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着残余的微弱烛光,三婶这才看清,引弟浑身上下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肤。红红的丘疹布满全身,许多处丘疹与丘疹叠连在一起,引起一片又一片不规则的隆起,像是生了满身的疥疮,现在又涂上了层暗红的血,还黏附着蚊子的残体,那种穷形尽相,触目得令人心痛。
三婶解下自己的小围兜,轻轻替引弟擦拭起来。连擦边思忖,自己穿着衣裤,两手拍打个不停,还是防不胜防着这里抓抓,那里搔搔,忙不过来,真不知引弟是怎么挺熬过来的,这需要多大的毅力和勇气,换了自己,也许真不能坚持下来。
三婶爱怜起来:“让你受够了。”
人在不平的时候,希望听公道话;人在受苦的时候,喜欢听体贴话。三婶的话虽说仅仅是一种抚慰同情,却深深地触到了引弟内心的痛处,她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三婶忙着劝慰:“好了,好了,最难熬的都过去了。”
引弟止了哭泣说:“我心里一点没底,宝根会不会真的能就此好起来,要还是好不起来,今天的苦也就白熬了。婆婆信鬼信神你是知道的,疑心又重,到时候,她定会要猜疑我今晚的行动。”
三婶继续劝慰道:“宝根会好起来的,你的苦也不会白熬。大姐(三婶称引弟婆婆)那里我自会告诉她一切的,不要多忧多虑。快穿上,小心着凉。”
引弟边穿衣服边说:“公公婆婆那里怕是越说越不明白。这些天来,我心里越来越苦。宝根的病势一天比一天重,婆婆对我的态度是一天比一天阴。”
三婶安慰说:“日子本来就已经够苦了,他们心情也自然难以快活起来。你再要胡思乱想,日子就更难过了。”
“三婶,我没有胡思乱想。婆婆她信神信鬼信佛信天信地信公公信宝根,还有信你们大家,就是不信我这个媳妇,那眼神那脸色,天天诉说着对我的怨恨。我分明听婆婆对公公说过,小妹(江南有些地方公婆对媳妇的昵称)命硬克宝根。我嫁过来时,宝根已经病得不浅,现在宝根病不好,就说我命硬克丈夫,这是什么道理,有什么依据?婶子,女人为什么如此命苦?这世界为什么单有妻克夫,而没有夫克妻呢?”引弟说着,又呜呜地哭起来。
“是啊,女人总是命苦。”三婶觉得这不是一时能说得清的,“命硬不硬,尺不能量,秤不好称,怎可口说定论呢?婶子自会找个机会与大姐说个分明,你尽放宽心回去。”
“只怕是一回去婆婆就要讨个明白……婶婶你看……”引弟将提上的裤子重又褪下,那三角处少有蚊叮,依然是白白净净一片。
三婶拎起引弟的裤子,心头不免感伤起来。千百年来,白虎星克夫论冤苦了多少妇女姐妹。即便自己瞒守住了,可是,引弟婆婆问不问儿子,儿子会不会如实回答,三婶全拿不准。三婶看着眼前这个如花似玉的美人儿,不由得感慨万千:当美貌得不到至亲人的护卫,或者有人要践踏美貌时,美丽的命运远远不及丑陋幸运。
引弟和三婶还未回到家,宝根的病情更加恶化。问仙、建庙、烧香、磕头的事都做过了,而且做得很到位,然而,非但没见“立竿见影”的效验,天蒙蒙亮时,宝根开始发烧,连小便也明显减少了。水肿病人无小解,不啻是危桥折了桥桩,危上加危。
大家体谅徐家的难处,顾不得一夜未休息,只一会儿工夫,又都聚集到徐家堂屋来商议。几个年轻小伙愤愤着,要去问仙姑讨还千文(折一个银元)通神费,被六叔三婶他们劝阻了下来。宝根爹埋着头,一袋接一袋抽闷烟。宝根娘一声又一声哭叹着:“前世作了什么孽呀,前世作了什么孽……”引弟边抹眼泪边奶孩子。这一阵忙了大半夜,蓄足了奶水,宝宝来不及吸吮,沾湿了一大片衣襟。
大家商议来商议去,都说是非请郎中不可了。而要请郎中,特别是请那些有资历的郎中,光出诊费、轿夫费,少则五百文,多则得一个银元。抓十帖八帖药,少则一二百文,多则三四百文。依宝根的病势看,十帖八帖还不定能解决问题。为付通神费,徐家倾囊才有五百多文,其余的四百多文是大家凑起来的。
三婶出了个节资的主意:不必请郎中出诊,让引弟当主诉,自己陪引弟到三桥镇康家药房坐堂郎中那里开个药方,先赎几帖药回来,以解燃眉之急。
六叔连连称是,接话说:“至于钱款,大家再凑个二三百文。”
