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看到寄妈的女儿就好比是放了样的胞妹王馨燕时,惊讶得一时说不出话来,心头一阵狂喜掠过:天助我也!
王兴才一见寄奶奶,满脸堆笑着叫过,递过礼袋后就自我介绍起来。潘夏氏记着过房孙子小时候的样子,她拎掂着手中的礼袋,细认一番后忙让座。老人手提着沉甸甸的礼包,心想,已十多年不上门的过房孙子,今番必是有事才进穷亲门。
王兴才屁股一挨竹椅子就天花乱坠地说开了。他说自己接管了伯父王伯堂的上百亩田产,忙里忙外实在忙不过来,急需一个佣工,扫扫地,烧烧火,端端茶饭,洗洗衣服什么的,活计不重,吃喝住不计,十块大洋一个月。
王兴才瞅见潘夏氏脸上的疑云,又堆起笑容说,因为所需佣工常要进出自己的房间,就必得要找个靠得住的人选。思来想去,只有水英妹子我才信得过。我也是一直念着寄妈的救命之恩,可今生我已难以相报了。所以,今天这用人之事,一半是我实有难处,另一半也算是借此偿还难报寄妈救命之恩欠下的人情债。不知寄奶奶意下如何?
过房孙子的这番话,在潘夏氏听来,觉得是有头有因,也不失常情常理。王伯堂托人代管田产的事,也早有所闻,今天才知道是托给了本家侄子,自算不得意外。
至于工价定得这样高,潘夏氏初听是觉得有点难以置信,转念一想,过房孙子亲口所说,还能有假?进而想想,他不把情面给有过救命之恩的潘家人还能给谁?再说,手中掌管着上百亩的田产,这点钱不过是个零头。找着个托得起的人选,顺便偿还点人情债,这是谁都愿做的事。
潘夏氏怕只怕过房孙子秉继其父色心再害人,潘家已有过媳妇失身的丑闻,再吃痛不起。反过去想,掌管别人的田产并不是长久之业,王家也早没有了仗势之本;再说,过房孙子也已经言明,过段时间将两个弟弟也雇去,帮他料理杂务,这应是心明之迹心正之象。
潘夏氏也正为将要来临的孙女和孙子的嫁娶之事愁肠百转,总不能让双胞胎孙子都过房到别人家里去,让人笑话。万般无奈之中出现了一丝转机,就是从最坏处想,也只得将心一横了:万一过房孙子“将”了亲孙女的身子,就逼他明媒正娶,穷人走这一步棋的也不是没有。潘夏氏这么一想,就一口承应了过房孙子的要求。
回过头来说,西厢间里的丁大旺自知越等对自己越不利。便悄然来到后天井,他想定了,今晚不只要斗勇,更要斗智斗巧。夜色漆黑如墨,四周静无人声。大旺隐蔽在黑暗中,可怎么想也想不出个巧法来。
远处已有电光柱在漆黑的夜空中时不时地晃着,还伴着隐隐约约的马达的轰鸣声,这意味着大太君的三轮摩托车近了。要是那鬼子头目再带一两个鬼子来,那形势就更复杂难料了。大旺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
正在这时,就听厨子喊道:“三鲜汤好了。”
此时,中进中厅的那两个,注意力全在姑娘身上,胖鬼子淫笑着,一手撩起姑娘的衣衫,一手去摸姑娘的奶子。可怜的姑娘泪如雨下,口衔着银元“呜呜”着,边扭动身子,边用手去推鬼子的手。王兴才为虎作伥,一边继续恐吓,一边捉住了姑娘的两手……
这姑娘正是潘夏氏的孙女潘水英,她下午一进王宅就被关在这厅中。这姑娘遭的难,潘夏氏是万万想不到的。
没见中厅有动静,大旺计上心来。他飞蹿几步进了厨房,笑着对胖厨子说:“今晚有贵客,太君叫我来端盘子。”
胖厨子见是张陌生的面孔,眼珠子一愣后转念想:月黑夜暗的,哪有人单枪匹马敢到这是非之地来瞎掺和。就算有人敢在太岁头上动土,自己也是明哲保身为上。而要真是太君之意,我若有违,能有什么好果子,或许活路都有问题。胖厨子的眼珠子一下活络过来,还过笑脸说:“当心烫着手。”
大旺接过盘子,大步向中厅走去。他边走边思考着:这回一进中厅,南边也许是自己最后的退路。他早已察看清楚,这中厅南面的四扇门都用粗木杠子给钉死,毕竟是做贼心虚。也许是为着通风透气,南壁上新安了一樘单扇蠡壳窗。
北门的门幅比南门宽,但只有两扇,左边的一扇也被钉死了。大旺轻推右边的门,门是虚掩着的,他没出一点声息就进了中厅,只在反手上闩时发出了轻微的“咯嘟”声。
但就这轻微的声响,已引起胖鬼子的警觉。见是陌生的男子端着盘子过来,胖鬼子用手掌示意来人停止前进,边厉声责问:“你的,什么的干活?”
大旺装作看不懂鬼子的手势,顾自往前走,并沉着回话:“大太君的,叫我的送菜。”
胖鬼子不见大旺停步,狐疑着站了起来,三步两步蹿到八仙桌旁,大吼起来:“你的,游击队的干活?”
