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光斗为了讨好鬼子,紧跟着大喊起来:“弟兄们,听好了,绝不能放走刺客丁大旺……”讨好的话还未全部说出来,屁股上又重重挨了一脚,这回被踢趴在地上,半天起不来。
宫本信雄一脚踩住张光斗的屁股说:“大声的不要,小声地说话。”
宫本信雄说完,带着两个随来的鬼子出了后天井。直到鬼子的摩托车摸黑开走了,张光斗才摸摸屁股骂骂咧咧着爬起来,一瘸一拐地传话去了。张光斗就怕死,可离了死的威胁,最想要的还是鬼子的赏,尽管他从未看见过鬼子的赏是什么样子的。
连着两个夜晚摸黑进出王家宅院,丁大旺就是闭了眼也能走出去。可今晚东南西北一圈兜下来发现,凡是外墙的门窗口和围墙缺口处都有伪军的岗哨。
丁大旺提醒自己:没有足够的把握,绝不能贸然行动。等到天亮时分,伪军睡意浓了,再寻找机会反而会容易些。
大旺清楚,秀梅还没有找到。而寻找秀梅的过程中,又亲眼看见一个无辜的姑娘被恶人害死,添加了一分新仇,自己必须得活着出去。姑娘最后那悲恨的眼神时时闪现在大旺的眼前,令他痛心不已。姑娘那眼神仿佛在告诉自己:大哥,替小妹报仇。
为了能活着出去,现在最要紧的是要以逸待劳,蓄足体力。丁大旺索性背靠着墙根,坐在地上理起思路来。
鬼子摸黑溜之大吉,怕的是游击队的干活;鬼子让伪军继续留守王宅,是因为其认为“刺客”还在王宅;要是鬼子自己黑灯瞎火地搜查,那等于是蒙了眼睛捉迷藏,绝不敢冒这样的险,更何况黑鱼刀已经让鬼子胆战心惊了一回;调几个伪军进来搜查,外边的看守一松,只怕煮熟了的鸭子会飞掉。
所以,还不如夜里张网白天收网合算。由此去推断,鬼子天明后必然会卷土重来,一为收尸,二为缉拿刺客。
当然,丁大旺摸透了鬼子的驴肝肺,却难料鬼子的蛇蝎心:万一漏了“刺客”,就定王兴才个通匪罪,再定张光斗个失职罪,自己则是毙了女游击队员的功臣,至少也是功过相当。
宫本信雄自信,大佐面对一个死人和一个活人,总会为活着的一个多想一点。他那里,大不了开一张阵亡通知书。这样,于人于己都有利。有了这点逢凶化吉的盘算,他还真的高枕无忧着睡到大天亮。
丁大旺则不然,他自知天一亮就难以脱身。刚才,满脑子想着报仇雪恨,才有了不惜一死的勇气。现在觉得,才杀一个鬼子,怎么也难解心头之恨。秀梅还未找到,又多了个冤魂,家里还有那么多的人和事等着自己……冷静下来细细一想,“留得青山在”的念头渐渐压倒了不惜拼死一搏的冲动。
云层渐渐地变薄了,有了些蒙胧的亮光,大旺的心头也跟着亮起来:绝不能束手待毙。为什么不能主动一点?对,到高处去察看一下,找出伪军防守的薄弱之处,才好相机行事。
他选中那棵高大的桂花树。大旺自小爬惯了树和竹子,爬树爬竹子可以像猫一样轻快。与爬屋顶相比,爬树不会弄出响声,又有枝叶可遮蔽自身。
他于是猫着腰,轻手轻脚朝大树摸过去。但他不敢一下靠得太近。摸到一块小石子,将小石子抛投到大树下,没一点动静,这才全放了心,脚尖一串轻点,疾速来到大树下。
丁大旺才轻轻纵身吊上树,脚还没来得及蹬一下,就听有年轻女子的声气:“是丁大旺吗,上去没用的。”喊声如一丝清风从窗口飘过来,轻得不能再轻。
大旺不由得一惊:尽管自己的行动是十分隐秘的,还是被人注意上了。他断定,那姑娘定是心细得很,似乎也同样关注着今夜庭院里发生的事情。
事出总有因,也许就出在投石探狗上。可她怎么会知道别人心里的所想,要不,凭什么说爬上树去没有用?也许是旁观者清,难道她看到我杀了人?
不过,单从喊声如此之轻看,料想是为了防墙外的耳朵,那么,就算她没有护人之意,也不会有害人之心的。
丁大旺悄无声息地落地后,双脚一步也没有移动,肩头靠在树干上继续寻思着:这么破败的院子里,为什么还住着这么个年轻的女子,而且像是单身的?这里头东洋鬼子频频出没,她为什么会平安无事?到底是什么来头,与王兴才挨着哪门子亲沾着哪门子故?
