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树义
日前,有关文学评论家聚集研讨当下的文学态势,认为目前的文学已经形成网络文学、纸媒文学或称传统文学和市场化的青春文学三足鼎立的局面。(见《中国作协召开当前文学发展状况研讨会》,中国作家网)这样的判断可能不是一时的心血来潮,必定有着深厚的现实基础和依据。在我看来,无论是哪种样式的文学也必然对应着一定的读者群体或群落,那种如上世纪80年代一部作品全民争看的局面肯定已是“明日黄花”。这一方面说明我们的文学在满足不同读者不同人群的阅读口味和心理需求上迈出了坚实的步履,体现了多样化,另一方面也表明了读者的分化。但是,无论是网络文学,还是传统文学和青春文学,有没有一种共同应当具有的基本品质?
我以为答案应该是肯定的,这就是,文学需要高品质的温暖,它如灯火照亮人们心中的幽暗给读者以希望,它如船工的号子给疲惫的心灵以力量。不仅文学需要温暖,而且整个社会和时代都需要温暖,人民更需要温暖。温暖是和谐社会的润滑剂,温暖也是核心价值观的题中应有之意。
时至今日,市场经济体制已经在发挥无边的威力,商品交换准则无孔不入地渗透到社会的每一个角落,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交流变得愈来愈艰难。正如有论者指出的:“社会分工的日益精细化和复杂化,人与人之间直接的交流和沟通渐渐成为一种奢侈的机缘,网络所表达出来的情感与思想,通过键盘和公共空间的过滤,逃逸了更多生命的质感,人与人之间的相知相亲逐渐成为一个古老的童话。面对压力巨大的现实,‘宅男’和‘宅女’更多地退回内心。”(郭艳《青春文学正在影响传统文学观念》,中国作家网)在这样的社会环境中,文学靠什么打动人心和赢得读者?靠离奇的故事情节?可能不如电子游戏来得刺激;靠传奇式人物?可能不如道听途说或网络浏览来得淋漓痛快;靠实验探索?读者已经见怪不惊,等等。走笔至此,我突然想到了央视一年一度的“感动中国”人物评选和颁奖晚会,那些感动千千万万观众的普通民众就在我们身边,是他们身上散发的高品质的温暖一次次一遍遍叩击着我们的心扉!这虽然不关文学,但是否可以给文学更多的启示?无独有偶,十数年来,一直在文学评论界争议不断的作家阎连科,据资料显示,他的长篇散文《我与父辈》名列“2009(上半年)中国散文排行榜”榜首,单本销售突破30万册(《“2009(上半年)中国散文排行榜”在京揭晓》,当代中国文学网)。在《我与父辈》里,阎连科用更多的笔墨讲述了父辈对子女浓浓的亲情,回望了生活在偏僻农村里的父亲、大伯、四叔坎坷而平淡的一生,除了对那段沉重历史的回忆之外,阎连科的字里行间还流露出自己在温暖的亲情之下获得的一份滋养以及对这种亲情的真诚感恩,更让读者看到了父辈们善良、诚实、坚忍的品格。正是靠着这份诚实和朴素的温暖,《我与父辈》才赢得了市场,也赢得了读者的心。
我们还应当看到,在文化和社会的现代转型中,真善美等观念领域都发生了本质性变异。在新媒介化时代,就善而言,享乐主义在新媒介的鼓噪和激发下盛行,从而替代了传统清教主义以节俭为基础的道德规范,道德的核心语素被置换。此外,信息过剩,道德因受到过多刺激而趋于麻木,集体旁观成为某种场合的道德仪式。“媒介即讯息”,这是加拿大传播学家麦克卢汉的名言。新媒介时代的技术革命使得一切仿佛都变得硬邦邦,犹如城市坚硬的水泥。在这样的社会转型、文化变迁和时代语境中,文学不应该保有一块自己特有的圣地吗?
