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英也早忘了刚才的“风雨”,从耳房间回来,笑眯眯地对婶娘和小姐说:“枇杷已洗净了,放在香堂里。香堂里的香和烛也都点上了。”
婶娘信佛,每天都按时要到香堂里去诵经念佛,小姐自是陪伴左右。往日里这时候,红英就可抱着囝囝上街兜一转,一则让囝囝晒晒太阳,二则到药房好让少爷忙里偷闲地亲亲抱抱。这段时光也就是红英一天中最自由最舒心的时刻。
婶娘有事没事地问:“香还有几支?”
红英回话说:“不多了,还剩三支。”
婶娘又问:“枇杷洗净了,为什么不带两个给阿姐?”
引弟忙说:“婶娘不用客气,留着小姐吃。”
见红英站着不动身,婶娘催促道:“还不快去拿!”
红英暗自好笑,要知道今天你铁公鸡也会拔毛,还放到香堂里做什么。怕是小篮子里有几只枇杷都点得清清楚楚呢。红英于是试探着说:“阿姐的意思是她现在腾不出手来……”
“听谁的?”婶娘一字一顿地说。
红英“嗒嗒嗒”地小跑着去了,一会儿拿了两个枇杷回来。
婶娘借机说道:“死货色,说两个就拿两个,一点没活变。”
这会儿,囝囝奶吃饱了,松开奶头,两眼一眨不眨地盯着引弟。引弟扯下衣襟,一手托住两只小脚,一手围护着囝囝的臀腰,笑着对小姐说:“囝囝好乖好会吃噢!”
张淑英接过囝囝,左边亲亲,右边亲亲,囝囝就咯咯咯地笑出声来。婴儿也许和成人一样,觉得舒心了就多笑容。平日里,七逗八逗囝囝才笑一笑,今天张淑英也乐得哈哈哈地笑出声来,流出了眼泪。
打红英来到康家以来,还没有听她率真地笑过一回,只听她逗着囝囝说:“快笑给外婆看看。”
婶娘乐滋滋地抱着小外孙,边逗边说:“娘娘的奶水很甜,囝囝吃得很开心对吗?吃饱了,快去晒晒太阳。”
红英领旨,笑着冲引弟眨了一眼,抱着囝囝喜冲冲上街去了。
娘俩到佛堂去了,房间里只剩下引弟一个人。她把两个枇杷塞进裹着衣衫的小布包里。引弟记着,宝根总说嘴里苦,两个枇杷,一个留给宝根吃,一个留给宝宝吃。小布包里有她刚换下的一套土布衣裤,还有那身红滚条镶边的花洋布衣裤。
小布包是红英送的。没想到能结识红英小妹,有个相商相助的在身边,日后在这里的时光就不会太寂寞,令引弟有了一份意外的满意。
直到这时,引弟紧绷的心情才完全松弛下来,觉得这开头双方都还满意。这口饭没有想象中那么难吃,这才有心思打量起屋子和房里的陈设来。
引弟打量着,感叹起来:与乡下的瓦房比,恐怕只有这里的才真正算得上是清凉瓦房了。梁木都有小水桶般粗,正梁离地面一丈半还不止。瓦板刷成青白色,瓦板与瓦板间抹着白色的粉线,和那雪白的墙壁、青灰色的方砖地浑然成一色,映照着梁、柱、椽那一色的暗红。
前门、后窗各有特色。前门高有八尺。门中上部都另开着一扇十棂窗,棂中嵌着蠡壳。那蠡壳原本是用蛤、蛎等贝壳的粉制成的,略有一点透光性能。
寒冷时节,来个窗门同闭;不冷不热之时,可启窗透光;炎热来临,四扇门大敞,更兼通风、透气、采光。这种设计,便于因时因天因人而作随意调节。
引弟不禁感慨起来:与自家的茅草房比,何止是天差地远。
后窗因为屋檐较浅,冬季又要迎着西北劲风,所以装着里外两堂长条窗,窗台如膝高。
内窗往里开,是十棂窗,为了提高采光度,不嵌蠡壳,改用白油光纸糊窗。
外窗朝外开,是百叶窗,大风天用以减缓风速,雨天用以挡雨。百叶窗还有一个独特的功能,大热天洗澡,可只关百叶窗,室内外空气依然可以流通。
浴桶上方那块五尺见方的扇布,是旧时剃头店里常见的那种。只要拉动牵绳,便凉风习习,空气流通也就更加顺畅。夏天天天要洗澡,身上也就搓不出垢条子来。这个时候,红英服侍小姐洗澡,只要打打布扇就是了。
居室里,当然以那张栗褐色的楠木大床为中心,床靠东墙。大床做工极为精致,不愧是纯正的木雕杰作。
那吃重的床座部位,都是浅浮雕,图绘都为花草。床两头和床里侧的围板,都是深浮雕,图绘以动物为主,辅以花卉。
床里侧的围板上,凸现着相向游动的两条龙,龙口对衔住中部的圆环,圆环内嵌着一面汤盆大的镜子,好一幅双龙戏珠图。
大床正面的裙板,无论是床口两边竖的,还是床口上方横的,都是镂空为主的透雕配以浅浮雕和深浮雕的混雕板。
床口两侧竖排的主裙板,构图左右对称。边框都为直线条的浅浮雕。直线条边框的内侧由木隼衔接着长方形的镂空透雕板。雕板上分别雕着游龙和飞凤的图样。
