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凌光为人处世,一贯随和稳重又热情大度,乐观谦恭又执著严谨,开创了康氏医德的新世风。康世琦深知人事有代谢,出于健康与主荐孙子的双重原因,将孙子康凌光推上了坐堂的主位,自己则退居二线。
康世琦偶尔也经管经管药材、药柜、药账的事宜,但更多的时间则用于上茶馆听说书,以颐养天年。倘若有疑难杂症,自然也替孙子当个顾问,参谋参谋,常给病家一个双保险的感觉。因此,不要说三桥镇一带,就连青州城的政要、商贾、香闺、富少如染痼疾顽症,通常都会舍近求远,取道青州河到康家来就诊。
为了振兴康氏家业,早在十年前,康世琦就出高价买下了济公桥头坐北朝南的那栋二进平房,用作康家大药房。并特意将药房取名为“瑞鑫盛”。指望康家日后更加吉祥安泰,财源滚滚,兴隆发达。
药房备有专用包药纸,每张包药纸上都印有一个直径达八寸的红印章,中间是一个大大的饱满的隶体“康”字,寓意是康家药房给病家送去康泰平安。大大的“康”字上方,沿弧线内圈排列着“瑞鑫盛”三个字,每字约铜板大小。“康”字下方沿红弧线内印写着“三桥镇济公桥堍”字样,每字略小于方孔小铜钱。
近十年来,康家药房用去了多少包药纸,已无法计算。这一帖帖印有“康”字招牌的药包,为多少患者解除了病痛,又为多少濒临死亡边缘的患者挽回了生命,同样无法计算。康家因此而声名远扬,这“康”字在为康家赢来无数赞誉的同时,也为康家赚取了巨额的回报。
康家大药房坐落于西街的东口子上,为九路二十一间,高大,宽敞,明亮,甚是气派。门面布局更是与众不同,一半面东,可以说是北街的开户,一半面南,又可算是西街的首户。
两边门面的结合处,即东南角上,立着根合抱的枣红色门柱。柱子的上半部漆出一个一尺来宽四尺来高的黑框,上书四个一尺见方的镏金大字——康家药房。无论从济公桥上走下来,或是从济公桥两侧的青州河滩的石阶走上来,或者从东、西、北街面头走过来,一眼就可以看见这四个醒目的镏金大字。
走进康家药房,最先引起人注意的是五块匾。它们几乎一式大小,分别悬挂在正梁及正梁两侧的二路梁和三路梁上。正梁上的那块尤为醒目,红底金字,上书“妙手回春”,是前任县太爷赠的,早先曾挂在康西院内。
二路北梁上那块蓝底黄字的“华佗再世”匾是康家药房刚落成时县警察局长送的。其余的三块匾上分别写着“仁心济世”、“回春医圣”、“誉满杏林”,这些写着溢美之词的匾额,不但是康家素享盛名的见证,更是康家社会地位的象征。自从警察局局长送匾以来,康家还真的再没盗匪来骚扰过。
药房南北二丈有余,东西宽近丈半。全室一分为二,西半间为赎药区。西墙的大部和北壁的西边处排放着一人一手还高的曲尺型药柜,在药柜的前面,相应摆放着齐腰高的桌柜,供配药之用。正对桌柜的南壁有窗,窗下有长桌,配好而未取走的药包和熬成的药汤放置于上,方便病家来领取。
东半间辟为诊疗室。东北角放置一张单人诊疗床,有白布围隔着。东墙上也有窗,临窗是一张面南摆放的五屉长方桌,桌后有张红木太师椅,供坐堂郎中把脉开方用。太师椅的旁侧,放着把高脚藤椅,供病人就诊时坐。药房南北中轴线靠东一侧,一溜朝向东并放着八只靠背木椅,方便候诊病人和陪同家人歇脚。
北壁正中有一扇窗式落地门,门的上半部有一扇能开启的小窗,便于关上门后,必要时仍可通气透光。开门可通向后进。后进是药房聘用的药工和店伙计的起居室。药工还负有代病家煎熬中药汤的职责,煎药就在后厅的廊下进行。
药房的南北屋面上,还各安排了一个用曲面玻璃修建的明棚,用以增加室内的采光度,光线穿过明棚,直照到磨光了的青灰色方砖地上,地面泛起的青柔的光泽,与药柜、桌椅的颜色浑然成一体,药房更显得明净,古朴,典雅。
当引弟和三婶汗淋淋赶到康家大药房时,太阳才一竹竿高。药房里已经忙开了,郎中在把脉,伙计正抓药。靠背木椅只剩一个空位。引弟定要三婶坐下,自己就立在三婶身边候诊。
康家药房开业十年来,早已形成了一个不成文的规定:上午,郎中坐堂,接待上门求医的病家。下午坐轿出诊,多应官宦富家求诊。
旧社会里,为富不仁是普遍现象。可康家是个例外,尤其是到康凌光这一代,更是“一片冰心在玉壶”,“不受尘埃半点侵”,笃信并遵守“君子任职则思利民”,“荣华一朝尽,唯余心不变”一类为人处世之道。将“造福于一方百姓”的思想追求,切实付诸行动。
一次,当地豪绅林森荫硬要抢在手抱婴儿的农妇前求诊,农妇急得眼泪汪汪的,她说孩子高烧多日不退,是搭乘别人的船来的。要是误了时辰,自己就得抱着孩子赶二十几里路走回去。听了农妇的话,豪绅依然推说自己有急事,坚持要先诊。
康凌光说:“四叔(康凌光自小习惯称这位豪绅为四叔),如你实有急事,就到我爷爷那里去就诊,我这里……”康凌光没把话全说出来,被称作四叔的豪绅自然明白。康家药房到了康凌光手里,不管你是达官显贵,还是村妇蚕氓,就诊一律论个先来后到。
惯于趾高气扬的豪绅觉得下不了台,仗着自己与康家是世交,便往诊桌上一个接一个地丢银元,想以此弹压住农妇的口,要康凌光给点面子。
没料,康凌光面愠语温:“我不会多收病家一个毫子的,更何况你是我四叔呢。”
康凌光说完便转问农妇:“既然孩子发高烧多日,为什么到今朝才来求诊?”
