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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说果儿长得不好,幼儿园里,小朋友们喊她非洲大黑人。上高中时,大家变得斯文,改叫她大黑。她一和人说话,就想捂嘴巴。除了皮肤黝黑,嘴巴也有嫌疑,嘴唇厚而阔大,笑时露出两排白牙。有人愿用高颧骨细眯眼和她交换,她毫不吝惜。
在家里,她总照镜子,对着五官轮廓正照侧照,想发现闪光点。面庞白皙樱桃小嘴柳眉凤眼,一点儿都找不到奶奶希望的这个样子。对着镜子,她一件一件试穿新衣。旧衣服被她扔在奶奶床上,有的还上了奶奶肚子。
果儿翻箱倒柜,奶奶也不吵嚷,蜷缩在床中央,只管自己唉声叹气。时间要是长了,奶奶才开口说话:“果儿呀,也不能老这样,该把心思放在学习上,在学校里考个第一让谭小茉看看,咱不蒸馒头争口气。”奶奶轻声细语,因为家里只有她们两个。要是再有一个人,奶奶立马冷言恶语,奶奶会把“笨驴、可怜虫……”这些词泼洒在果儿头上,故意给别人听。
果儿十五岁时,个子一米七三,她嫌太高,走路呼扇,就想低头驼背。她同桌那个帅哥,总捅她胳膊:“你平时能不能挺胸抬头让我看见你的面孔,一副高高在上的样子。”帅哥可是他们班女生杀手,鬓角卷曲眉清目秀,班里几个漂亮女生对他倾慕已久。她没资格和她们争,她怕自己非洲女人形象在他眼中逗留。
有一天帅哥对果儿说:“衣架子,你其实很美。”果儿咬紧嘴唇,脸憋涨得火烫,她含泪。帅哥倒吸一口冷气,翘了一下嘴角:“连自己优势都感觉不到,白有一身吕燕气质。”帅哥奚落自己。谁不知道吕燕?她是世界名模,她外貌形象不符合我们审美标准。
学校运动会开幕式上,果儿站在她们班方块队前方,她和几个男生扛彩旗。歌咏比赛,她不能穿红裙子,白衬衫扎进裤腰口,脖子系条领带,用黑别针夹住头发,她得冒充成男生。果儿不会画画,也没有练过书法,只会在她的卡西欧电子琴上弹几首小歌。他们班开联欢会,老师让同学们各展才艺,也给家长发了邀请书。奶奶说:“把你的电子琴背去。”姑姑哼一下鼻子:“就她这两笔刷子,也不嫌丢人?”
果儿坐在教室一角,等着爸爸来开班会。她等来了婶婶,爸爸有事情要办,奶奶派婶婶参加。婶婶和老师坐在一起,间或看她一下,和老师窃窃私语。第一学期考试成绩单出来了,老师强压住火,对她和风细雨:“你要去掉私心杂念,好好学习,只有学习成绩能够证明你自己。”
老师说话的态度和小茉很相似,只是略微比小茉坚定些。在奶奶家里,果儿喜欢听小茉和她商量的口气。在鸟巢那边,果儿想让小茉对她严厉,挨小茉批评挨小茉抱怨她都愿意,像舅妈对丹丹那个样子。
妈妈总是由着果儿:“你在你奶奶家里愿意干啥你就干啥!”妈妈给果儿买了那么多新衣服,可奶奶总不让果儿穿。在妈妈那边,果儿故意一张一张看碟,拔了耳机把音量开到最高点,翻来覆去听一首曲子。在奶奶家里,果儿可没有这么自由。她要是这个样子,爸爸、奶奶、姑姑,他们会对她进行轮番轰炸。他们指责果儿时说的那些话语,果儿不太爱听!
每星期果儿都要到鸟巢那边。小茉给她做好吃的,每次都像盛宴。她是宾客,弟弟作陪。弟弟喊着要吃的好东西,小茉都先给她盘子里夹一块。弟弟说:“我们大家一起去游乐场玩儿去,好吗?”小茉笑着对果儿说:“那得看你姐姐愿不愿意去?”
