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儿现在二十二岁,快读完大学四年级了。果儿一直不很清楚,爸爸妈妈当年离婚的真实缘由。长这么大,从爸爸妈妈和周围人口中,听到的版本不下七八个。果儿已开始交男朋友。她没像宿舍那些小姐妹们一样,把未来婚姻生活想得有多好。婚姻就是吃饭、睡觉、生孩子、过日子、娶媳妇、嫁女子、抱孙子、做寿衣、进棺材铺子……大学这几年,果儿可没时间谈恋爱,她得努力学习。她是委培生,如果不那样,毕业后就要回到小城。果儿不想在小城嫁人生儿育女,像小城里的女人们一样。
上大学时,舅妈就对果儿说:“到了学校,先别忙着交男朋友,一鼓作气考研上博,将来很容易就能在大城市安家。女人要靠自己,你实际情况更是这样。你爸妈都有家有口,你要独立,别指望着他们什么。”
果儿也真想赶快离开这座小城。小城里的奶奶家不是她家,奶奶虽说过将来家里一切东西都归她,可她要那些东西做什么?鸟巢那边是她弟弟家,宋叔叔那边是她妹妹家。奶奶家那么大一个宅子,枝头麻雀天天唧唧喳喳,跟奶奶家里的人差不多,吃饱喝足吵吵闹闹。他们最爱议论爸爸妈妈离婚事情,嚼呀嚼的没完没了。有时候果儿实在无法忍受,就大声吼:“别说了!一疙瘩一疙瘩你们吐口香糖呢?都快撑死一个垃圾场了!”果儿在大学读的是教育心理学专业,常把书中个案和她的家庭情况联系起来,果儿私下研究分析,想找到造成她家那种复杂状况的根本所在。
现在果儿要说的是,那一阵子学校实习,她回了一趟奶奶家。奇怪的是,弟弟蒲石子竟然躺在她的房间里,见她推门进来,赶快从床上爬起,对她流露出一副不好意思的样子。果儿想可能弟弟是觉得占领了姐姐的地盘,有些亏欠吧?
弟弟蒲石子十二岁,从一出生,就和爸爸还有小茉住在鸟巢那边,从没有在奶奶这边家里住过。小时候弟弟和她玩,说起话来总是你家我家你爸我爸的,倒也挺有意思。可能是弟弟见她一直住在奶奶家,他那个小脑袋瓜里,就认定了奶奶家就是姐姐的家了。
弟弟蒲石子比她长得漂亮,他妈妈也常给他穿各种各样可爱衣裳。刚学会走路那一阵子,他穿着黑白相间连体绒绒服,尖尖帽子吊在小屁股蛋上,两条小胳膊伸着,一歪一歪小企鹅似的在院子里晃来晃去。上幼儿园时,他穿着水磨蓝背带牛仔裤,绿色T恤,鸭舌帽倒扣,露出个小豁牙咧嘴巴,坐在他妈妈自行车后面轿子里哭闹。
弟弟蒲石子天资比她聪明,四岁时就能认出许多国家的国旗,街上跑的各种款型小汽车他说得头头是道,他还上过几次我们小城电视台的少儿频道栏目。他五岁多就学钢琴,九岁到北京参加过钢琴大赛,他简直是他们整个大家庭的骄傲。
尽管有时奶奶在果儿面前挑拨离间,但也没有矢口否认弟弟蒲石子的优秀。果儿总记得奶奶戳着她脑门儿说:“人家可比你有福气多啦,她谭小茉怎么就能生出那么个灵娃子?看你这个可怜虫,你妈怎么就把你生就这么一副丑笨驴样儿!”
果儿从小就习惯了奶奶这种说话方式,只要不当着小茉面,一般情况下她权当没听见。说真的,她一点儿都不忌妒弟弟蒲石子,她觉得他机灵鬼怪天经地义。弟弟也不常到奶奶家里来,不像她那两个表弟,一放学就在奶奶家里闹腾,跟混世魔王差不多。弟弟蒲石子偶尔过来时,还给她带一份礼物,在她面前展开,小脸亲亲地冲着她说:“姐姐,这是送给你的。”
那天蒲石子站在床边看她,让她感到他目光里有一丝忧郁。姑姑从后面扯了一下她的背包带子,说:“蒲果儿,你出来。”
她跟着姑姑进到对面那个小客厅里,姑姑赶紧把门阖住,神神秘秘地说:“乱套了,家里这段时间乱套了,谭小茉把蒲石子推到这边,自己离家出走了,你爸也有好几天不露面了。知道吗?他们两个人在闹离婚!”
怎么会这样?在她想象中,这是永远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小茉温文尔雅,某一时期,还是她的崇拜偶像。小茉嫁给爸爸后,她一直都认可她。在她心里面,早都把爸爸妈妈离婚用缘分那个词语界定。
姑姑说:“她谭小茉明知道蒲石子小时候没在咱这边长大,这蒲石子这两年脾气又变得乖戾,谁也制伏不了他,对你奶奶又有敌意,她谭小茉这样做,什么意思呀!我和你奶奶天天三顿饭给蒲石子送到房间,这家伙不吃,等饭菜都凉了他又吵着要吃。晚上睡觉故意不洗脚,运动鞋随便往客厅一扔,屋子里搞得臭烘烘,这不是糟践人嘛!我和你奶奶左说好话右说好话的,他却大呼小叫,把你奶奶这么厉害的人都吓得不敢吱声。谭小茉她这不是放虎归山嘛,这不是让她儿子到咱们这边来欺负人嘛!”
