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弟忙说:“那怎么成呢?”引弟不敢多看郎中一眼,她分明觉出了郎中的眼睛里有种异样的神采。好在刚才自己是最后一个,要不然还会生出许多尴尬来。
引弟把一百零五文钱放在诊桌上,郎中定要将钱推过来。
三婶笑着对郎中说:“康家少爷,这钱你就收下,给孩子喂口奶实在是不能作价的。”
郎中这才将一百文钱拨进抽屉内,五文零头说什么也不肯收。引弟拗不过郎中,谢着收起了五文钱。她心里想着,早知道城里人也这么善良,心肠好,早就该来了。这么想时,引弟更觉得问仙的那个银元花得实在太冤。
三婶摸着孩子又黑又瘦的小手对郎中说:“少爷家不是要雇奶娘吗,我这侄女才生头胎,若是不嫌弃的话,我侄女倒乐意做孩子的奶妈。”
郎中听着连声称“好”。费尽了周折,难得有了转机。撇开特殊的原因不说,康凌光已是很满意眼前的人选。引弟年纪轻,人很标致,又是头胎,接触虽短暂,交流也不多,但是,姑娘淳朴、温和、识大体的脾性还是能看得出来。
康凌光从引弟手中接过儿子时,已看到儿子人中嘴唇处满是奶水盈漫的渍痕。郎中吩咐丫环立刻去禀报老爷。又对引弟和三婶说:“请你俩稍坐片刻,这事还须祖父定夺。”
只一支烟工夫,康世琦一手撩着长衫,一手打着折扇,风度翩翩地跨进了药房。康世琦身材修长,六十开外,两鬓虽已染霜,却是精神矍铄,腰背挺直硬朗。
康凌光抱着儿子急忙迎上去,对祖父耳语了几句。引弟和三婶也忙站起来,移步上前。康世琦迈着小步从引弟背后绕到左肩前,像考古学家鉴定出土的陶俑似的,从后到前又从上到下地审视起来。
在别人家里,引弟还是第一次经历这样的场面,羞得满脸绯红,头慢慢低了下去。
康世琦对什么都很挑剔,尤其是对人。即使是雇来的佣人,也是男的要耐看,女的要俊俏。雇奶妈更不是一般的佣人。
当然他也偶有失手,甚至可以说是重大的失误,令他痛心疾首的那回失算就是他一手操办的孙子的那桩婚事。重孙又黑又瘦完全是孙媳妇的基因造成的。
女子无才便是德,也就罢了。康家是三桥镇上最有名望的,家眷貌不出众已似有损门楣,更何况……康世琦一恨媒婆,二恨自己,无奈生米早已成了熟饭,眼下最要紧的是找一个出众的奶妈,便重孙白白胖胖起来。
鉴定结果一个个刻印在康世琦的脑海里:身材高挑,体态丰腴,皮肤白皙,细腰楚楚,脸庞俏丽红润,身体发育和营养状况都良好。
引弟虽从未吃过大鱼大肉,更不知山珍海味,可自小螺蛳、蚌肉、小鱼小虾没少吃过。粗粮谈不上可口,却更养人。来自母亲细皮嫩肉的遗传,加上自幼性格好动,懂事至今更是劳作不止,白嫩基础上蓄养成的健康体态,自比那城里的女子更多了几分风姿绰约。
康世琦面露喜色,收拢折扇,一边用折扇轻轻击着掌心,一边发问:“姑娘芳龄?”
引弟轻启双唇:“今年刚好十八。”
正当妙龄,康世琦十分满意,对三婶说:“如果不介意的话,叫姑娘挤几滴奶汁。”
康世琦主诊内、妇科。治疗妇女不孕症、产后不调症造诣颇深。当年就因为治好了县商会会长儿媳妇的不孕症而使那会长喜得孙子,特地捐送了那块“仁心济世”匾,以表敬谢之意。
小伙计把小瓷碗递给三婶,三婶又把它递给引弟,引弟到白围单后去挤奶。
奶汁白白的,浓浓的。不管城里乡下,老一辈人都知道,乳母的奶水和煮饭的米一样,有粳糯之分。引弟的奶水就是最糯的一种,康世琦甚是满意。
这一年多来,引弟事实上已是徐家的顶梁柱了。为使引弟两边都能照顾到,引弟、三婶与康世琦、康凌光商定:引弟明天起每天上半天到康家奶孩子,康世琦已经等不及了。康家除了供一顿中饭,另加五十文酬报。
这档酬价在那时算是很优厚的。引弟第一次为宝根求医问药,竟有如此意外的收获,心中不免些许的喜悦。她与三婶谢过康家祖孙两代人,和丫环小伙计道过别就踏上了回家的路。
一路上,引弟觉得脚步轻松多了,康家少爷的音容笑貌时时闪现在眼前,挥之不去。她觉得,康家少爷不像是个暗藏深机的人,可他的眼神为什么总让人有点捉摸不透?