鸟巢那边有果儿房间,铺了果儿喜欢的碎花床单,扉子花边床罩罩住,印着小白兔打蘑菇伞图案,果儿的粉红色睡袍总挂在墙角那个曲里拐弯的衣架上面。小茉说:“果儿,你可以把你要好的同学带到家里来玩儿;要是晚了不想回家,就都住你房间。想吃什么,你们点名我来给做。”
五岁的弟弟在看电视,突然回过头来对她说:“姐姐,你长得像这个黑人。”弟弟指了指电视荧屏。小茉却不饶恕他,对他呵斥:“不要瞎说!”果儿从没有听见过小茉这样大声说话,平时小茉总是细声细语。小茉也会发火?果儿真是想不到。
可果儿还是和小茉有距离。小茉递给果儿睡袍,让果儿去洗手间冲澡,果儿正张嘴对着电视连续剧里的那个小丑哈哈大笑。可果儿又不得不听从小茉的,果儿一边看着电视一边起身,依依不舍的样子。
在小茉面前,果儿老是不敢坚持自己的主意。小茉让她读课外书,《十万个为什么》、《少年百科全书》、《简明中国通史》。果儿把脸拧成一个肉包子,实在是咽不下去。果儿轻轻地,不好意思地说:“我不爱看这些书,我看见历史、科技、宇宙这些字就头疼。”小茉说:“那我去给你拿冰心散文集子。”小茉扭身到书房去找,果儿赶紧说:“不用啦不用啦,我就试着看这些书吧。”果儿把台灯拧亮,把脊背靠在大方格垫子上,挠着脑袋瓜子,努力让自己去读那些课外书。
那阵子一有空闲时间,蒲耕就想揪果儿到鸟巢那边。蒲耕说:“你得接受一下再教育。”可是当着爸爸面儿,奶奶总爱说风凉话:“你有本事了嘛,你娶了个好媳妇嘛,能替你教育女儿了嘛。”背着爸爸,奶奶却给果儿取出淑女裙装,命令她穿上,指指爸爸脊背,让果儿尾随爸爸去鸟巢。
奶奶对鸟巢那边的态度开始转变,还是从果儿和那帅哥爬了一趟峨眉岭开始。峨眉岭围着这座小城,小城坐在盆中。闷热季节,小城人都爱往峨眉岭上爬,那儿的野风狂大。不过,那次也不是就只有她和帅哥两个人;就是只有他们两个人,那又有什么关系?那次还有丹丹,和丹丹的舞伴。
丹丹五岁就学拉丁舞,搭档是个蜂腰屁股鼓鼓的小男生。都十五岁了,身材只是拉长了几节子,没什么大变化。爱穿黑筒裤黑半高跟皮鞋,白衬衫上还交叉挂着两条带花纹的背带,三七头油亮亮地抿在左边,随时都想上台表演。果儿根本就不喜欢。姑姑却恶狠狠地说:“四个人相跟着去,肯定两个两个是一对儿。”姑姑非说果儿跟那小男生谈恋爱,姑姑想都不想,就把丹丹和那帅哥搁在一拨儿,把那个女里女气的小男生分配给她。
爸爸说:“看把你们都浪漫的,还爬个什么峨眉岭?你们这是早恋呀!”奶奶摊开两手,不停地甩着,好像上面的水很多:“呦呦呦,这可怎么了得?跟那卖——货没什么两样儿了。”奶奶说的当然比果儿描述的恶毒,果儿把奶奶爱说的那个脏字抹去了。因为那一次郊游,果儿成了家里的俘虏。
爸爸光明正大拉果儿去鸟巢那边,奶奶不再言语,靠在沙发上看电视。《还珠格格》、《春光灿烂猪八戒》,每一集果儿都不想空过。鸟巢那边,有严格的作息时间,到十一点钟,房间里的所有灯都得熄灭。在那里度个周末,好不爽快。
果儿另找理由出逃,她告诉小茉:“我到丹丹家去,我的数学课本装丹丹书包里了。”小茉知道丹丹,她不好意思阻止。果儿当然是去见妈妈。
妈妈靠在沙发上,和妹妹左右一边一个,她们三个人一起看电视连续剧。妈妈说:“不要总和你奶奶犟着上,嘴要学甜点儿,长大后不会吃亏,你姓蒲,你是他蒲家的孩子。”
在奶奶这边,果儿不愿听到谈论妈妈,果儿捂住耳朵,要是他们还是说个不停,果儿就哇哇大叫。
“我爱见你。”那帅哥对果儿说。峨眉岭上的风在耳边吼来吼去。他为什么要多加一个“见”字?电视上的真情告白可不是这个样子。果儿没敢把自己的心思说出来,站在岭上看着丹丹和舞伴拉着手跳舞。
这可能是丹丹和舞伴两个跳的第九百一十回了。岭风掀开丹丹的运动服拉链,那小男生额头的碎发在三七分那儿使劲拍打。
帅哥说完那句话,抓住自己的双肩包在空中晃荡,就着岭风,还嘘嘘吹口哨。大家都是即兴表演,作品当然随风而逝,各自心里不会留下什么。可家人却把问题恶化,给果儿冠以早恋名称。要是真的早恋那倒好了,谁能喜欢上我?果儿对自己的长相没什么信心。
那天在鸟巢,小茉却对果儿说:“你这个样子真好看!别离开,我取相机给你拍张照片。”
果儿刚洗了头,正坐在藤圈吊椅上,前后一摇一摆。果儿好激动呀,继续保持原来的表情,眼睛都不敢来回转圈儿。
照片上一个披着直发的女孩,穿着粉色碎花长衫,坐在藤圈椅子上荡秋千。“呀,这个女孩儿真美!”果儿禁不住瞪大眼睛对着照片说。“这个女孩儿就是你呀!”小茉笑着提醒果儿。真是太舒心了,太庆幸了,画面上的那个女孩儿就是我呀!