莫名其妙!看样子爸爸和小茉之间确实发生了事情。
“一个月前中午,你爸到这边来吃饭,刚坐到饭桌前,蒲石子就冲进来了,进门就气哼哼喊着要见爷爷。爷爷出去吃饭了,你爸就呵斥蒲石子,‘怎么不到你外婆家找你外公?跑到这边家里来闹腾!’我这才知道你爸从鸟巢那边到这边吃饭不是没有缘由。蒲石子指着你爸说,‘你不带我妈去医院看病,还在这里吃吃喝喝,我要告诉我爷爷去!’你爸说,‘她病了,她死了才好呢!’蒲石子抓起茶几上烟灰缸,就朝奶奶喜欢的那扇雕花玻璃屏风砸。你爸起身打他,他扭头就跑门外面去了。”姑姑说。
蒲石子会有这种举动?在果儿眼里,蒲石子是个很腼腆的小小少年。倒是姑姑对爸爸的描述,能想象得出,爸爸说话总是那种方式。她找男朋友,决不会把爸爸这种类型男人作为选择目标。不过,爸爸倒是个善良人。可是找丈夫,只有善良远远不够。有时候她也纳闷,小茉上过大学,当初怎么就能看上爸爸?就个人修养方面来说,他们两个人之间差距太大。奶奶对小茉也不公平,妈妈就对她说过:“将来你可不能找这样的婆家。”小茉也确实够能忍的。她一直想,小茉在他们这样复杂的家庭里能坚持这么久,可能是因为爱爸爸这个信念支撑的,爱总是没有道理的事情。
果儿问姑姑:“蒲石子让我爸给小茉看病,小茉得的什么病?”姑姑说:“抑郁了!后来才听你爸说,小茉那天都快崩溃了,举着菜刀在厨房里乱砍,跟神经病似的。”
姑姑说起小茉的病来饶有兴致,她听后心闷闷的。小茉对她很好,中考高考时,她每天晚上下自习后给她煲汤,让爸爸给她送过来喝。小茉对她是真的关爱,每当她遇到奶奶的冷言恶语,小茉最先考虑的是她的感受,小茉把伤口藏起来,找宽心话说给她听。
上大学后,果儿私下从书本里的那些个案中分析,长期在恶劣的家庭环境里生存,要想洁身自好不同流合污,抑郁、崩溃、发疯,都是迟早的事情。依小茉的成长经历,她的确是承受不起。相对于果儿,从一开始就在这样一个吵吵闹闹的环境里落草,她别无选择,只有让自己滋长出免疫力。可小茉是在一个充满爱意的家庭里长大,父母和家人们相敬如宾,关爱呵护笼罩着她。小茉是温室里的一朵娇嫩奇葩,她需要在适合自己的湿度温度里继续生存。可是,小茉二十二岁时,就像我现在的年龄,选择嫁给了父亲。父亲把她带到这个家庭,小茉的生活从此出现转折。
姑姑说:“我们都害怕蒲石子了,他动不动就在家里闹腾,比你奶奶凶多了。谭小茉那天走时,给蒲石子装了一行李箱换洗衣服,看样子是决定让蒲石子在我们这边久住。蒲石子在家理直气壮,砸玻璃的事倒让他勇气倍增。一进家门,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拿起电话就打给谭小茉,让她放心说已经安全到家。把行李箱往地上一扔,直冲冲上楼到你房间去了,看来母子俩是商量好的。蒲石子住了都快一个月,把我们都快欺负死了,就你奶奶,求他吃饭的时候,也逼得自己说话腔调柔声细语,唯恐碰到蒲石子的哪根触角。”
果儿心里突然涌出一股暖意,在她们家里,终于出了个能威吓住奶奶的人。说起奶奶,她真不知道是该感谢还是谴责。
姑姑说:“果儿,你看你爸也跟着失踪了。”爸爸能有什么办法?背后有这么一个无时不与亲生儿子纠缠不休的母亲,爸爸他又能怎样?
到了吃饭时间,姑姑去厨房收拾碗筷了,她让果儿进屋去叫蒲石子。姑姑眉头紧蹙,天庭下面皱出一个“川”字。姑姑离开她身边一脚步时,猛的在自己脸蛋儿上拍了一巴掌。蒲石子就钻在她房间,她真不想推门进去。面对弟弟,她不能不把她的童年少年经历和他置放在一起。家庭变故,让一个腼腆少年突然变得歇斯底里。
这些年她一直都在外面上学,她不知道蒲石子稚嫩的心添了多少忧伤。其实蒲石子要比她可怜多了,他曾经拥有过一个让她羡慕的完整父母组合。
人到了一定年龄,为什么都要组建起一个家庭?各自原本独立的两个生命个体,却要相互忍让着接受对方直至死亡。
果儿想一直就这个样子单独生活下去,她能养活自己,她觉得自己内心也很坚强。可身边舍友们的言行,却在一小片一小片地蚕食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