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旺兄弟,看来,你的事的确远未做完,也远未做好。你不仅要有一颗不甘的心,更需要有个会思考的冷静的头脑。无论是谁,想成就大事,在特殊情况下,自可不必计一时之得失输赢。也请你相信我,只要你听从我的安排,我自会将你安全地带出王家宅院,并找个安全可靠的落脚之处。”
也正是在这个时刻,王馨燕做出了提早返程的决定。
丁大旺心潮起伏到最后,思潮中涌起一波波惭愧之浪。他暗自庆幸遇上了个见多识广的热心肠的小姐,为自己指点迷津,否则,壮志未酬身先死的结局难免要降临到自己的头上来。原以为凭一腔热血就可以成为大丈夫,实不过是鲁莽之勇。人无远虑,必有近忧,才知自己竟是这等浅薄。
他第一次与一个陌生的年轻女子在黑暗中如此接近,自是心慌意乱手足无措,好在暗中相互只能看见个轮廓,掩尽了所有的窘态。
从谈吐看,眼前的姑娘绝不是位普通的小姐,几次想问其身份,话到嘴边都咽了回去。丁大旺虽不知道姑娘有什么法术将自己安全地带出王家宅院,却相信姑娘的话绝不是口说无凭的安慰。
这厢房被一樘板壁一隔为二。姑娘从里半间拿出草席和薄被。她把薄被塞给大旺后,将草席铺在地上,然后拉大旺一起靠着板壁坐在草席上,薄被盖在两人的膝盖上,共同度过了半个不眠之夜。
东方才有鱼肚白,姑娘叫起大旺,要他收起席、被到里面去等候。她自己则整了整衣衫,捋了捋披肩的长发,开门走了出去。
只听姑娘在门口外高声喊道:“外边戍守的谁是领头的,快到这边来,我有紧要事相告。”
几分钟后,有人小跑着来到门口。王馨燕见那人贼眉鼠眼不住地打量自己,便先发制人问道:“你真是领头的?”
威严的问话令来人急了:“小的正是领头的排长张光斗。”张光斗回上司或鬼子的问话时,惯以“小的”自称。
王馨燕又问道:“你可知道你重任在肩?”
张光斗挺了挺胸说:“小的知道,遵太君之命,严防刺杀皇军小队长的游击队的刺客逃跑。”张光斗说着,眼睛直往开着的门里面瞟。
王馨燕见状微微一笑后沉脸说:“我请张排长来,就想请你搜一搜我的房间,免得让你放不下心。”
张光斗一惊后马上嬉笑起来:“这个,小姐就见外了。王家是太君的交好,小的虽不才,也懂打狗须看主人脸,我张光斗岂敢……”
“放肆,究竟谁是狗?”
张光斗才知忙中出错,急着说:“小的说错了,小的是狗,不不不,游击队的刺客是狗……”
“别嬉皮笑脸的,你当真能确定刺客还在院子里?”
张光斗拍了拍胸脯说:“不瞒小姐说,小的一个排三十多号人,就守这么个宅子,那游击队的刺客就算是长了翅膀也休想飞出去。”
王馨燕看了为虎作伥的伪军小头目一眼说:“要真是这样,那你的功劳自然不小。不过,眼下还有一件更重要的事必须得急着去办,办成了,你的功劳当然就更大。”
张光斗讨好说:“小姐尽管吩咐,小的愿效犬马之劳。”
王馨燕一字一顿说:“你替我准备好四人抬的藤躺椅,一定要快!”
天渐渐放亮,张光斗满腹狐疑,眨巴着一双小眼睛问道:“小姐,这也——也算要事急事?”
王馨燕厉声说道:“我奉皇军司令部之令,要赶乘头班小火轮,到市里去发送有关今晚围捕游击队刺客的新闻稿。谁要延阻此事,将军法从事。”
张光斗将信将疑盯视着王馨燕的脸:“小姐,这么大的事,没有手谕,也该有个口令才好说!”说罢两手一摊,摆出一副难以相助又无可奈何的样子。
王馨燕怒目还对张光斗的盯视,刷地掏出记者证,递到了张光斗的鼻子前。
张光斗见那名片上分明印有《华新日报》记者证的字样,忙赔笑脸说:“小姐息怒,小姐息怒,小的即刻差人去办。”
王馨燕转守为攻,斩钉截铁地说:“不,这事你必须亲自去操办。天大亮后,若皇军高官来了见我还在这里,看你有几颗脑袋!”