农妇已是感激和辛酸一齐涌上心头,流着泪说:“一则路远活计多,二则手头紧,想能拖就拖,不想昨晚上孩子闹了两回晕厥,再不敢拖了。”
康凌光一边把脉,一边专心注视着婴儿的呼吸,把豪绅晾在一边。豪绅这才边收银元边搭讪着要去找康世琦,没趣地走了。
康凌光边开药方,边安慰农妇:“小孩子,尤其是婴幼儿,烧发得快,发得高,退起来也快,服了药就没事了。当然,孩子如果再发烧,发得很高的话,还是早看为好。”农妇连连点头谢过郎中的叮咛。
方子刚写完最后一个字,康凌光就急着吩咐小伙计抓药,并说药费已付清了。其实,康凌光既没有收药费,也未收诊疗费,还从自己的衣袋里摸出一个银元,塞进了孩子的小口袋里。
农妇左推右挡不得,连连说着“如何报得先生的大恩大德”,泪水盈盈地拜了又拜。其余候诊的病人也都无不动容。
那时,有出滩簧戏的唱词是这样说的:“贫穷人家来算命,不收银子只算命,倒贴银毫三五分,让给孩子买糕饼。”看起来,戏曲里的唱词并非都是戏言。那日,青州的一个老私塾,亲眼看见了这感人的一幕,便倾囊捐赠了块“誉满杏林”匾,以表敬慕之心。
在三桥镇上,不分男女,也不论亲疏,不管是见面打招呼,还是背后谈论,对康凌光,大家几乎都是一口一个“康家少爷”,更亲昵一点的就简称“少爷”,极少有直呼其名的。
在康家药房候诊的时间里,从那“康家少爷”这一声声亲热的迎来送往声里,引弟感知了这位年轻郎中在别人心中的地位。而从郎中口中吐出的一句句简短而又饱含热情之意的回话中,引弟更是感受到了那分平易近人的亲切感。
引弟悄悄抬眼望去,只见郎中眉清目秀,皮肤白净。神情端庄,眉宇间掩不尽英俊气。白纺绸对襟衫领正扣齐贴身。全然没有油头粉面、衣冠楚楚的俗气油相。尽管只是初次相见,就给人一种可信可近的亲切感。
终于轮到引弟了,当康凌光喊着下一个时,三婶推了引弟一把。尽管对郎中的第一印象很好,三婶也近在身边,也许是怕代诉说不清宝根的病因,也许是担忧年轻郎中没医治过宝根那样的怪病,也许是第一次如此近地面对一个陌生的年轻异性,端坐在藤椅里的引弟局促不安着,两手十指交叉着分开,分开后又交叉起来,不知所措间竟忘了向郎中打招呼问好。
郎中察觉了引弟那份不安,便亲切地问道:“姑娘尊姓芳名?有什么不适?”
听到郎中的问话,引弟才定了神,回话说:“我叫沈引弟,我是来代男人说病的。”
郎中略一沉思问道:“什么病状?”
引弟说:“我男人得了肚饱病,肚子胀得像个倒扣的铁锅,全身又浮肿得厉害,已肿胀到心口了,他总说胸口压着块大石头,喘不过气来。前天开始,小解的量也明显减少了。走又走不动,能用的土方药都用过了,一点不见效。”
郎中又问:“得病多久了?”
引弟说:“我也难说个准,从起病到现在,少说也有三四年了。”
郎中听着,深知其中不外是一个穷字,但还是盯着引弟问:“为什么不早来诊治?”
这一盯,让郎中康凌光惊得非同小可。虽说世界上找不出一模一样的两片树叶,也找不到一模一样的两张人脸,哪怕是双胞胎。但天下毕竟是独多人像人。
康凌光自是惊惑得不敢相信,莫非自己心中的至爱改名换姓后从南洋又回到了自己的身边?
