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世雄为兄,居东宅,康世琦为弟,居西院。曾祖为示公允,以免身后因房产不均兄弟纷争不和,东西康宅如从一个模子里浇出来似的,不差分毫。
两处康宅都为三进布局。进与进之间有天井界着。每进都有正房五大间,左右耳房各二间。这样每进屋子均有九间。一则为四代同堂、五代同堂计长远,二则谐音“久久”,取意人寿长久,财运长久。
再说第二天一大早,引弟就上路了。没想到,昨晚上三婶没费多少口舌,公公、婆婆和宝根就都投了赞成票。引弟想:本来么,家里正急需要钱,做奶妈又不是丢人现眼的事,只是暂时要亏着点宝宝。
令引弟暗暗担忧的,是郎中开的药用下去,也还是没见什么效验。好在郎中抽空会来亲诊的,心里也就踏实了许多。引弟一心想着宝根的病早日好起来,自己再苦再累,心里也是甜的。
引弟一路上还盘算着,等宝根病好偿还清借贷后,她要用自己挣来的钱替宝宝买一身花洋布布衫裤子,还要买顶小白帽,一双一圈红一圈绿一圈黄三色相间的小袜子,再加上一双小虎头鞋。
这些是她昨天经过一个货摊时看到的,看得好眼馋。她暗暗发誓,让宝宝不再像自己一样,一定要让她生活得甜甜美美的。
她还想着为公公买几块水烟,替婆婆买几包酥糖,为宝根捎两瓶酒,自己只要一小瓶花露水,和宝宝一起用,余下的慢慢积攒起来。
离三桥镇越来越近了,引弟有点忐忑不安起来,似有一股无形的力量压迫着她。三婶不在身边,更像是抽走了自己的主心骨,空豁豁的感觉比第一回离开父母到婆家还厉害。她随即提醒自己,总要争口气,不要让人看出“小狗不上大宅基”的迹象来。
以往每回上镇赶集,常有镇上人对进城的农民又鄙又讥,最令引弟反感的是那句“臭乡下人”。每一次听到骂声,引弟心里总会愤愤不平地自卫起来:要是你们和我一起下田庄去,你们肯定比我更狼狈,肯定比我多出汗,你们肯定比我还要臭。
为此,一大早起来,她特地又仔细擦洗了一遍,换上一身簇新的衣裤,还带上一块一直舍不得用的白底红花的小手帕。到康家,总不能再用袖子擦汗了。她思量着要做得无可挑剔。
康西院气派非凡。屋檐离地有一丈多高,檐口瓦头翘翘,闪着青光。正厅门口两侧各有石狮镇守,好不威风。两扇大门又高又宽又厚实,红闪闪油亮亮,显着十足的阔气。铜环拉手铮亮铮亮,从镶嵌在门上的古铜色凶相毕露的狮头的鼻孔中穿过,甚是威严。铁红色的门槛是楠木打造的,足有一尺来高,半尺多厚,更显示着康家门庭的高贵。
打记事以来,引弟上三桥镇也有十来次了,但每次只转悠于济公桥一带的热闹街区,心思和兴趣无不都集中在鹅蛋爽身粉、绿叶花露水和花花绿绿的缎子一类上,无论买与不买,也不管买得起买不起。那就如现时喜好音乐的工薪阶层一样,进得城去净钻音响店,即使买不起也会兴致勃勃地流连往返于数千上万元一套的进口高档音响之间。看别人买就和看渔人捕到大鱼一样会高兴羡慕不已的。
如果把三桥镇比作是一本内容丰富的教科书,那么,任何一个农家女孩都喜欢读它,只可惜读它的机会是那样的有限,引弟更只是偶尔翻几页,自然无法读出其深刻的内涵,眼光始终蜻蜓点水般地停留在繁华的表面。
直到今天,她才有机会初步领略三桥镇的另一类繁荣——富贵。看着康家这轩敞的青砖瓦房,想想娘家婆家一人一手檐高的茅草屋,引弟觉得刚才路上那种无形的压力慢慢地有了轮廓。
丫环早已在青石阶上迎候了。她向引弟挥挥手打个招呼,便喜滋滋地称引弟“阿姐”,引弟甜甜糯糯地应着。两人仅仅见过短暂的一面,但因为年龄相仿,处境相似,已似故友一般了。丫环牵着引弟的手,穿过正厅,来到天井,天井里又是别有洞天。
第二进五间正屋前的天井被花墙分割成五部分,每部分的宽度就等于相应屋子的宽度,正厅的面积最大,中间的天井自然也最宽敞。
花墙的上半部用瓦片砌成各式镂空图案,约三尺见方为一个单元,各单元的图案绝不雷同。
花墙的北端口都砌有可供通行的门洞。洞门造型各异,有的像笔筒,有的像花瓶,有的像三围匀称的美女,有的像怒放着的喇叭花,也没有重复的。
从东到西,虽有花墙界着隔着,实际是隔而不隔,界而不界。不管你身处何处,都可以随意走进其他四个天井;也不论你站在天井的哪一处,也都可以隐隐看到东西两边的耳房。