六叔自己先应诺五十文。其他人又你三十我五十地凑齐了三百文交于引弟。徐家老夫妻俩和小夫妻俩,对大家感激涕零,谢了又谢。大家说,亲帮亲,邻助邻,都是理中的情分。
天一亮,引弟和三婶就上了路。
从徐家村到三桥镇,有十多里路程,快去快回也得两个时辰。三桥镇坐落在青州河的中段,全镇不足五百户,却是一座典型的江南小镇。
镇子沿河筑屋,依水建街,临水架桥,傍水谋市,街缘水典,河由桥通。凡是面北的居室,家家临水,户户通舟。这东西街长达一里地,而南北街不到东西街的一半,两条街巷构成了一个短腿的丁字。
沿东西街走,有三座桥可将人引步到河的南岸,三桥镇因此而得名。两头的两座桥并没有什么特别之处,都是江南常见的三孔平石桥。中间的那座桥就坐落在“丁”字的交点上,很有点名气,叫济公桥。
相传济公途经三桥镇时曾在桥上露宿过一夜。据说有人还看见他并腿面朝北躺下,两臂平展,两手分指东西,成丁字形睡在桥中央。头昂得高高的,眼睛盯着河北岸。
风水先生据此推说,此地好风水在河北岸,福带东西比南北长。因为有此传说,商户们大多将屋子建在东西街上。久而久之,三桥镇就成了如今这格局。
济公桥是座独拱石桥。上桥二十一阶,下桥二十一阶,桥中央是半丈见方的石平台。平台的四个角上各有一根三尺来高的石栏柱,每根石柱上都雕着一条盘旋而上的龙,所以,人们又习惯将济公桥称为环龙桥。
桥面两侧还各有十四根石栏柱,但都只有齐膝高。石柱间都有镶嵌着长条的石质栏板,每一块石板上都刻有反映忠孝节义的图文,与桥南堍的贞女牌坊遥相呼应。
桥南堍零星散布着十多家店铺,形不成街道模样。南堍西南方有一大块空地,是每年庙会搭台唱戏观戏的场所,平日里,也时有江湖郎中在此设摊卖膏药,引来许多围观者。
桥南堍最引人注目的要算是矗立在桥堍头的贞女牌坊了。牌坊四柱三孔,中孔稍大于两侧,成为过桥所必经的洞门。中孔上方的石匾上凹刻着“素芳贞女”四个字,以彰显一个名叫素芳的女子坚守贞洁的操行。
据说很久以前,三桥镇一富商的独子娶淑女秦素芳为妻,那新郎完婚后就赴京去赶考,不料途中染上伤寒不治身亡。那富商自是悲痛万分,悲痛之余,就指望媳妇的肚子慢慢大起来。
当富商的老婆私窥到媳妇的月经又潮来时,富商失望个半死。眼看绝了子又要断孙,竟想出了个代儿下种的歹招。
在漫长的封建社会中,人不分穷富,历来都以“家室无子似灭门”、“女人无后乃为大”为训条。没有子嗣,面对列祖列宗,就是弥天大罪。事不宜迟,行动太晚了,就算有了子嗣,时日对不上号,街坊邻居会起疑的。富商便天天夜里去媳妇房中,百般纠缠,欲行非礼,可每次都遭严词拒绝。
富商也不敢硬来,媳妇生性刚烈,弄不好要鸡飞蛋打的,万般无奈又生一计,富商挟贴身丫环到媳妇房中,以之挑逗媳妇上钩。不料,媳妇身正不乱,依然回回严词怒斥。
富商气得七窍生烟,竟对媳妇下了口头通牒:限时三日,到时软的不吃来硬的。第三天晚上,富商一踏进房内,就发现媳妇直挺挺地悬吊在梁上,早已气绝身亡。
面临家丑外扬还得坐牢抵罪的困境,富商急似热锅上的蚂蚁。没想到,那个贴身丫环很冷静,对富商说,只要肯纳己身为妾,她愿如此这般地提供证词,自可帮助富商渡过眼前的难关。
这狼狈为奸的一对,伪装好秦素芳撞台角的假象后,向青州府提供了这样一段证词:“……奴婢隔着门,就听小姐说,你不要过来,再进一步,我就死给你看。接着就听咚一声响,我赶紧推开门,只见小姐已倒在地上,血流满面,不省人事,而欲行非礼的贼人早已跳窗逃离,不见了踪影……”
往事逾百年,原来的人事早就灰飞烟灭,只有这牌坊一直矗立着。不论是柳绿桃红的春天,还是滴水成冰的寒冬,向过往的人们诉说一个普通女子悲惨而又真实的命运。
桥北堍连接东、西、北三个街口,街势相对要开阔得多。桥堍东西两侧都有近丈长一尺多宽半尺多厚的石阶铺入青州河。这里既是南北杂货上岸的主要通道,又是本地农副产品外运的水上始发站。
桥堍头东西两边的墙头上,有香烟、茶叶、鹅蛋爽身粉等日用商品的大幅广告。在大幅广告的下面,张贴着大大小小的各式告示,有青州府的,也有镇公所的。从征丁、收税、缴粮到立法、公审、枪决,杂七杂八的不一而举。
更多的是某某秘方能治某某病之类的告示,不为赚钱,只为互通信息,纯粹是出于互助利人。出这类告示的人居多是目不识丁的农民,他们请人写告示,常要倒贴一个甜瓜或者一小袋豆子。