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人在世上,什么都可以抛弃,包括财富、地位、官衔、荣誉等等,唯独初恋的情结无法割舍,更何况康凌光与心中的至爱已经互相交付了圣洁的童贞。
康凌光今天碰上沈引弟,确实惊呆了。他好似在梦中一般,几乎失去了思维能力。这些年来,他无时无刻不在热盼着心中的至爱潘伊玲能回到自己的身边来。
引弟被郎中盯得浑身不自在,轻唤了一声:“康少爷!”
康凌光这才觉得自己有些失态,忙掩饰着说:“看病看病,重在一个‘看’字,我在想,病人最好能亲自来一次。病人不来,很难做到对症下药。这可是治病的关键。”
康凌光历来认为,“病家不用开口,便知病情根源”大有华而不实之嫌,即便是“扁鹊抚息脉而知疾所由生”也必有一定的局限性。“望闻问切”是不可偏废的,而“望”是察病施治的基础,不见病人,总有点不踏实。
引弟苦笑一下对郎中说:“我男人已病得下床解手都要人搀扶,肚皮胀得就像倒扣的一口锅,不走路也喘得慌。”
郎中说:“可以用船呀。”
引弟解释说:“一则缺人手,二则男人起病已多年,好比一堆柴火两头拔,家贫如洗。好在亲戚邻居们同情我们,凑了点钱,想先赎几帖药试试。”
三婶在旁补充说:“我侄女婿肿得很沉,用船也得要两三个壮男人担着才能上下。今天来得匆忙,下回一定想法子用船。”
郎中轻吁一口气,便向引弟询问病人发病之初的症状,病势变化的经过,曾经用过的治疗手段和药物以及现在大解小解的常规,茶水饭食的用量,舌苔皮肤的颜色,还问了体温、口气、鼻息、睡眠、情绪等是否有异常。
引弟一一都作了回答,三婶又补充了许多,郎中便提笔开方。
方子才开到第三味药,一个年轻女子抱着个哇哇哭闹的婴儿闯了进来。那女子才十五六岁样子,抱着的婴儿又黑又瘦。因为瘦,眼睛显得特别大。
年轻女子轻声对郎中说:“少爷,老爷说了,镇上和镇近四周找不到一个合适的头胎奶妈,夫人又非头胎奶妈不请。老爷要你及早抓实此事。”
郎中一边应口,一边继续开他的方子。
原来这孩子正是年轻郎中康凌光的儿子。出生才六个月,由于乳母缺奶,孩子很是瘪瘦。所以,康家正急着要物色一位头胎奶娘给孩子续奶。
三婶逗逗年轻女子手中的婴儿,婴儿随即不哭了。三婶从女孩手中抱过孩子,见孩子东一下西一下地拱嘴,三婶料定孩子是饿急了,忙把孩子递给引弟。
从出门到现在已有小半天了,引弟的两个奶子早就胀鼓鼓了。引弟抱着孩子走到诊疗床前,拉过白围单,解怀就奶孩子。
三婶跟着过来,边逗孩子边附在引弟耳边悄声耳语说:“康家要头胎奶娘,想不想试试,要是成了,也好挣几个钱,为宝根多赎几帖药,应个眼前急。”
引弟自有些疑虑:“倒不是一点不想,只是宝宝还太小,宝根又病成这个样子,怎好脱身;再说公公婆婆会不会同意,也没个准。”
三婶说:“你公婆那头,我想我能劝说得通。奶娘奶孩子,有全天的,也有单哺白天的,还有哺半天的。你自可与康家商议商议嘛。”
引弟心动了:“不知康家应不应。”
这边奶喂好了,郎中那边也早已开好方子,抓药停当。引弟将婴儿递送到郎中手里,那孩子喝饱了,康凌光一逗就笑。他喜不自胜地谢过引弟后说:“这三包药都有消肿敛湿的功效,一天一帖,每帖可复煎两回,三天过后再来复方。”
略停一下,郎中又跟引弟商量似地说:“如果你明天抽得出时间,上午到我这里来一趟,我想了解病人服药后的反应。你要是抽不出时间,那也不要紧。可能的话,明天下午,我顺便到你家去看看病人。我知道徐家村的大致方向。”
康凌光把“顺便”两字说得很强调。他心中有数,这三包药虽说药力很猛,但还是担心药效不会很大,他估摸病人的病是一种小虫作祟引起的。如果是那样的话,治疗将十分困难。为对病人负责,他作了上述安排。
引弟很感激眼前这位好心的郎中,似有许多话要说,又不知怎么说才合适,只嗫着吐出“谢谢”两个字后问郎中:“诊费多少,药钿多少?”
郎中说:“病人未到,没作什么诊断,不收诊费,药三十五文一帖,你给孩子喂过奶了,等于是付钱了。”
那边,小伙计听了,又埋怨开了:使好心也没有个底,那么多味紧俏货,三十五文已是成本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