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说变就变,引弟捉摸不透,不知这会儿婶娘又要来酸的还是咸的。人与人交往,情节可以忽略,然而细节与感受却令人难以忘怀。
只见婶娘哗啦哗啦抖开了衣衫裤子,上衣一件是细花洋布斜襟衫,白底红花的,蓝滚条镶边,另一件是白底蓝花的,红滚条镶边,下装是一式的蓝士林长脚裤。
婶娘抖了抖衣衫,对站在近旁的引弟说:“康家世代仁慈宽厚,历来有不薄待人的家风。这两身衣裤就算是谢你的见面礼啦。再说,我们张家和康家,都是有身份的人家。进出康家的人要是穿得土里土气的,一副穷酸相,有伤康家的颜面。
“看看你这身老土布行头,怎配你天仙般的容貌和千金般的身子。那裁剪更是蠢气十足,裤腰倒有你三个腰围大,在裆前就这么一折一絷,还不遮尽了你的俊俏模样?
“俗话说得好,佛靠金装,人靠衣装。这两身花洋布衣衫裤子,虽没有绫罗绸缎的富贵气,也总比毛毛糙糙的土坯布料强十倍。”
婶娘说罢,眼睛半开半闭地看了引弟一眼,满眼是不屑一顾的神情。她将衣衫裤子塞到引弟手里后忙回过头去吩咐红英备水让引弟洗浴更衣。
这下把引弟给闹急了:大白天,在别人家里净身更衣,公公婆婆宝根要是知道了会怎么看怎么想?穿上这样花哨的衣裤怎好回家去?外人又会怎么议论?光别人说你是凸头鸡装凤凰鸟倒还罢,要论你个轻薄妖艳,怎生是好!自己即便再长几张嘴,又如何能说得清。
引弟忙靠上一步说:“婶娘,我也懂得城里人讲卫生,给宝宝喂奶更是马虎不得,所以出门前已经洗过身子了……”
婶娘斜睨引弟一眼,打断她的话说:“就那矮脚小木桶里的半桶子水?还没有水牛黄牛的一泡尿多呢,能洗得净白白胖胖一个女人的身子?怕像是小牛拉漏水车,那小股子车田水角角落落不见得到得了呢!也不说你们那臭河浜里的水有没有虫子,干不干净,就算你早上洗干净了,现在这身臭汗呢?”
引弟只能在心里顶着牛:什么“角角落落”,明明是在指桑骂槐,只差一点没骂娘。你们干净人家为什么生就个病态女儿,摆什么高傲!乡下的水干不干净自己心里很清楚,凭什么说你那水里就一定没有虫子,就一定干净?
不过,“半桶子水”倒是事实,引弟顶牛的劲自然也就软了许多。
那时候,农村富裕一点的人家,才备有长圆形的大木桶,织布经纱时用作浆纱桶,夏天就作浴桶用。洗浴时,两脚伸直了人也可以坐在桶里,拖水擦身很方便。
拮据的农家,通常只备个二尺多口径一尺来高的矮脚木桶。洗浴时,屁股坐在桶里,两只脚就只能放在桶外边。水也不能放得太多,放多了,屁股坐下去,水就会漫出来,地又尽是泥地,房间里好几天都是湿漉漉的。
想到这些,引弟原本很高的心气就像温度计里的水银柱遇上冰水一样,急急地降了下来。
她何尝不知,城里人瞧不起乡下人,大半还不就因为那个“穷”字。穷根不拔,乡下人在城里人的势利眼面前就永远没有抬头挺胸的日子。原先已到嘴边的“乡下狮子乡下调”的老古话也就咽了下去,她觉得辩白是多余的,在客随主便中,只要不丢自己的主心骨就是了。
引弟记着来此的目的,她明白自身的处境。这世界好似有一张无形的网笼罩在穷人的头上,网不破,穷人永无出头的日子。不只是自己与婶娘的关系,也不只是徐家与康家的关系。换了婶娘,换了康家,穷与富依然会是这等关系。而康家毕竟给徐家带来了一线生机,郎中康凌光更是善待过自己,万不可因一时冲动而影响了大体。
引弟冷静下来后,越发觉得浑身黏糊糊的。刚刚心气两急,茶水又烫,喝得太猛,确是冒出了一身大汗。
当红英气喘喘提着一大桶水进来后,婶娘不容分说地推着引弟向大床后走去。她说:“这里都是女人,没有什么可忌讳的。”然后,转出床角,拉着张淑英的手,娘俩在摇篮前停留片刻,折出了房门。
红英边往浴桶内倒水,边悄声对引弟说:“放心好了,就我侍候你。大户人家规矩很重的,这里从没有外人进来,少爷也有一个月没进过这房间了。”
床后的木制浴桶十分醒目。桶体上足了桐油,黄澄澄油汪汪的。三道竹箍箍围着桶身,自中道箍以下,桶身略有收缩。
中道箍上方横书“德鑫堂”三字,中道箍下,正对“德鑫堂”横书着“康办用”,只是字体略小。六个字遒劲有力,为康世琦手书。
这“德鑫堂”是康家的堂号。堂号是祖传的,通常只有三个字,言简而意赅,显示着家族的信仰或追求。
桶有三尺来高,二尺多口径,四足鼎立在方砖地上。桶底有竹管衔接直通墙外,只要拔去桶底的木塞,桶里的水就会流个滴水不剩,免去了浴后舀水的麻烦。
为方便入浴者进出,紧靠浴桶放着一把无靠背竹椅,高及中道箍。这些都是康家独有的设计。
引弟松松散散地解着扣子,仿佛解开后再也扣不上了。红英半开玩笑半提醒道:“慢慢吞吞地,想等着多几只眼馋你啊!”
