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么一想,引弟才省悟过来:女人洁白的身子躺在枣红色的春凳上,强烈的色彩对比,对男人的眼睛具有何等的冲击力。其实,小姊妹的荤话早就揭示了题意:那春凳原本就是青年男女春思荡漾、春情奔涌、春姿婆娑、春欲泄泻的小戏台。
想到这里,一阵隐痛袭上引弟的心头:别人家女孩尽可以春情勃发,春姿尽展。她则唯有让自己的春欲冬眠起来,何时才可醒来,看来遥无期限。
引弟再无心审视屋内的其他陈设,慵困着抬起头来,向北窗外望去。只见后花园内树丛阴阴,竹影摇摇,隐隐约约能看到最北端被树枝绿叶割成了碎片的围墙。庭院深深,勾起了引弟的幽幽思绪:如果老天真有眼,神仙真有灵,祖宗真有荫,世道为何这般不公平?
同样是人,为什么穷的穷,富的富;忧的忧,喜的喜;弱的弱,强的强;败的败,旺的旺;善的善,恶的恶;病的病,健的健;正的正,邪的邪……
尤其不合情理的是,那穷、那忧、那弱、那败、那病偏偏多与善的正的沾边,而那富、那喜、那强、那旺、那健又常常给了恶的邪的。
想到这里,引弟真想大声责问一番:天理在何方?王法在哪里?公道有何用?命运之神又干什么去了?
当然,例外也还是有的。就说郎中康凌光,他为富而心正,又富有同情心。不知为什么,引弟隐隐约约有种预感,康少爷命中正经历着很大的不如意。正如古话所说,自古多少深深庭院内,富丽堂皇背后少欢乐。
这世界上凡是善良的好心人,都会有同情心。自己同情康少爷,就如希望别人同情自己一样。此时,引弟才清醒地意识到:为康少爷的孩子喂奶,不只是为了钱,更是一种心悦意从的选择。尽管自己受康家的恩惠还浅,但她懂得滴水之恩当泉涌相报的为人之理。
给囝囝喂过二遍奶,用过三菜一汤的便饭,引弟急着向婶娘、小姐和红英道别,快步走出康西院。
她惦着自己的宝宝,还有宝根的病势,恨不能一步就到家。女儿是她的心头肉,宝根的康安系着自己的幸福和一家的希望。为了使宝根的病体尽快好起来,暂时亏了女儿,实在是羊吃荆条棘刺没奈何。
她一路匆匆走,一路细细想:公公婆婆的体力会一年不如一年,自己只是女流之辈,怎能长久支撑家业?眼下,宝根已好似积了半舱水的漏船,再不好好治疗……引弟真不敢想下去。
因为思虑重重,引弟出门时还真忘了自己这身行装,也许衣衫之忧毕竟事小。
离镇之前,引弟还须去见见康少爷,报说宝根服药后半天一夜来病情无明显好转的实情。也不知康少爷为宝根亲诊,下午是否有空能否成行?要是康少爷下午不能亲诊,也好让少爷及时添调些药味。引弟知道,宝根的病势已搁不得三天半旬了。
走在窄窄的街道上,阳光火辣辣的,周围的目光更是热辣辣的,像鞋锥一样尖利,刺得引弟一路不敢抬头,顾自逃难一般,急急跨进了康家大药房。
引弟不见康少爷,便向小伙计打听康少爷的去向。小伙计只觉眼前一亮,眨巴着眼睛,许久才认准眼前的问话人竟就是昨天曾为东家孩子喂过奶水的大姐,瞪大了眼睛说:“少爷早去了康东院。”
引弟返身出去,又像逃难似的一路急步奔去,直到闪身进了虚掩的康东院大门,才收住步子,慢慢止住喘息。
待心神稍稍安稳下来,才想到,只知少爷在康东院,慌乱中忘记问在几进,现在只得先挪轻步向北走去。这里的布局、景致和康西院的简直一模一样,来到中进大厅,引弟才敢轻声呼唤起来。
康凌光闻声从后天井笑着迎上来:“让你受累了!我也就称呼你引弟吧。要不是你声音先到,看你这身行头,准以为是哪方天仙下凡来了。”
引弟自有些羞涩难当,但她顾不得许多,咧嘴笑了笑说:“看少爷说的,累倒不累,只是又要麻烦少爷了。”引弟边说边快步走近康凌光身边去,宝根的病使她心里空空的,慌慌的,人像抽去了主心骨似的。
“大半天忙下来,还能不累!应该说是我们麻烦了你。听红英说,小家伙很贪嘴,怕要亏了你家宝宝了。而为宝宝的父亲治病,完全是我分内的职责,快说说宝根用药后的情形。”
“少爷,你的心意我自会记在心里的,许是宝根前世作了什么孽,得了顽疾,用了少爷的药方也难看出有什么效应,让人心忧死了。真不好开口,还得让少爷去亲诊。”
引弟知道,要少爷去亲诊远非自家经济实力所能承担,然而又怎能让宝根缺医少药下去。常言道,有账算得尽,我引弟不惜当牛做马,也要挣钱把宝根的病治好。
“困难只是暂时的,就不必太多虑了。下午我一定去看看宝根,你尽可放宽心。虽说我没有手到病除的本领,但总可以脉准病因,对症下药的。”
康凌光知道,当一个人所面临的困难愈大时,其忧心也就愈重,就愈想得到别人的资助。要尽自己所能去帮助引弟解除心头的忧愁。
从医学心理学角度讲,太多的忧虑致使人神伤,神伤之体疾病则更易入侵。康凌光决心要尽全力去帮助这位帮助了自己的年轻女人:她要垮了,她家就等于是雪上加霜。
他问引弟:“饭吃饱了吗?”