每个天井南侧的两个角上,都有点缀。要么栽几根箭竹,要么栽一丛美人蕉,要么栽一株丁香,还有腊梅、香桂、垂柳、紫藤……也不见有重复的。
中天井两侧天井的中央各有一口井,一式的青石井栏。井旁种着紫薇,已近两丈高,树干挺直,枝叶繁盛。紫薇树的树皮特别细腻,颜色嫩黄,粗看就像是木质层。所以,常有人叫不出其名,就称叫它无皮树。
天井的地全用四四方方的磨砂青石板铺成,平而不滑,素而不俗。所谓屋宇显财势,庭园见雅兴,这话是很有道理的。
穿过二进的客厅和后天井,便来到三进的花厅前。这后天井和前天井大致是一个模样。丫环眨着一双机灵的眼睛,摆手示意引弟留步,便只身闪进左首的门洞,回过头来冲引弟一笑后不见了身影。
丫环冲引弟一笑,也许是种安慰,要引弟心定些,可引弟的心还是“怦怦怦”地直跳。也许是因为刚才一路上走得急了,一停下来脚就酸得厉害。好在只一会儿,丫环探出头来,隔着门洞,招手示意引弟进去。
在丫环的荐引下,引弟先见过郎中的妻子,依礼口称“大姐”。大姐看了引弟一眼,脸立刻阴了起来,只“嗯”了一声算是还了礼。大姐——郎中的妻子,姓张,名淑英,是现今县太爷的远房侄女。
房间里还有个身穿香云纱布衫裤子的四十来岁的女人,经丫环引见,引弟知是康凌光的岳母,便敬称其“婶娘”。婶娘的笑容霎时荡漾开来,热热烈烈地应着:“好啊,谢过谢过。大妹子,累了吧,快歇歇。”
她嘴里热着,却不见安排。引弟急走了半个多时辰,人还真累了,脚也酸着,本就立客难当,可她只得站着——客随主便的礼数,引弟记在心头。
婶娘的眼光像探照灯一样,在引弟身上扫来扫去,好一会儿才面露一丝满意的神色。引弟只回看了一眼,就低下头去。再抬眼看时,只见婶娘嘴角一咧,仿佛万里晴空忽有一片淡淡的云层飘过,脸立时阴沉了许多。引弟明白,这是属于“凶人场面好”一类的了。
也是丫环机灵,忙牵着引弟的手,让她在靠西壁的太师椅上坐下。引弟不自然的心绪慢慢得以松缓过来。待情绪稍稍稳定了点,引弟偷眼悄悄去照面大姐。
只见大姐身板子窄窄的,个头在自己之下。时值夏初,只穿件薄薄的米色长袖绸布衫,胸部扁扁平平的。脸倒是瓜子脸,只是和嘴唇一样,不见有青春的红润和鲜活。颈项细长得有点夸张,锁骨头突兀显眼。全然没有大家闺秀的那种俏丽丰润样。
想那郎中是个五尺多高的汉子,身材匀称,体格健壮,脸庞白嫩里透着红润,浓眉大眼,鼻正口方。真是要才有才,要貌有貌。
俗话说,郎才配女貌。为什么这对夫妻却是如此的不般配?莫非也是为了“门当户对”而乱点了鸳鸯谱?引弟想着自己受人摆布的婚姻经历,不禁叹了口气,又隐隐替郎中惋惜起来。
要说康凌光的这桩婚事。实在是与康、张两家各自的家庭背景不无关系。
那年月,时局混乱,天灾频频,盗匪趁机四起。康家是盗匪光顾三桥镇的首选对象,仅康世琦手里,先后经历过三次强盗抢。每次虽只是“越”点“货”,没有杀人、奸淫,康世琦也早已被抢怕了。
张家育有三子一女。张淑英贵为千金,偏偏自幼体弱多病。五岁那年又染上了肺结核,就随母亲寄住到省城的亲戚家里,便于在省城的大医院里求医治病。长大了,在省城念完了初中后,就停了学业,一直在家里歇养身体。
媒婆吃透了康家联姻找靠山,张府嫁女投医家的心态便使劲来往于两家游说。媒妁之言和父母之命,终于撮合了这桩没情少爱的婚事。
康凌光自是多次拗拒过爷爷,言明了与潘伊玲的恋情。康世琦确也产生过另攀高枝的念头。及至潘家大老爷锒铛入狱,他脚踏两只船看风使舵伺机择高而登的希望破灭后,出于早日联姻早投靠山早抱重孙之心理,加紧了攻心、联姻的步子。
康凌光自是苦苦久等,终不见潘伊玲飞鸿传书,分明觉着心中的至爱正渐渐离自己而远去,欲等还休、休而不甘的痛楚常让他直不起腰来。
既然最美好的远远离去了,而且一去不返,盼无指望,那就只好用心灵的排箫吹出最哀伤的送葬曲,将最美好的回忆永远装殓在脑海的最深处。心灰情死之后,康凌光便横心草率起来。
康世琦万事皆挑剔。他原本对孙媳妇的姿容也并非要攀高枝而等而下之的,实在是因为一次意想不到的误会而铸成大过,令他至今想来仍旧深有愧疚而说不出口。