引弟回以一笑,手指这才活络起来,一手解脱布衫的最后一个搭扣,甩脱上衣,再抽开裤带,粗布的宽腰裤随之松落至脚面。
她一丝不挂地踏上竹椅,一手撑住桶口,半边屁股倚坐桶圈,提起一脚划个弧圈,先落桶内,紧跟着另一只脚轻轻一蹬,一扭身,就势跨进桶中。奶汁盈盈的乳峰颤颤颠颠着活泼了起来。
尽管只有红英一个人在,引弟还是觉得比那夜在坟岗地还不自然,一个深蹲,让温热的水漫至肩头。直到一阵从未有过的惬意传遍了周身,那种不好受的心绪才慢慢地溶进水中。
红英随手撒下一把揉成了碎片的茉莉花花瓣,冲引弟一笑说:“多浸泡一会儿,我去提备用水来。”
引弟拖下披在桶口的毛巾,细细慢慢地搓擦起身子来。尽管心里的感受很是无奈,然而,肌肤的感触实在很舒畅。
闻着水面淡淡的花香味,引弟自然想起家里那口矮木桶来。一到大热天,几乎天天要出几身臭汗,就那半桶子水,哪里能洗得清爽身子。
换盆水吧,那浑水至少要到门口去倒,赤裸着身子怎么能行。披上那件刚脱下的、汗水渍渍的、酸馊味浓浓的衣服,怎吃得消。用那替换的衣服,身子湿漉漉的,没有洗彻底,又怎好穿上身。
别人可以使唤使唤丈夫,可她只有丈夫使唤她。引弟只有在伸手不辨五指时,吹灭了油灯,才敢急速冒一次险。
“等攒了点钱,先叫箍桶的也打一个这样的浴桶。”想着想着,引弟的计划里又替加了重要的一条。她觉得,这一条对女人来说特别重要。
红英将半桶子备用水放在浴桶边后拉引弟站了起来。她边拿着美丽牌香皂替引弟抹着,边叙说自己第一天进康家门被婶娘逼自己洗身子的事。
那天,红英也是横竖说自己的身子是干净的,但不由你多分辩,衣裤被婶娘硬手硬脚地剥了个精光。
在水里泡了一袋烟工夫,婶娘一把拽她起来,前前后后上上下下又搓又擦,一遍又一遍,直到大半身挂满了像揉米面时两手搓下来的粉条子似的污垢。红英羞得闭紧双眼,听任不住啧啧着数落着的婶娘的各样摆布。
红英替引弟擦背搓臀,引弟自己从耳后、颈项、两臂、腋窝到胸腹,由上到下反复搓擦起来,凡搓过擦过的地方也都浮起了粉条子似的垢条子。
红英轻声说:“要是被婶娘瞧见了,准又要数落起我们乡下人的脏来了。”
引弟内心里自是很不平:“乡下人,城里人,都是娘肚子里生出来的,原本有什么区别!他们明明知道乡下人多和泥巴打交道,可他们偏将生活条件方面的优势充作人品来卖弄,谁服这样的卖弄!
“乡下的王婆去城里卖瓜,再自卖自夸,总还有点理,他们呢?吃着、穿着、用着我们生产出来的,反过来却奚落我们乡下人,他们也实在太无理了。
“他们自己为什么不去想想,这般做作,还不是他们自己从脑子里搓出来的垢条子。如果我们也有这等条件,肯定会活得比他们还要有模有样。”
红英赞同引弟说的理,但她自己从来不会往深里去想,便拍了拍引弟的肩头,笑着说:“那当然——瞧你这天仙般的模样,不要说男人,就是我也看着眼馋。”
引弟佯装恼了:“你人不大,就已经长了邪心眼啦。”
红英辩解道:“不是我心眼邪,我是替姐夫高兴,拣了个百里挑一的大美人。”
难得有个说话的伴儿,红英本想再斗几回嘴,见引弟自顾着搓起腿来,没了话,她一时猜不透,又不便问,便一手撑着桶口,一手帮着搓,换了个话题说:“城里人洗澡,竟天天要别人帮着擦,真羞死人了。”
引弟这才有点兴味,忙问:“他们谁要你帮着擦身子?”
见引弟擦得差不多了,红英没忙着接话,只按一下引弟的肩头,让引弟蹲身水中去。她用毛巾帮着抹去引弟背部的垢条子。
红英吩咐引弟拔去木塞子后才接着说:“我来康家做使女,名分是贴身丫环,立过口头协议的。按规定,我该侍候康少爷夫妻俩洗浴身子。不过康少爷也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从来没有为难过我,让我替他擦过一回身子。”
引弟疑惑不解道:“康老爷子康世琦也许无由过问,那婶娘看来很是不简单,她也不知情不顾问?”