旧时,农民头上贫病两把刀,因为“贫”看不起病,而等到非求医抓药不可时,不但加重了贫,更是延误了大好的治病时机。农民兄弟们才有了此等“同病相怜”的善举。
这类来自民间的医学告示,不少的土方子确也具有实用价值,有的效用还很灵。比如,喝醋可以缓解骨梗;涂墨汁可以疗丹毒;针刺可以治流火……宝根所用的土药方,大多得之于此。
巴掌大的大红纸告示随处可见,非常醒目,无不都写着“我家有个小儿郎,夜夜啼哭心神慌,请君路过念一遍,一睡睡到大天光”。据说,告示贴多了,读的人多了,就能治好小儿夜啼症。因此,不论是识字的还是不识字的,见了总会叨念一通,算是奉献了自己的一份善意。
那桥北堍,大白天永远是熙熙攘攘的,是个人杂眼杂的地方。所谓桥堍有三“子”,叫花子、包探子(包打听)、二流子。当然,还有三教九流游手好闲不务正业分子转悠穿梭其间。因此,这里又成了各种谣言、绯闻等小道消息的集散地。
三桥镇上没有名门望族,仅有几家大户。他们之中,康家算得上是首富。康家共有两座三进大宅,分居于东西街的两端,人们习惯将其分称为康东院和康西院。
老大康文达居东院,老二康文清居西院。康家世代行医,可到了康文达、康文清这一代,弟兄俩都不愿承继祖业,经商去了青州城。气得老爷子康世琦捶胸顿足,可任他骂得昏天黑地也没用。
好在老二康文清的独子康凌光愿承祖业,接受了祖父康世琦的衣钵。如今,康文达康文清兄弟俩都远离青州城谋发展去了。康东大院成了一座空宅,康文达就将康东院委托给侄子康凌光照看。
康凌光自小在祖父康世琦身边长大,他聪颖灵秀过人。七岁时竟能自上而下自左到右背出爷爷药柜中每个抽屉上的药名。有时,康世琦开了药方,药工抓药,只要报出药名,小凌光就能报出第几行第几格。康世琦自是特别喜爱这个小孙子,常给康凌光讲述古代名医的故事,有心将小孙子引上医道。
康凌光悟性很高,加上多年的耳濡目染,还在读初中时,已略懂几分医道。念初二时,康凌光的同桌女孩咳嗽发高烧,女孩父亲领着她到康家来就诊。康世琦望闻问切时,康凌光认真地听着看着,祖父开药方,他也写。结果,两人开出的药味几乎完全一致。康世琦不胜欢喜:将门多有虎子,医家常出传人,康家可望大兴祖业了。
康凌光初中一毕业,康世琦就将他送进了青州医务学堂。四年学业完成后才十九岁,康世琦又自费将康凌光送到省城民生医院跟随名中医实习了一年。实习回来,又为祖父当了三年助手,医术更是大进。
康家家学渊远流长。康凌光既受祖父家学奥秘,又得名师悉心指点,更有现代中医理论的启迪,加上自身的潜心钻研,在中医药这个浩瀚的大海中,经过近十年的游历,不少已不逊于爷爷康世琦了,有些则已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了。他一方面坚持爷爷医道中的合理成分,一方面又大胆借鉴西医的医理医术,初步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治疗理念与特色。
三年的助手生涯也许并不算太长,可康世琦与康凌光的角色位置已逐步完成了转化。康凌光继承并发展了爷爷的医道,把脉治病将“整体观念”放在首位,既重内因,也重外因,和爷爷一起,提出了天时、地域、环境顺逆病势的“天人地时四相宜”的施治疗救的理念。
依此观念,凡诊疗必讲求辨证察病:同一病症,重检阶段发展趋势;同一病人,重察个性特点变化。尽可能坚持治病医心并重的原则,也就是知病察情,识病根而论治;察人情以疏导,心身同治,相得益彰。
开处方,求因势利导,求圆机活法,又以随机活法以应万变。治疗坚持以人为本、以效为据的原则。经方、时方、验方,三方择优选用;中药、草药、西药,择善兼用;药物疗、手术疗、食疗、心疗兼施并用,对症而定。
在祖父的扶持下,年纪轻轻的康凌光,就立下了以“疗效可靠、疗法简便、疗价低廉”而造福于一方百姓的宏愿。他是这样说的,也是这样做的,因而深得周边百姓大众的信任与厚爱。
自古官宦多纨绔,富家多败子。十分难得的是康凌光一点没有富家子弟的那种清高、骄奢和盛气,更不要说富家子弟惯有的那种油滑、放任和犬马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