引弟自然不知,在康家少爷——康凌光的心中,一直封存着一个无人知晓的秘密。而康凌光心中的秘密又只与医务学堂的同窗密友潘伊玲小姐有关。小姐潘伊玲国色天姿,在青州城内,人称她是“一代红颜绝后尘”,自是无人可比。
潘家曾世代为官,但到潘伊玲的祖父这里,只在青州府中供个下职。他在官场虽有点交往,无奈自己地位卑微,无缘高攀。儿子的仕途自然始终暗淡,堪忧潘家自此要断皇粮。
恰好袁世凯的一个亲宠看中了潘伊玲,欲纳之为妾。那时,虽然袁氏早已一命呜呼,但那亲宠善于钻营,转而又巴结上了当今某显贵,自是前程无量。为此,父子俩沆瀣一气,竟然同意以嫡女美色谋取爬升的机缘。
那时,正值康凌光、潘伊玲那届毕业班毕业实习期间。其中的一项实习内容就是用推拿按摩治疗小儿腹泻。
用推拿按摩诊治小儿腹泻,是中医的传统特色。其手法并不复杂,效果却很好,又便于推广应用,所以,校方要求每位毕业生都必须熟练掌握这项技术。
用此法治疗小儿腹泻,一般先让病孩俯伏在床上,施疗者左右手拇指及该侧掌肌按压住脊柱的两侧,由腰椎上方第三椎起推,一直推向尾椎末端。反复数十遍,至该部位区发热方才有效。
然后让病儿仰卧。施疗者掌根轻按患儿脐眼,由脐中心顺时针作圆周按摩,圆周并渐次放大直至最外围。再由外围逆时针按摩渐次收缩至脐中心。如是反复,直至让患儿腹部产生微热。
若是成年人腹泻,应用此法也很有效。只因小儿椎骨皮肉还幼嫩,控制好用力大小,对初学者来说是个难题。因此,学堂教务处要求毕业班的学员先可自行结合,互为对方提供演练实体,在共同切磋提高的基础上,再组织幼儿为实体的观摩教学,还特别强调:自行结合以同性为要。
就算没有心中那个别人无法知晓的隐痛,潘伊玲也只愿与康凌光结对。为解心头的隐痛,她借故将康凌光约到了自己家中。平日里,大白天,父亲与祖父以及兄长们一般都不在家。两个姐姐都出嫁了,那天,恰好祖母领着母亲和两个嫂子以及使女们烧香求神去了,宅院里只留些看守打杂的佣工下人。
潘家靠着祖上的谋算营生,在青州城算得上是屈指可数的大户之一,宅院占地近十亩。潘宅最特别之处在于其后花园有个环形湖,湖中心有个人工岛,岛上建有两间小巧别致的小屋。掩映于翠竹芦苇丛中。
大凡官宦豪富人家都建有密室,通常是入地为牢,一则用于藏宝,二则用于密谋议事。官越大,密室的作用也就越重要。潘府的后花园原本也没什么奇特之处,只是地势低洼些,也许是当年建潘府时大量挑进堂泥所致。故一遇连绵阴雨,积水流不出去,后花园便成为水乡泽国。年年如此,潘家也就见怪不怪,习以为常,任花花草草自生自灭而无动于衷。
潘伊玲的曾祖父自有些眼力,雇工在后花园开挖一个环形湖,将挖上来的泥土填充于低洼处,结束了后花园年年闹水患的局面。同时,在环形湖内外两滩上大量移植芦苇,以防水土流失。带状的湖面间密生着荷叶,似在叙说着陶后有人的篇章。两间小屋建成后,又围着小屋栽种了各式竹子,延续着士大夫“不可居无竹” 的雅兴。
潘家进出后花园只有一个门洞,上人工岛也只有一个通道,关死洞门,提上吊桥,就无人再可轻易上得人工岛,那两间别致的小屋也就成了潘家议事的密室。由是,曾祖父成了潘伊玲心目中最为敬重的一位先祖。她不能不感叹,就因为曾祖故世太早,才使潘家的仕途出现了原本不可能有的阴影。否则,自己也就不必作远走高飞的谋算了。常言说人生如戏,而对于有些女人来说,还不如说是人生如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