“少爷,我吃饱了。”一声热情的称呼,外加一句家常的问候,还有那一句句宽心的话语,分明是暖暖融融兄长般的情意,引弟尽管是半饥却已经饱了。
“她们吃一小碗,你吃了一满碗,就说是吃饱了,理也许能成立。可你要奶两个孩子,是能吃两碗三碗的人。”
康凌光说着,不容引弟再分辩,拉着她的手穿过洞门,进了后大厅西厢间,要引弟把一碗饭就着红烧猪蹄子和汤一起吃掉,并说猪蹄子汤最养奶水。
少爷估摸得很准,刚才吃午饭时,引弟见人家娘俩才吃了一小碗就搁下了碗筷,一大碗对引弟来说只是个半饱,但她还是放下了碗筷,免得第一回就留下一副穷馋相。
在少爷面前,引弟觉得心境宽松多了,也就不再推辞,和着肉汤大口大口地吞咽起来,只一会儿工夫,一大碗饭就一粒不剩地吃下肚去。
康凌光将未吃过的蹄肉用荷叶包了一层又一层后递给引弟,说:“带回家去吧!”
引弟双手赶忙连推带挡:“又吃又拿,怎好使得。”
少爷见引弟急成这个样子,笑了笑用平和的语气说:“你这样说就见外了。一家子有人生病,好比是一堆柴火两头拔,就是东邻西舍见着也绝不会见难不帮的,何况我们两家现在总比东邻西舍的关系要深一层。
“病人的体质与营养的关系很大,体质又是一个人抵抗疾病最重要的资本。我们吃腻了大鱼大肉,倒想多吃些素菜,浪费了又可惜,就算你帮我个忙。
“眼下你要奶两个孩子,不补充些营养,长此下去,如果你的身子也亏了,你家的重担谁承担,我们又怎能安心?再说,奶水的质量不保,事关着两家人后代的健康。说实在的,助人的名义中包含着我们康家的小九九。”
引弟被少爷的这番真诚无私的话深深打动了,一时竟无话可说,她感激地看着康凌光,换了个话题说:“在你家里,婶娘和小姐要我和红英一样,必得穿这样的衣衫裤子。可穿着这样的行头回乡下去,实在难见宝根、公婆和众乡邻的面,真让人左右为难。”
康凌光略一沉思便道:“就把这里当做中转站吧,每天早晨和中午,你到这里来换衣服。门面的钥匙给你一把,只不过你每天要多走许多路。你觉得可行的话,现在就可以进北半间去换衣服。”
看引弟迟疑着,康凌光补了一句:“门可上闩的。”
引弟红了脸忙说:“少爷你想到哪里去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在想,换下来的衣服……”
康凌光接过话头说:“既然这样,也就在这里洗晒为宜了。”
引弟点头说:“这是再好不过的办法了。”她换过衣服,洗净晾好,从少爷手中接过钥匙,挽起小包,兴冲冲走出了康东院。
康少爷为宝根亲诊,轰动了整个村子。宝根家穷得叮当响,城里有名气的郎中自然不为钱财而来,大家都说宝根是福星高照。
引弟的房间里站满了大人小孩,站不下的就在门口、窗前踮脚跟朝里张望,争相一睹城里的名郎中长的什么样,大家不时地窃窃私语着,更想看看城里的郎中究竟是怎样看病的。
康凌光这回亲诊, 一反康家坐轿行医的惯例,自借了一条小渔船,一路划船而来。老老少少知情后,对这位年轻的郎中又添了几分敬意。
更让大家敬佩不已的是郎中的引流术。一根银针,连接一长段橡皮导管,银针从宝根右侧腹部刺透皮肉后,导管的末端便有黄绿色的液水涓涓流入木脚桶。这引流术,是康世琦亲授给康凌光的,他曾反复叮嘱过孙子:万不得已才用。
只一袋烟工夫,木脚桶里已积了厚厚一层黄绿色液体,又一袋烟工夫,当郎中拔去银针时,木脚桶内已有小半桶体内的积液了。
胀鼓鼓的大肚子明显瘪了下去,宝根顿觉轻松了许多,才相信城里的名医不是徒有虚名的,康复的希望已近在眼前,已经一年多未见的笑容重现在了他的脸上。
宝根、引弟,还有公公婆婆一迭声地谢了再谢。面对见得着的“手到病除”,众人也都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和敬佩的目光,纷纷称颂郎中的回春之术。
看着宝根的肚皮渐渐瘪了下去,见着宝根又有了笑脸,引弟心头的愉悦是难以形容的。觉得自己就如在沉沉的黑暗中见到了一堆火焰,又如在茫茫的荒漠里看到了一缕炊烟。幸福之神虽还没有来,幸运之神已经到了自己的身边。