“知情又怎样?”红英一手拉过围单,原来西北角的床柱到北壁可拉围单界着,“少爷洗澡时,拉起围单,让我脸朝外站在围单里边,少爷才脱去衣裤入浴桶。丈母娘再厉害,也不会拉开围单看女婿洗澡呀。”
浴桶里的水流完了,红英拿起木瓢舀了清水,一下又一下从引弟的两个肩头浇下去。冲完了,引弟挤干湿毛巾擦去身上的水滴。然后,右脚先跨踏到竹椅上,右手用力一撑,左脚跟着跨出。
红英早已将二尺见方的竹篾子摊在了方砖地上,引弟一个小跳,就站在了竹篾上。红英取过干毛巾欲替引弟擦身,引弟接过毛巾自己擦起来。边擦边小声问:“你俩离得那样近,你没有偷看过一眼,康少爷也没动过你一个指头?”
红英盯住引弟的胸脯,狡黠一笑后说:“阿姐,你好坏。可我还没长成你这样令人眼馋的样子。”
引弟避开红英的挑逗说:“不是阿姐坏。你也不小了,又是细皮嫩肉的,少爷的娘子怎好与你比。你们当中,无论是谁,生出些念头来实是难免的。”
红英听着,方知阿姐所言不尽是玩笑,认真起来说:“实话跟阿姐说,少爷洗澡时,我曾不止一次两次地想上前去帮少爷擦擦背,拿着‘贴身’的工钱不做些事,总有点说不过去的味道。可每次念头一出来,又心慌意乱得暗骂自己。骂归骂了,总有一股说不清楚的味道诱惑着自己,身子里头像有无数痒痒虫在爬。
“不过,任我红英有偷看的胆,也不该有偷看的实。少爷如此尊重我,我若是不自重,转眼去偷看,少爷看见了,我在少爷眼里成了什么模样。
“再说,想少爷这样做,全为了堵遮睹婶娘的耳目,不让她捏着什么话柄站出来扣我的‘贴身’工钱,我岂能舍了情义而不知深浅好歹。
“要说少爷没动过我一个指头,倒也不是。那次在围里,少爷从身后用两手捧住我的双颊时,因为没有思想准备,我竟呆住了,又羞又怕,心不愿顺从而又纹丝不动。
“他那双柔滑的手慢慢往下移,轻轻抚摸着我的脖颈,一股酥酥柔柔的畅快感冲击到心房,周身一下子像火烧一样热烫起来。因为害怕事态发展下去,身子便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不知是因为摸到了我的颤抖,还是本来是要走了,少爷轻轻拍拍我的头,撩开围单就出去了。
“阿姐,说心里话,自那以后,我宁愿侍候少爷洗澡也不愿侍候小姐。她使唤我,就如使唤牛马一样。”
引弟插问:“小姐是怎么待你的?”
“小姐一会儿说水温太高,一会儿又说太低;不是说这里搓得太重,就是那里又太轻;不是说左边擦多了,便是右边搓少了……没有缘由照样鸡蛋里找骨头挑刺。
“最让人难以忍受的,是她天天板着脸,还常常骂我是贱骨头,说我将少爷侍候得舒舒服服的,不吭一声。我既不能说侍候过了,又不敢说没侍候。
“小姐身孕满六个月后,她站在浴桶里就一动不动了,连裆里边也……阿姐,我的命为什么会如此!”
引弟忙安慰说:“有口饭吃,总是好事。到康家做贴身丫环,也该说是不幸中的大幸,你说对吗?贴身丫环的名目,以前我也听说过,并不知实情,现在才知丫环‘贴身’原是这档子事。”
红英说:“也不全是这样,也有单‘贴’女主人的,只是工价要低一些,不像我,除去吃住,一年还拿五石米。”
引弟问:“要碰上个花花公子,起了歹意行恶事怎么办?”
红英苦笑着说:“阿姐莫不是要难我红英?有谁不知:有钱能使鬼推磨。有了钱,还有什么事摆不平!再说,能招贴身丫环的绝不是一般的人家,而能做贴身丫环的,大抵也长有些模样,所谓百人百性,就有贴身丫环巴不得主人染指自己呢。”
引弟似有些想不明白:“为什么?”
红英说:“不为别的,就为做个‘小’的。也没什么想不通的,到山穷水尽了,不通也会通的。这也是一条活路,总比做娼妓好些。”
引弟边沉思着边穿衣服,又问红英:“怎么想着到康家来做丫环的?”
红英正无处吐苦水,这一问,忙把心里的苦水全吐了出来。
红英姓平,家住三桥镇南十里地的平桥村。原本家境还算过得去,八年前,母亲染上眼疾,两眼先后像遮了层薄云,后来“云层”越来越厚,两年前,双目完全失明。
也是祸不单行,父亲又偏偏得了不明原因的腰背疼痛病。先是站不久想坐,后来坐不稳只想躺,直到最后起不了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