过程自然渗透着对皇帝的虔诚和崇拜心理,但他们求善向美的心理驱动,他们受到的传统文化精神的熏陶,也同样发挥着作用。相传秦刻石均出自秦相李斯之手,他曾在《用笔法》一文中言:“夫书之微妙,道合自然。”这就说明了其书法实践仍是感受着中国固有的传统文化——儒道哲学的影响。镌刻者自然也是严格遴选出的高手,他们深谙儒道哲学中“中庸”的道理,将先人积淀的“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审美意识体现在镌刻过程中。秦篆就是书写者和镌刻者精心合作的产物。在秦始皇巡狩所刻碑铭中,《泰山刻石》就是最典型的例证。无论是形制、书体乃至风格都几乎做到了尽善尽美,应该说这是对小篆书法创作进行的一次最为成功的实践。
因此,我们认为,秦国是在比较全面继承了中国传统文化的基础上求得发展的。秦小篆最能体现中国传统文化精神,它凭借秦刻石使小篆在全国得以广泛地传播,凭借政治文化的力量推广、发展并走向成熟,成为中国书法史上的重要书体。到了时移世易的今天,它仍是我们学习、研究秦小篆的重要资料,是我们临习篆书的楷则。这恐怕是那位雄心勃勃、不可一世的“始皇帝”始料未及的吧。
二、《泰山刻石》的文字规范意义
秦小篆作为秦代官定字体,是顺应了汉字发展演进的规律的。小篆的笔画形态、结构组成具有十分稳定的形态,这在历史上是史无前例的。把秦统一之前就已通行的小篆与东土六国的文字予以比较,就可以看出它的先进性来。中国地域辽阔,各地方言、乡音差别很大,而汉字的表意性很强,有了统一的文字,基本上就能克服各地经济文化交流中的方言障碍、乡音阻隔,也更加有利于构建“大一统”的思想文化形态。秦始皇将东土六国文字从繁杂、无序、混乱的状态中走向整齐、统一和规范。也正是这种统一和规范,才使汉字有了大一统的标准依据。统一文字不仅对促进政治统一,经济交流有积极意义,还促进了中华文化共同体的迅速发展和汉民族的形成。
在文字学方面,这一标准书体又为东汉许慎编撰中国文字学的第一部经典《说文解字》提供了字体的文本。尽管《说文解字》在目前看来,有不少说解错误之处,但无论如何它是历来研究古文字的重要依据之一,即使在今后的文字学研究上,仍然有其十分重要的价值。但秦小篆在秦统一前的一段时间内,除了在官方文诰中被使用之外,在全国范围内并没有真正通行开来。当时,相传为秦狱吏程邈所创的隶书已然悄然流行了。但小篆作为秦代书体的正体,却是对其前汉字发展的一个总结,也是其后汉字发展的根基。汉字在经历了“言语异声,文字异形”(《说文解字叙》)的漫长历史时期之后,终于因小篆的诞生和推广而走向了统一。这当然端赖于秦的统一意志,但由之产生的社会功用与深层次的文化意义,却也不能低估。它体现了一个新的历史时期的伦理秩序,反映着久经离乱的人们向往社会稳定和谐的愿望以及人们久已认同、不断追求的文化规范意识。这是全民族文化的整体的选择,也是社会发展的必然之势。《说文解字叙》云:“文字者,经艺之本,王政之始,前人所以垂后,后人所以识古。故曰本立而道生,知天下之至啧而不可乱也。”西周宣王时所作《史籀篇》始终作为当时文字正体流行于世,奠定了周秦文字的持续性发展的基础。秦始皇颁行《仓颉篇》、《博学篇》、《爰历篇》三篇小篆字书,旨在新的形势下将文字统一于一种新的体式之内。所以,在汉字的演进链上,小篆的产生和使用,便是完全符合逻辑的发展。小篆书法又因秦人勒之于石而得以流播,绵延至今,其书法的传统也因以发展和延伸。古文字学家张颔先生在《侯马盟书丛考续》中曾言及:“秦始皇把六国古文统一为篆书以后,直到现在二千多年来虽然经过了隶、楷等书体的变化,但绝大多数字的偏旁部位和结构,大致处于一种相对的稳定状态,成为我国人民所广泛使用的表达语言的工具。”[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