从作家群体自己来看,铁凝说:“读者远离了文学,但作家或许也应该自问一下:我创造了真正无愧于时代的作品吗?优秀作品一定是直面内心的,让人的灵魂提升而不是下降,给人希望而不是绝望。巴金先生曾说,文学能给人光热和希望,能让人变得更善良,更纯洁,对别人更有用。我想,作品要有光和热,首先作家自己的心里要有光和热。文学应该有能力温暖这个世界……”无疑,铁凝这是说到了文学的最重要的一种品质和精神。其实,我们从铁凝几百万的文字中,就读到了这样一个厚重、温暖的文学的灵魂,触摸到了一颗温润、坚强而沧桑的心灵。
梁晓声在一次访谈中说,卓别林生活的年代,恰恰也是美国各阶层矛盾非常复杂的时候,经历了几次经济萧条。就这么一个小人物,有无奈,也有愤怒,但他却是温暖的,是让人向善的。所谓“自身的命运几乎像鬼火,但他几乎要使自己变成月光和太阳”,他总是在关注别人,照亮别人。哪怕我穷,我也照样能给别人温暖。没有钱,我可以给微笑,我可以给安慰的话语,可以表达我的同情。这是一种正面的价值观。还比如秀兰·邓波儿、寅次郎、《卖火柴的小女孩》、《快乐王子》。他们或卑微,或悲剧,但同时也是温暖的。比如,《卖火柴的小女孩》肯定是给那些生活在优越家庭里,不需要卖火柴的小女孩看的。但是这样的一些作品,在这样的一些少女的心里,会产生反应。她长大以后会记住,在我所生活的这个国家,这个街区里有卖火柴的小女孩吗?如果有,我能怎样帮助她一下呢?(吕绍刚《梁晓声:我们文化缺少品质和温暖》)
巴金先生因为感受到文学的温暖,而永远让自己的生命与中国文学事业结为了一体。巴金说,中国的新文学是散播火种的文学,他从它那里得到温暖,也把火种传给别人……中国现代文学馆展厅旋转大门的门把上就有巴金先生的手模,每一位来此参观的人都能与文学大师的“手”相握——这是一种象征,文化的象征,精神的象征和信仰的象征——在老人的深情牵引下,开始对新文学温暖的游历和体认,碑刻中所书写的文学温暖的意义也由此获得了久远的生命延伸。
文学作品直接与人的感情和心灵呼应,因为人的内心是天生需要温暖、温情和柔软的,但是这些温情和柔软,生活并不会直接产生,文学的魅力就在于此。我们经常会有这种感受,在阅读某部作品时内心一下子会变得很柔软。通过阅读,我们可以和作品共同去经历一些人生大事,这样人的内心就会变得更加厚实,更加饱满。看小说也好,写小说也好,不可能改变生活。但人需要它,它会间接地影响人。有的人,一辈子都没有经历过一次心灵游戏。换句话说,如果人不需要小说,那他的内心会多么坚硬,多么孤寂。对文学的温暖的美,文学温暖人性的表现,应充满不懈的期待和希望。
温暖,肯定是一种让人感动的文学品质。沈从文曾在创作谈中反复强调这种品质,汪曾祺也曾在创作谈中反复强调这种品质,这是面对苦难的一种方法,毕竟人是需要慰藉的,人在寒冷之中,你告诉他寒冷并没什么用,但如果给予一点温暖,还不至于让他冻死。宗教大体上也是这种态度,人都是要死的,但是宗教告诉你,人死了不要紧,还有天堂呢。所以,在我看来,温暖是接近于宗教的,是慈悲的,是一种智慧。
所以,可以基本上断定这样一个文学事实:古今中外,凡是能够打动人心、让人难以忘怀、给人以生活的智慧和生命勇气的文学作品,都是具有温暖的文化品质和文化精神的。文学中的温暖是一种力量,它能够超越时空,直抵心灵;它是一种慰藉,能使冷漠的情感火热起来;它是一种生命,能感染乃至唤醒另一个生命。
(获山西省文联第七届文艺评论奖一等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