那龙鳞爪飞扬,居高临下;那凤俯首低飞,凤尾上扬。构图运用传统的写实风格,既充分表达了“龙凤呈祥”的主题,又含蓄宣扬着“男尊女卑”的封建意识。
主裙板的正中间是一块长条形的深浮雕。工匠操刻时着力炫技,摹拟绘画的笔意和气韵,追求诗情画意般的效果。
正面上方横排的雕板分上中下三层,三层雕板等高,均不足一尺。底层的雕板与床沿等长,分割成四小块,分别镂刻着梅、竹、兰、菊四“君子”的图像,图绘与图绘间有瘦长的浅雕“喜”字界着。
中间那层雕板略短于底层,被浅雕“喜”字分成三部分。分别透雕着篆体的“福”、“禄”、“寿”三字。上层雕板全无间隔,主画面是经多层深雕成的鸡兔相戏图。
那公鸡是一副雄赳赳的样子,雌兔自然是双眼迷离。另有镂空的“喜”字和浅雕的花卉点缀画面。康凌光属鸡,张淑英属兔,鸡兔同笼同乐是其寓意,那雕板显然是定做的。
还有一个特别之处,最上面那块雕板并不垂直插装,而与下面的双层“喜”板构成一百五十度角,俗称翻“喜”。这样的床也就有了个充满喜气的名字:双翻“喜”床。
直到彩绘雕花镜面玻璃盛行后,雕板被取而代之,双翻“喜”床也就更加亮丽多彩。
在乡下,已婚的男男女女都管婚床叫戏台,管那床上之事为做戏。引弟边纳着随身带着的宝宝的鞋底,边不时抬头看着那红木大床,心想,有钱人家的婚床才真正称得上是戏台。
引弟自小就喜欢看滩簧戏。凡到三桥镇赶庙会,大部分时间用于看戏。即使是相同的戏目,上午看过了下午还要看,戏台的各式造型深深地印在脑海里。
自小到老,人的一生少说也有一半在床上,青春的情欲享受,也几乎全在婚床上。应句时髦的话说,生活的质量,床很关键。
想到自己那婚床,引弟心里真不是滋味。一副身骨子瘦弱的两人摊床架,一张芦苇笆几根竹杠子配成床垫,翻身重一点都会弄出咯吱咯吱的响声。
房子又是单壁的,纸糊的窗,薄板门的缝能抠进手指头,能隔多少音。真要出出劲劲干那事,怕在远远的场角头,也能听个分明,还不要羞死人。好在自己没有这份令人不尴不尬的担忧。
引弟暗自苦叹起来:娘家穷,不想婆家更穷。人一穷就什么都难尽兴,更不要说如意了,就连那性事也不例外。
怪不得三婶她们时常抱怨说,下辈子投胎,就是投只狗,也要想法子投到富人家去,投到镇上去,别的不说,骨头总可以多啃几块。
依乡下的婚俗习惯,新婚三天里头是不论长幼大小的。嫂子婶娘们最爱向新娘子刨根探底地盘问。旧俗还时兴“听夜”。所谓听夜,就是半夜时分,好事的成年男女,待在新房的窗下或门外,以窃听新郎新娘的床动之声为乐。
也许是因为新婚之夜没有听到引弟新房里特别出格的床声,好事的男女第二天便嚼开了舌头。他们不管是来讨喜糖的也好,来徐家料理碗筷的也好,有意来陪新娘也好,都借机与新娘套近乎。
有时个对个,有时两个对一个,也有三四个围住一个的。这几个走了,又围过来几个。问话里都如喜事桌上的菜肴,冒着肥溜溜的“荤油”,直问得引弟如剥光了衣裤一样羞愧难当。
有个小姊妹附在引弟耳边直露露地开荤说,你那床软塌塌的,不如备条春凳,才知什么叫结结实实的乐。
除了床和妆台外,令引弟注目的就是床头的宽板条凳,那凳子长和高与普通长条凳相仿,凳面比两只条凳还要宽一些,上足了枣红漆,油光发亮。那个小姊妹所说的“春凳”就是这种样子的。
三婶家也有,只是白坯的,没上什么油漆,照样很光滑。引弟曾躺在三婶家的春凳上纳过凉。
那晚,她望着深蓝色天幕上的牛郎织女星,想得很多:宝根难道就是自己命中的牛郎吗?如果是真的话,那他这一身病不就是阻隔夫妻恩爱的天河吗?织女毕竟每年有一回与牛郎共享恩爱欢欲的一天,想想自己,荒待何时才是尽头呢……
引弟边纳鞋底边扫视那春凳,发现那凳子的做工与三婶家的不同,别有一番心思在上面。
看那凳面的四个斗角,全不像八仙桌那样四棱四角,平而尖瘦,而是圆滑了下去,形成一个抛物面,很容易让人联想起女人的那个地方来。
引弟推想:刨平棱角,无非是要让躺在上面的人更舒适些,不至于硌疼了肌肤。那匠人也就不单是个怜香惜玉的善良之辈,还怀有一颗追求生活乐趣的匠心。
一个原本想过又未曾细想下去的话题重又浮上了脑海:那凳子想必是夏秋两季用得多,为什么不叫夏凳秋凳,偏要叫春凳?现在想来,那“春”字里头所包含的自然是特指青春的含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