这是胖鬼子西川睡梦中也会出口的话。此时此刻,他既不敢违忤自己的顶头上司,又不能不提防意外。通过恐吓来试探,便是最合适的调和手段。
说时迟,那时快,大旺将手中的盘子斜向里用力一个抬抛,连汤带盘兜头泼拨扣在西川的脑门上。西川杀猪般地号叫起来,两手不住地乱抓乱抹着脸。
事不宜迟,大旺疾速举起藏于盘子下面的黑鱼刀,从西川的头顶上方大力砍劈下去,只听“扑”的一声,西川的脑袋顿时成了两半,身子像米袋子一样,重重扑倒在地上,污黑的血水淌了一地。
原来,大旺端着盘子临近中厅北门时,就已经从腰间抽出黑鱼刀,紧握在手中,掩藏于盘子下。而胖鬼子西川的注意力始终在大旺的脸上,他没见对方有拔刀的动作,全不把对方放在眼里,因此,即使没有那盘滚烫的汤水相助,大旺也稳操胜券。
黑鱼刀本是江浙一带竹匠们必备的工具,一般农家通常也都备有一把。因其形似乌鱼,俗称黑鱼刀。这刀刀身狭长,刀体厚实,用久了,刀身一般都通体乌黑,仅刀刃口闪着白亮亮的寒光,像是黑鱼的白肚。刀头成尖三角锐突,好似乌鱼的突吻,刀柄与刀身连体,末端稍稍膨大,酷似黑鱼尾。
平日里,工匠们用此刀来开毛竹,只需运四五成臂力,碗口粗的毛竹轻易就可“咔啦啦”地剖开来。
现在大旺用它来大力劈砍西川的脑袋,自比用菜刀切西瓜还稀松。王兴才面对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蒙了,浑身直哆嗦,才想要夺路逃跑,大旺顺手用盘子挥击他的面门,王兴才痛“呜”一声跌倒在地上。
就在这时,从厨房那边传来了鬼子杂乱的皮靴声和吆喝声。大旺一把揪住王兴才的衣领,将黑鱼刀架在他的脖颈上,厉声问:“你把坟岗地上的姑娘藏到哪里去了?”
“请好汉报上名来,我死也要死个明白。”王兴才也听见了日本人的皮靴声吆喝声,明着要拖延时间。
大旺压住怒火说:“明人不做暗事,我叫丁大旺——快老实讲。”
大旺想着秀梅惨遭凌辱又下落不明;想着秀梅的爷爷奶奶几天来粒米不进,哭干了眼泪,哭哑了喉咙;想着娘亲为此而气急神伤病重了三分;想着拐脚阿婆整天昏迷不醒……他真想一刀结果了恶狗的性命。
王兴才死皮赖脸起来:“大旺兄弟,真是冤枉啊,我可对天发誓,我从没去过坟岗地,也从没藏过一个姑娘……”
急促的皮靴声一到北门口,咚咚咚地捶门声和“西川君”的叫喊声同时响起,鬼子大头目到了。
不容王兴才“太君”的“君”字出口,大旺手中的黑鱼刀已砍中了王兴才的脖颈窝,将他丢弃在地上。
大旺去拉姑娘的手:“姑娘,别怕,我们一起逃出去。”他拉着全身发抖的姑娘,看看真像自己的大妹子,自然想着:不知秀梅现在在哪里?同时暗暗提醒自己:先将姑娘救出去。
大旺拉着姑娘来到蠡壳窗前,用黑鱼刀砸掉了蠡壳窗。也许是姑娘蜷缩久了腿脚发麻,也许是因为受了过度的惊吓,大旺连着托举了几下,姑娘都未能爬上窗口。
鬼子的捶门声叫喊声越来越急,而且由捶改为踢了。大旺只得自己先纵攀上去,骑坐在窗台上,再使劲将姑娘拉了上来。
可窗口狭窄,拿着黑鱼刀的手还得扶着上窗框,以便稳住自身。正当大旺让姑娘抱住自己,抽过脚去带着姑娘准备一齐跳下去时,北门被踹开了。
鬼子扫见屋内情形,举枪便射,子弹正中姑娘后心窝。大旺只觉姑娘一痉挛,手一松,眼睁睁看着她摔了下去。
大旺痛心不已,只恨自己忙乱中没将蜡烛火弄灭。几乎是在枪响的同时,他狠命将黑鱼刀向鬼子扔去,在鬼子躲闪之际,疾跳而去,消失在浓浓的黑暗中。
宫本信雄就着微弱的烛光反复验看脑袋被劈成了两半的西川纯一郎的尸体,像一只拴了铁链的恶狼一样,皮靴咯噔咯噔响着,气急败坏地撵来撵去,踩得方砖地上的污血四溅开去。
西川乃是大佐举荐给自己的,弄不好会危及自己的前程。他见王兴才靠依在床脚上,暴跳如雷地抽刀便要砍,见王兴才张了张嘴要说话的样子,忙俯身急问:“你的快说,什么人的干活?”
王兴才嘴角抽动了几下,才吐出三个字:丁——大——旺。说完,头一歪便气绝身亡。
宫本信雄“八格”一声大骂,出了中厅,大喊大叫起来:“张光斗的听了,游击队的刺客的大大的有。”
原来,宫本信雄带着两个手下到塘桥镇时,天已经全黑了。他害怕这黑暗,为此,他叫来一个排的伪军为他壮行。
伪军排长就叫张光斗。张光斗早已按鬼子的吩咐,将一个排的兵力五步一哨三步一岗地将王家宅院围了个严严实实。
姓张的这回又听见鬼子叫他,哪里敢有一丝怠慢,一路小跑着赶过来。他人未站稳,刚要喊报告,兜屁股挨了小鬼子一脚。好在天黑,鬼子看不清他脸上的恨意。
只听鬼子恶狠狠地说:“放走刺客丁大旺的,统统的死了死了的有;抓住刺客的,皇军的大大的有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