张光斗这才忙不迭地应着“这就去,这就去”,转身急跑而去。看着张光斗的怪模怪样,王馨燕捂紧嘴总算没有笑出声来。
天大亮的时候,一顶四人抬的藤椅轿出了王家宅院的大门,藤椅上坐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一身的白衣白裤,头戴宽边白丝帽,脚蹬乳白色的高统皮靴,雍容而高雅。轿后跟着一个头戴礼帽西装革履的年轻男子,手里拎着一只不大不小的皮箱。
伪军小头目张光斗连连挥手献殷勤:“记者小姐一路顺风,记者小姐一路平安。”轿上的小姐一脸的高傲,只是微微摆摆手算是作答。
宫本信雄一觉醒来已近七点,用过早餐后才通过电话将西川的死讯报告给了大佐。大佐听了,暴跳着大骂宫本是饭桶,责令他必须缉杀游击队的刺客以慰死者,否则将咎由自取……
宫本这才急出了一身冷汗,带上一小队鬼子直扑王家宅院而去。
鬼子将王家宅院翻了个底朝天也没见着半个人影。当然,这个结果并没有大出宫本的意料,昨晚上他早已盘算定了:游击队的“女刺客”已缉杀,通风报信的“内奸”已除掉,再找个“私通游击队”的替罪羊只是举手之劳。
宫本信雄将张光斗和他的手下分别赶进了几间屋子,由他自己去问话。当他听伪军们众口一词说张光斗早上放走了一男一女两个年轻人时,提着战刀怒气冲冲地来到张光斗面前,战刀直指张光斗的前胸大吼起来:“你的良心的大大的坏,游击队的刺客,你的放了的有?”
张光斗吓得两腿直发抖,结结巴巴说:“报……报……告太君,放走的……不……不是……游击队的刺客,是、是……是位……女……女……女记者……”
宫本一声“八格”,战刀高高举起,然后沿着张光斗的左肩边劈下:“男的,什么的干活?”
张光斗吓得魂不附体,身子筛糠似的颤抖着,两眼惶恐不安地看看鬼子的脸,又看看鬼子手中的刀,嗫嚅了半天才说:“男的……是女的丈夫,不不不,是,是女的保镖,是保镖……”
宫本逼近一步说:“你的,撒谎的有,男的,女的,统统的游击队的干活。”
张光斗鸡啄米似的点头说:“太君说的是,太君说的是,游击队的干活,游击队的干活……”
宫本再次举刀:“你的私通游击队的有,死了死了的有。”
张光斗还没叫出声来就倒卧在血泊中……
十里铺码头。一艘挂满了米字旗的通体乳白的客轮,随着汽笛一声长鸣,烟囱口冒出股股浓烟,预示着轮船即刻就要起航,催促送客的亲友赶快离船。
在船头的甲板上,一身白衣白裤的年轻女子一手接过男青年手中的皮箱,一手将一叠纸币硬塞到男青年手中后说:“找一个合适的地方住一段日子后再悄悄回去探听情况,切记!”
就在两人挥手告别之间,年轻女子一眼瞥见码头左首的入口处冲进来十多个日本鬼子,枪刺上的太阳旗像招魂的幡旗一样刺人眼睛。
此时,跳板已撤掉。年轻女子略一迟疑后就地放下皮箱,紧跨几步,拉住刚想跳岸的男青年的手,将他拉回到甲板后低声说:“你这身打扮太显眼了,千万不能上岸去,日本鬼子正是冲你来的。”
正在这时,轮船鸣过三声短促的汽笛徐徐起程。穷凶极恶的鬼子见状,一边对空鸣枪,示意轮船停航,一边没命地朝江边照直飞奔而来。
冲在头里的两个鬼子强行上船不成,坠入江中,顷刻间不见了踪影,后到的鬼子才急收脚步,叽里呱啦着,疯狗似的乱成一团。
这甲板上的一男一女正是丁大旺和王馨燕,鬼子也正是冲他们俩而来。摆脱了险境,丁大旺反倒踌躇不安起来。
王馨燕见大旺满脸愁云的样子,笑了笑安慰大旺说:“这下我倒彻底放心了。你就在这船上度过些日子。你不必着急,等船转道广州或是香港,我自会送你下船的。”
可后来丁大旺因故失去了下船的自由,直到他病得昏迷不醒被人抛在了异国他乡的江岸边。
……
就这样,丁家和徐家,一家久不见儿子回来,一家终不见孙女回家。两家的美满婚事顷刻间成了一场遥遥无望的空欢喜。
经不住痛失孙女“无后为大”的沉重打击,一个月后,秀梅的爷爷奶奶先后上吊自尽。大旺的母亲在气急攻心与病魔侵犯的双重逼攻下,三个月后也撒手人寰。
也就是在三个多月后的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风雨之夜,有一个年轻女人来到拐脚阿婆的床前,拐脚阿婆认了半天,老泪横流:“你总算回来了,你去哪里了?”
女人说:“慰安所。”
“在哪里?”
“高桥”。
“高桥那里我熟悉,那里没一个村叫慰安所的……”
“阿婆,让你遭难了,真是没想到。现在,我一个亲人都没有了,真想寻我娘去……”
“你怎么把话都说反了,是我让你遭了难……好死不如歹活,你要让你娘在天上寻看得到你才对,她要看你的孩子背上书包……你不嫌弃的话,换身干净衣服……到盐场去找、找一个叫金东生的启东人,他是个好人……阿婆这回让你去的,准没有错……
天亮时分,年轻女人看了看双目紧闭着的拐脚阿婆,泪流满面,静立了片刻,出了门。
拐脚阿婆听见女人的脚步声出了门,便咽下了最后一口气。
……
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徐秀梅和丁大旺在徐村老老少少的记忆里渐渐地被淡忘了,若干年后,再也没有人提起徐秀梅和丁大旺。
直到一个甲子后,徐秀梅才与丁大旺重相见,久别重逢时,两人已是垂暮之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