康世琦在张家千金三岁时曾为她治过几次病,自记得小姐芳名叫淑英。四年前的一天,康世琦为张淑英的母亲治过妇科病。那天一早,张淑英有事去了省城,由表姐苏英来陪伴姨妈。
江浙一带的吴越方言中,通常没有平翘之分。康世琦听着大家都唤陪着姨妈的女孩叫“苏英”,不明就里的他想当然地把“苏英”误作为“淑英”。看着标致出众的“淑英”,想着女大十八变的可人可意,康世琦就算计起桃李合欢的美事来了。
“美物者,贵依其本;赞事者,宜本其实。”皆因“经目之事,犹恐未真”。康世琦这回老到失察,当是非同小可,孙儿的婚事从酝酿之初就是一场悲剧的开始。
古人云:“知音偶一时,千载为欣欣。”然而万两黄金易得,知心一个也难觅。张淑英远非潘伊玲似的那种同道相从、同志相助、同音相闻、同气相激的意中人。康凌光怎禁得起心中佳人无限意的深深折磨,新婚过后的情意消沉自不必说。
康凌光对配偶的要求也并非花容月貌不可,他有过将就的念头:夫妻只要情投意合也就满足了。
无奈张淑英生性傲慢,更仗着有个做县太爷的伯父,夫妻间说话行事,总要摆出一副颐指气使盛气凌人的样子,丝毫不念夫妻之情,令康凌光好生气恼。
更有甚者,她那咸猪爿似的身子,明明情欲寡淡,却硬挟着康凌光一次次无度地做爱,这种原自对自己的体态容貌深感自卑的心理变态,更让康凌光厌恶万分。
康凌光回味着潘伊玲那纯真而又鲜活的音容笑貌,情殇至极的他借口要料理药材,吃住都到康东院去了。
引弟坐下才片刻,却好似已有一袋烟的工夫,空得有些心慌。婶娘挨坐在旁首,不说话,目光依然鞋锥似的斜盯着引弟。像是欣赏着新剪回的一块花布,又像是鉴别一件刚完工的衣衫,搅得引弟心慌意乱。
婴儿正安稳地睡在床前的摇篮里,大姐也不知什么时候离开了房间。引弟本就手脚闲不住,这会儿又受不了那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清闲”,忙起身对婶娘说:“让我抱抱小宝宝。”
“且慢,”婶娘冷不丁地吐出两个字后又喊起来,“红英,茶呢?”
引弟才知丫环名红英。红英应声从隔壁间飘然走出来,将一杯茶放在茶几上说:“阿姐,请用茶。”
茶水里漂浮着黄白两色菊花,乡下人习惯称这种茶叫金银露花茶。有解毒生津止渴的功效,只是茶味苦得很。引弟的心就如水里的菊花一样,半浮半沉着。
婶娘瞥见了引弟局促不安的样子,得意地掠过一丝微笑说:“看来,大妹子是人穷嘴不贪啊,真是穷有穷样!不过,康家请你来,自会给你钱的,让你改些穷样,这是一;为了宝宝,请你喝口茶,清清喉咙,润润肺腑,通通肠子,用处多着哪,这是二。你喝多少都不会论你个贪嘴的。”
引弟本不喜欢用薄荷、佩兰泡茶,更没有喝过金银露花茶。茶没有进口,苦涩已涌上心头:这哪里是敬茶,分明是为了“消毒”。乡下人身体里难道有毒?身体里就算有毒,这毒难道会到奶水里去?
引弟定了定神,稳了稳心绪:在外做人不能太软。便向婶娘解释说:“本该是恭敬不如从命的,可我们乡下人在家里喝惯了白开水,大麦茶,婶娘拿这茶水给我喝,难为婶娘又要破费了,所以……”
“这儿又不是你的家,”婶娘脸面立板,又从那薄嘴唇里吐出一串更难听的话:“想你们乡下,鸡鸭成群,猪羊满圈,猫狗乱窜,蚊蝇肆虐,田地里,土路上,河水中,哪处没有人畜的粪尿?大妹子——你喝下。”
仿佛乡下人都全身染毒,连奶水也不例外,非得用这茶水来稀释消毒。
引弟真想再辩几句,见红英对自己眨着眼,也就作罢。她端起杯子一饮而尽,连菊花都一朵不剩地吞下肚去。那茶水一下子又变成了汗水,通通从汗毛孔里冒了出来。就这一招下来,引弟只觉得心里比嘴里还苦。
苦水才喝下,大姐张淑英手托两身布衫裤子目不斜视地来到引弟面前,婶娘随即又堆满了笑容,掏出手绢,擦去引弟嘴角的茶水,使劲甩了甩手绢后推心置腹般地说起来:“大妹子,没想你年纪轻轻,满脸的孩子气,已身为人母,女人都是这么过来的,不容易啊。你我非亲非故,从今往后要在一个门口进出,也是前世有缘。你们乡下女孩就是淳朴听话,破过两次身的女人就更懂女人的规矩,我打心眼里喜欢你。你来康家做奶妈,也是我外孙的福分啊。你也就是半个康家人啦,我们娘俩就想让你里里外外都变个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