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治眼疾,八年中,平家借了不少债。当时举债,自觉还有偿还的能力。到红英的父亲病倒了,还债的希望就全落空了。
债主便急着要红英去当典身丫环,爸妈不答应,只同意当抵工丫环。债主不依,逼着要拆屋。没奈何,爸妈只得托人找康家商量。
八年里,平家前前后后曾十多次找康老爷子治过病,欠下康家一大笔债无法偿还。危难时刻,平家也是念着康家人缘好,门风正,想让女儿进康家做个抵工丫环。
康家也正好嫌原来的丫环不够精灵,又想那平家偿债无期,何不给个人情,两家都好图个实惠。于是,康家辞退了原来的丫环后接纳了红英。
只因碍于那债主原是当地一霸,对外则言称红英是典身丫环,断那债主横生是非的口舌。旧社会里,善良人家最看重的就是行善积德,远离祸端。
事成之后,康家非但不急于清债,反而提前支付了部分抵工款项,交红英父母与那债主了账,助平家渡过了难关。
这世道,虽说是穷富两重天,为富者不仁,可也不见得是条一成不变的定律,康家为富又为仁就是明证。红英深知康家有恩于自家,心想:就是在康家落到典身的地步,也总比在债主家强。
引弟借机问:“要是康少爷使坏,你会怎么办?”
红英的脸被说红了,摇了摇头说:“康少爷不太会吧。”
引弟提示说:“不说康少爷这边,就说说你自己。”
红英为难起来:“看样子,少爷在家里什么事都不作主的,我就是把身子给他,他也未必要;就是他想要,我也难成他的人。只要看看小姐和婶娘就知道了。阿姐,你说呢?”
引弟只是点了点头,并未明说可否。这事本也难以评说,性和情掺和在一起,再简单的事也会复杂起来。引弟只觉得眼前的妹子很坦率,与自己的脾性很相像。
引弟穿着停当后,梳着秀发问红英:“典身与抵工有什么区别?”
红英说她自己也只能说个大概。离她家不远的南边那一带,男的抵工、女的典身,是很平常的事情。
她说:“如果一家人家欠了别人的债而无力偿还,又没有田地家产可卖可押,或者不想变卖田地家产,那就只有最后一条路了:要么男的去抵工顶债,就如长工、忙月一般。
“如果男的丧失了劳力,或是好喝懒做,昧了良心,就只有女人去典身赎债了。典身一年,等于卖身一年。
“要论起价来,典身说不定是抵工的两倍三倍甚至是四倍,可依女人的年龄姿色讨价还价。债主们一般都不要上了年纪的女人去抵工。
“而女孩子典身,一般也就成了所谓的‘贴身丫环’。而贴身的结果,女孩子几乎都成了债主的偏房小妾。”
两人说话间,来到了床前的光亮处,引弟羞怯怯地问红英:“穿得出去吗?”
红英这才仔细打量起引弟来,比穿在自己身上还高兴,说:“有什么穿不出去的!去年这个时候,小姐的表姐苏英来,也是我侍候她洗浴的。她没带换洗的,穿的就是这套衣服。那时,我还真以为苏英漂亮得无人可比,现在看来,你比苏英漂亮多了。”
引弟穿的这套衣服,原先是为红英裁做的。红英没有引弟丰满,穿在引弟身上,神韵自然就不一样。红英的话不足以打消引弟的顾虑,生平第一次在一面大镜子前观照起自己来。
那大镜子固定在梳妆台正中的镜框里,有二尺来宽,二尺半高,上端被木框子遮成了半圆形。
这么大的镜子,引弟从来没见过。想起自己那面镜子,才酒盅口大,离近了,见了眼睛,不见嘴巴,见了嘴巴就没了眼睛。
就那么块小镜子,得来也很不易,是用八个鸡蛋换来的。换时费了一船的口舌,再加了一根黄瓜,那小商贩才口里边说着“瞧你妹子漂亮才肯换给你”,边嚼着黄瓜怏怏离去,好似赔了什么本似的。
引弟想,这镜子,不光照出了人样,也照出了家境。这世上,不管是浴桶也好,衣服也好,镜子也好,都是人活在世上的身价和地位的反映。
大镜子的两侧,还各有一面长条形的小镜子,一尺来宽,高略低于大镜子。两侧的镜框由铜铰链与中间的镜框连接,因而可以作九十度的翻转。
引弟正面照照,背过身去照照,左侧照照,右侧照照,侧斜身又照照,近前照照,退后再照照。红英帮着折转两边的镜框,不断交换角度,好使引弟同时能看到三个不同的身影。不照则罢,越照引弟心越慌。
那年月,农村虽没有了“笑不露齿”、“行不露足”的禁锢,但女人穿衣以宽松为正经的旧俗依然如故。单说那裤腰,三尺还多,穿起来,一折一絷,前可遮腹,后能隐臀。