徐村人簇拥着郎中来到了西南场角头,郎中环顾众人,微笑着谢过大家的好意,拱拱手与大家告别。众乡亲渐渐停住脚步,依依不舍地目送这位肯到农家茅舍来又能做大手术的城里医生,然后三三两两先行离去。
引弟自和公公婆婆继续送行,没走几步,郎中转过身,笑着对两位老人说:“二老请留步,我还有些治疗方面的话要告诉引弟。”
郎中有些话自是不便当众说,还有些话不宜说与病人和老人听。两位老人又千恩万谢了一番后才转身慢慢离去。
引弟陪少爷继续向石滩涂头走去。从滩头到水面,有用不规则的青石块铺成石阶,便于淘米、洗菜、漂衣时上下。临水的石阶是一块窄而长的条石,很厚,水正浸至条石的中部。
两人来到滩头,引弟见一支竹篙穿过船尾的铁圈将小渔船插定在临水石阶的北侧,船头斜指着西南方。
滩岸头有两棵高大的皂荚树,一雌一雄,两棵树上都长满了又尖又硬的刺,雌树上还挂满了皂角。这一标记性特征是引弟昨天中午在康东院里无意中说起的。
当决定在康东院换洗衣服后,引弟对少爷说起过,自家滩涂头有一雌一雄两棵高大的皂荚树,远远就能看得到这两棵树。现在雌树上正挂满了皂荚,明日多带些皂荚来以备用。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康凌光自小喜好划船。三桥镇方圆数里内,凡大一点的河道,他都熟悉。
当了解了引弟家的这个与众不同又容易发现的自然景观后,一心想着要减轻引弟和她家人的负担的康凌光,便决定下午的义诊要破一破康家几十年来坐轿出诊以示派头的惯例。
此时此刻,康凌光一方面依旧徜徉在淳朴的乡情民风中,喜不自胜。这样的愉悦之情,在富有人家的虚言客套中是无法酿生出来的,一方面他又在思索着如何向引弟说清宝根之病的实情。
宝根腹内的积水已近侵犯胸腔,若再不控制,进而就会危及心肺。通过引流,旨在延缓一下腹水进犯胸膛的进程,但这只是权宜之计,过不了多久就会有反弹出现。但从众人的喜悦之情和信赖的眼光中,大家似乎都看到了宝根不日就可康复的希望。
引弟的希望自然比别人更热切,喜滋滋地问一时默不作声的康凌光:“少爷,再两、三次引流,宝根就可以恢复正常了是吧?”
康凌光挺为难:“现在还很难说个准,要看反弹的情况而定。”
“会反弹?”引弟的喜悦之情一下减了许多,“要不一次多引流些不行吗?”
“如果允许的话,我一定会做的,只是一次引流太多,腹腔内的压力降得过多,会诱发受损的脏器渗出更多的液汁来。再说,一次引流太多,可能会引发脏器移位等意想不到的严重后果。”
“那就麻烦少爷多做几次引流行吗?”话才出口,引弟已觉欠妥,忙补充道:“要是少爷恰好有空的话。”
康凌光本想把宝根的病情挑明了说,见引弟希望殷殷着也就不忍心就此伤了她的希冀,便顺着引弟的话头说:“引流要冒感染炎症的风险,腹腔里面一旦受感染而发炎,那是人命关天的大事。
“引流次数一多,风险自然也随之增高。况且,乡村里也根本不具备做这类手术的良好条件和设备,所担的风险也就……尽管如此,引弟你尽可放心,我会视宝根如兄弟的。”
康凌光本想给引弟一颗定心丸,谁料引弟早已听出了少爷话中的弦外之音。在短短的一个多时辰里,引弟经历了由无望到充满希望再回到渺茫的心路历程。
穷人难得有医有药了,而郎中尚无把握,足见宝根身上毛病之顽固。尽管有少爷“视宝根如兄弟”的话压阵,也很信赖眼前的这位郎中,引弟还是发出了“那该怎么办啊”的一声苦叹。
康凌光忙劝慰起来:“宝根的病的确很重,这话只说给你一个人听。常言道,天无绝人之路。眼下急需让宝根快活起来,精神振作起来。而关键是你自己首先要振作起来,快活起来,不要把悲伤无望的气氛传染给宝根。”
引弟点点头说:“少爷说怎么做好我就怎么去做。”
“同时,还需要改变一下宝根的饮食习惯,尽可能增加些营养。宝根刚才说他喜欢酸味,有多长时间了?”
“宝根总说嘴里苦,每顿都喜欢将菜蘸了醋下饭,这恐怕有一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