丁大旺正思量着,忽见门露出条宽宽的黑缝,从黑缝里飘出一句招呼声:“快进屋里来!”那喊话,语声细调轻柔。
那招呼声虽是很细很轻很柔,却传达了一种不容抗拒的力量。丁大旺不由自主地轻移小步向门口走过去。他刚到门口,年轻女子那温暖的手抓住大旺的手,一把将他拉进门去,门无声地关上了。
屋子里头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丁大旺只闻到了阵阵香气,他从来没有闻到过这样的香气,说不清是哪种花的香味。
进屋后,大旺才感到不如在外面自在,虽只是片刻,似已有小半天,幸好在黑暗中。只听近旁的姑娘悄声说:“不知该怎么称呼,先谢过你,客随主便。我叫王馨燕,是王兴才的亲妹妹。如果我没有猜错的话,你就是丁大旺。”
丁大旺吃惊不小:姑娘足不出户,又素昧平生,对自己怎会知姓知名;怎料到王兴才还有个亲妹妹,而王兴才怕早已成了自己的刀下鬼;而他的妹妹却似要搭救自己,现在这恩仇两根藤不明就里地缠绕在一起,事明之后怎生分开?
丁大旺决定趁黑趁早离开,于是便冷冷地轻声说:“我是丁大旺,眼下正好身有急事等着去处理,等有机会再与小姐说仔细。”说罢转身要走。
王馨燕轻闪身子,挡在门前,细声说:“不管你是大哥也好,小弟也罢,你这般冒黑私自进出我家宅院,想必是事出有因,而且事关重大,我可以不阻拦,但我以主人的身份问个缘故总可以吧?”
丁大旺听着又吃了一惊,觉得自己理由再充分也难以回绝一个通情达理的要求。更觉得小姐的宽容中自有一番好心好意在里面,虽不知这份心意出自何种因由,但可以断定,这兄妹两人不是同道人。然而说了又有何用:“小弟我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万不得已才擅自进出你家宅院,不慎又冒犯了主人,更不能因此而连累你小姐。”
王馨燕听出了丁大旺话中的隐情,不动声色地小声接话道:“要真是个好汉,就该常有几个帮手,可你这样独来独往,看不清你是否长着三头六臂,有道是好汉双拳难敌四掌,更不要说墙外有数十掌数十枪。
“是好汉就当信‘不吃眼前亏’的道理,你要硬拼出去,怕不单是吃亏的问题,更不论你要做的事,做完了没有,做好了没有?
“再说,好汉尽管都义重情长心胸坦荡,但或因孤身寡人无人相助,或因勇武有余而谋算不足,或因重气节操守而轻天时地利,最终落得个气短志丧落败而走的也并不少见。
“我虽是女流之辈,也自有正义之心,仁义之情,纵然没有力气帮你一把,也可提个看法供你参考。你若信得过我,就真人面前不说假话,我真想知道:我哥他怎么个对不住你?更想知道今晚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这情、义、理、智兼顾的一番话让丁大旺再也不敢轻视面前这位自称是女流之辈的小姐了。自己要做的事的确还没有做完,更谈不上做好。如小姐所说,今晚上要有个帮手,就不难把姑娘救出去,或许还能将鬼子大头目一起给宰了。
他这才自愧没有小姐那样的见识,作为男子汉,没有小姐站得高看得远想得深,像她那样身处于黑暗中却能做出明亮的分析,自己却只顾着争一时之气而没有长远之谋。他更敬服小姐待兄受过的那份诚意,就算是亲兄弟亲姊妹间也不过是这般的知心肉疼。
丁大旺这么想着,便将昨天王兴才勾结日本鬼子奸淫自己的未婚妻徐秀梅而徐秀梅至今下落不明、自己发誓追杀恶人直到今晚上杀了胖鬼子和王兴才的前后经过详详细细地向王馨燕诉说了一遍。末了又说:“是我杀了你哥,好汉一人做事一人当,自古以来杀人须抵命,小姐,你要杀要剐,我绝不说半个不字。”
王馨燕移过半个脚掌位,紧靠丁大旺小声说:“大旺兄弟,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请你相信,你的仇就是我的仇。这杀人自不同杀鸡,只有暴逆无道之徒才会滥杀无辜。
“我的所见所闻,已经证实我哥他是干着助纣为虐的勾当,禽兽都不如,这是他自走绝路,杀他是为民除害。也正因为如此,要杀你的人也就大有人在,你现在贸然出去,等于是自投罗网。
“什么叫好汉不吃眼前亏?心知眼前有亏,是好汉,就会想法子绕过去,图的是来日方长;真要是好汉,若事关重大,必会权衡利弊,绝不逞一时之勇。
“你说秀梅姑娘昨天遭辱后下落不明,而我昨天正好在我家院子里看见过一个神智昏迷的年轻姑娘,如果那姑娘是秀梅的话,我那杀千刀的哥瞒着我做了手脚。
“而只要秀梅还活着,恶人们就会防着你。加上今晚你杀了鬼子并让鬼子得知了你的姓名,按鬼子的情报功能,就算有十个同名同姓的‘丁大旺’,他们也会追杀务尽的。是大丈夫,既能顶天立地,也可能伸能曲,依我看,你目前须远离家园一段时间,以屈求伸才是上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