农家女子,无论婚嫁与否,很少有穿胸衣的习惯。原本那厚实宽大的土布衣衫,几乎遮尽了女性胸部的所有的曲线,还要胸衣作何用。
在乡村里,如果哪家女子穿得乳峰挺挺,丰臀突突,露臂露腿的,就认为是不守妇道。那些满脑子封建意识的老少爷们、婆姨堂客们,轻则说你轻佻风流,重则骂你放荡不羁,还有谁再敢惹是生非。
几番照下来,引弟怎能心不慌?正面照时,胸部挺耸着两座玉峰,乳头顶起薄薄的衣衫;退后照时,纤腰楚楚,连着姿韵妍妍的臀胯部;侧身照时,只见突的突,翘的翘,突得惹眼,翘得触目。周身衣衫尽贴肌肤,流畅的曲线勾勒成的轮廓,近乎就是肉身。
引弟不能不考虑:穿着这身行头,如何走出门去,又如何穿过街市?回家怎见得起公婆宝根,怎说得清衣服的来头?公公婆婆不骂你伤风败俗才怪。引弟吃惊不浅,挺了挺胸脯又照了照,心里如有十五只吊桶,七上八下。
引弟这边心慌慌意乱乱的,红英那头并不知情,眼睛只盯在引弟身上,逗起乐来:“老爷子去年大夸苏英是令‘六宫粉黛无颜色’,我说你阿姐是十宫八宫全无色,还照什么呀照。”
引弟瞪了红英一眼说:“我快急死了,你还说风凉话逗我,看我不拧你。”
红英不解引弟的忧心,更乐了:“又没有人来抢你,你急什么呀急。”她见引弟伸手过来,急忙后退不想脚磕碰到摇篮的底座箍圈,一个重心不稳,身子擦碰摇篮,惊醒了睡婴。婴儿亮着嗓门,喔哇喔哇地大哭起来,两人同时急着要去抱婴儿。
红英来到康家后,发现婶娘每天上午总要陪小姐去兜水果摊,风雨无阻,从不间断。两人每天都要吃几个时鲜果子,说是这样做可以养颜驻容。这会儿,张家母女俩也该快回来了。
红英在康家除了照顾康凌光夫妇的日常生活外,再就是做宝宝的保姆。现在,前者的事务等于减去了一半。后者,尽管有“哭不过三声就要抱,尿不过片刻就要换”的苛刻要求,还是红英最乐意做的,做起来又特别的尽心尽力。红英抢先抱起宝宝塞到引弟手里,想用奶水止住宝宝的啼哭。
“踢踏踢踏”的拖鞋声越来越近。宝宝本就人小脾气大,今天也许是饿急了,也许是见了陌生的脸面,哭上了就不肯停下来。好不容易噙住奶头才吸吮起来,娘俩已急步跨了进来,脸色与小篮子里的枇杷一样毛。
引弟将前襟撩得很高,一边的乳房也大半个挺挺地敞着,裤腰紧了,堆涌起来的肉围子,白嫩得撩人心眼。农家女孩子一俟生了孩子,胸脯就不再私密了。
婶娘瞟瞟睨睨,眉头皱了又皱,连声暗骂着“小骚妇”。想着只要避得女婿的眼,也就不打什么要紧,便拉长了脸问道:“两个大活人哄不住一个吃奶的小孩,都做什么去了?”
红英低声回答说:“我侍候阿姐才洗完,宝宝就哭了……”
“这阵子刮猪怕都要刮好了。”婶娘不容人分说地抢白着。
张淑英摸着儿子的小手,阴着脸说:“囝囝怎么一点也不乖。”分明是“指鸡骂狗”。娘儿俩一唱一和,拿颜色示人。
引弟、红英只当没听见,一个用心喂奶,一个轻手轻脚地换尿布。两人都有尽职的本分,也都有报恩的心思,这点轻风小雨,两人全然不放在心上。
囝囝噙着奶头,使劲咂动小嘴,两边小脸蛋一凹一涨着,看那贪婪样,好似三天没吃奶了。引弟只觉着奶汁正泉水般地涌出来,囝囝的嘴唇边、口角处涌动着白白的奶汁。
今天是第一天到康家来做奶妈,引弟一则担心奶水不足,二来康家说定要头泡奶,早上起来没有给自己的宝宝喂奶,要婆婆等宝宝醒来先喂些稀粥。
这时,囝囝一边吸吮,一边像小猫咪吃着鱼骨头又怕抢走似的呜呜呀呀着,这是从来没有过的满足。婶娘小姐这才咧开嘴笑了。引弟也高兴起来,然而,转瞬间又泛起一阵阵酸涩来——她不能不想自己的孩子。
离家时,引弟分明看见宝宝在睡梦中吮动着小嘴,她硬硬心肠,轻吻一下小脸蛋,毅然出了家门。
好在引弟是个坚强的女人,又很机敏,她俯首轻轻吻了一下囝囝的额头,抬手轻拍囝囝的小屁股,笑盈盈地看着孩子说:“囝囝真乖。”巧妙地掩饰着心头的酸楚。
引弟换过手继续喂奶,盯着小脸蛋细看:眼睛大大的,亮亮的,双眼皮,鼻梁挺直,像少爷;瓜子脸,樱桃嘴,像小姐。孩子的长相吸取了爷娘双方的优点,只是皮肤黑了一些,长大了,准是个黑里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