果儿主动提出到鸟巢那边去,她对《还珠格格》、《春光灿烂猪八戒》有些厌烦,都不是真事,编剧想出来的唬大家。
果儿升高二时,面对文理科选择。奶奶不知道从哪里听说,学文科是为将来当官做准备,奶奶宣布谁都别想改变她的主意。爸爸却想让果儿报理科,他说将来最好当个医生。姑姑说还是学文吧,报考外语类,可果儿的外语成绩从高一就没有及过格。
“我将来能干什么?”果儿到鸟巢这边问小茉。
“搞个服装设计还真不错。”小茉说。
“我的成绩总落在后面。”果儿说。
“那是你前一学期没把心思放在学习上。你其实很聪明,有潜力,我可以给你请个家庭教师,一起努力?”小茉说。
果儿听从小茉的。
小茉说果儿只要专心,就能学好文化课。
暑假的时候,爸爸给果儿请了个清华大学的在读博士生。休息之余,果儿对清华博士生说:“我在网上看到了你们学校,可真美呀!”博士生很认真地说:“没什么,都不如你们的家美。”
这个清华博士生,怎么会这么可笑?这都哪跟哪的事呀,怪不得人家都爱说博士和呆子差不多。果儿可不想把书读成那个样子,那有什么生活乐趣?
一暑假博士生都给果儿补课,一章节一章节给她复习课本知识,讲起课来滔滔不绝,吃起饭来就总不好意思下口。小茉给博士生夹什么菜博士生就吃什么,从不主动抄筷子。
果儿悄悄对小茉说:“博士生就是这么个样子呀!”
“用心专一的人,才有可能出成绩。”小茉说。
小茉是在侧面教导果儿,小茉批评果儿时总拐弯抹角。
果儿知道该努力学习了,只有考上大学,才能做喜欢做的事。搞服装设计、看时尚画报、读世界名著,有的是时间和精力完善自身气质。
没准儿将来还真让那帅哥说中了,当不了服装模特,还当不上个车模?
2
那年高考成绩出来,果儿的作文竟然是满分,这太让果儿吃惊。尽管最后离本科录取分数线还差五分,家里人还是高兴坏了,谁都没料到会有这样的结果。按果儿平时成绩,勉强也就上个大专。考完最后一门课时,爸爸还跟她商量复读的事情。
因为离本科正式录取分数线还差五分,要进外省那所大学,得给学校交三万元委培费,才可获准正式生资格。家里经济条件好,对果儿来说,这不是问题。整个夏天,全家人都沉浸在幸福之中。奶奶频频接待来访客人,道贺的人瞅着果儿说:“果儿呀,这可是你奶奶的功劳。你奶奶了不起,能培养出个作文满分的大学生。”那篇作文果儿是怎么写的,奶奶倒不关心,只是不停地问她:“果儿,四十分真的就值一百分?”
果儿走那天,奶奶破天荒把爸爸交过来的三万元委培费推到一边,说:“这钱你收走吧,管理好你自己的小家庭,我不会让你掏的。往后果儿的大学四年,你带上饭费学杂费就是了。”他们一大家子人开了两辆轿车,装了满满两后备箱行李,爷爷、奶奶、爸爸、姑姑、姑父,都坐在车上为她保驾护航。小茉没有去,她留在家里,给蒲石子和那两个中学生表弟做饭吃。
果儿进了外省这所大学教育系,报到时,爸爸要领她去财务处交钱,奶奶这才反应过来,站在学校花池边上嘟嘟囔囔开了:“交那么多钱,四年出来后才当个老师,天天和学生娃打交道,能有多大出息?”奶奶认为果儿将来能当大官儿,和吴仪一样。很早以前,奶奶在华山脚下给果儿算过一卦。奶奶给果儿算过的卦多的是,只是华山脚下那个算命先生说的符合奶奶的心意,所以她就相信了。否则,回家后一想起那些瞎编乱造的卦卜,肯定会骂人家算命先生好一阵子。姑姑说:“你老还是安静下来,酸汤喝着吧。人家学校看在果儿作文满分份上,才破格让交钱正式录取。在咱们省里,哪有这个先例?”
学校安排宿舍住四个人,其他人都还没来报到。奶奶在四张上下床之间来回转悠,最后让爸爸和姑姑把行李放到东边靠窗户的那个铺位。奶奶说:“咱要睡东边,是正方向,太阳都从东边升起来,这样你就能把她们一个个的学习成绩压下去。”爸爸说:“果儿,和同学相处,要学会谦让,别考虑一时得失,处上一两个知心朋友,在外生活,遇事也好有个帮应。”
果儿最清楚怎么和同学相处,从小她就在一个关系复杂的家庭里生活,和同龄人搞好关系,这还不是小菜一碟?
怎么跟人相处,她从妈妈那边学到很多。爸爸跟小茉结婚以后,奶奶就不多阻止果儿去妈妈那边了。果儿不常去妈妈自己家里,奶奶怕宋叔叔讨厌她,也叮咛过。大多时候,妈妈都在舅妈家等她。果儿和妈妈、舅妈、丹丹姐姐,在一起吃呀喝呀说呀笑呀,一直到天黑,宋叔叔才骑着摩托车过来把妈妈接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