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引弟有苦,而且是一种百般折磨人的苦,只是对公公婆婆难以启齿。她在最后的哭诉中对三婶婶说,在徐家一年多,我穷能受,累能挺,苦能忍,唯有情欲难熬。我是个正常的女人,自也有七情六欲。可是,新婚过后,几乎再也没有过夫妻间的男欢女乐。我为男人擦过背洗浴过身子后,自己就赤条条站在他的面前洗浴身子,也激不起他的一丝情欲。
所以,我怕听猫叫春,一听心就烦,不敢看公鸡追母鸡,一看心头就乱。有一回看到两条狗屁股对着屁股难以割舍的情景后,夜里竟春梦连连,情不能自已。人说春宵一刻值千金,而我就怕漫漫长夜难眠,唯有用无休无止的劳累麻醉自己,好让自己一头倒下就死睡过去。
这样的日子挨过三百来天后,引弟生下一个白白胖胖的女婴,取名叫秀梅。虽是女孩,总归是徐家第三代的头胎,这个来抱抱亲亲看看,那个来摸摸吻吻逗逗,进出新房门的男女老少络绎不绝。有前来送礼道喜的至亲长辈,也有专来认认孩子的姑婶姨婶,还有来凑凑热闹再送点小东西的小姐妹……一家人喜不自胜不说,村中老少也都沉浸在徐家添口的喜悦中。
那年代,不论穷富,凡妇女要生养孩子,实在是比造房买田更重大的事。俗话说,产妇一只脚在棺材外,一只脚在棺材里。而产妇的安危又直接关系着下一代的安危。这实在是那个年代落后的接生方法和医疗条件所带给妇女的最沉重的负担之一。
按习俗,到了第三天上,徐家摆了几桌三朝酒,回谢探望过的几个至亲长辈。婆婆当是早有心,积攒了几十个鸡蛋,煮熟后,在蛋壳上染好鲜艳的一品红,全村挨家挨户分了两个红蛋。本该要加上两个核桃的,只因手头太紧,老人没有去买。过些天,给孩子办满月酒的事,也因为经济和心境的关系,自然没有人提起。
以致后来人家送来红蛋红核桃报添丁的喜讯时,引弟除了说声谢谢和道喜的话外,总要再加一句深表洁惬意的话,尝够了穷媳妇难当的滋味。
宝根的病似乎也减轻了几分,能慢慢起来,靠倚床头坐小半个时辰了。这时他从引弟手中接过小宝宝,亲亲逗逗着直乐。两个老人只要一有空,就到新房里来,抱抱宝宝、看看宝根,问问引弟,一家人其乐融融。这是引弟在婆家心情最欢快的几天时光。
一到晚上,新房里就更热闹了。大家闲来无事,不管是妹子、二嫂、三婶、四姑,还是五爷、六叔,也都来得更勤了,一半是为了看看抱抱新囡囡,另一半是为宝根送药来。
宝根用的土药方中的药味大半是靠亲友邻居周济的。一则因为全村几乎是同宗同姓,宝根爷娘为人忠厚大方,全家人人缘都很好。二则因为药方中的药味大多要有敛水消肿的功效。如乌贼鱼的脊骨粉、鲻鱼胆、瓦硝等等,都不是轻易能弄到手的。三则因为有些药味需经特殊的加工。如芦根茅根,这类有节的药味,都需打通节。据说这样才更利于消水除肿,因而特别费时。
引弟坐月子后,公公婆婆更是忙不过来。谁家都会有难处,这“亲帮亲,邻助邻”是全村人都认同的准则。如今徐家有难,大家都自发地伸出了援助之手。
虽说是“众人拾柴火焰高,众心合力无难事”,可这人世间,历来就是“天下多有不平事,好人不见都平安,努力并不全有效”。所以,只要这种“不平”、“不安”一轮到自己头上,穷人就会不由自主地发出疑问,这到底是为什么?
土方药毕竟难说是否对症下药,不少药味还有毒副作用,长期服用,哪有不害人的。徐家添丁的喜悦,很快被宝根病情的加重而冲了个稀淡。
宝宝的父亲徐宝根,一个原本肩挑二百来斤还能快步如飞的棒小伙子,现在竟被病魔折磨得无法自个下床。徐家愁云惨雾密布,众邻居也焦急万分。
一天,晚饭刚过,亲友邻居又纷纷聚集到徐家来,边安慰边商议。年轻一些的一致认为,不能再用土方药了,请个郎中来号号脉,再耽搁下去要误人命了。
而年长的都说先要去问问“仙”,这等怪病,怕是宝根额角头暗,招惹了哪方狐妖鬼怪。求医抓药花了冤枉钱不说,要错过了妖孽们定的时限,就更难办了。
在天高皇帝远的穷乡僻壤,一有天灾人祸,人的精神意志就愈加容易向荒谬靠拢。大家商议的结论竟是先问仙求神,后求医抓药。
“问仙”的一路由六叔负责。不需做什么准备,只要付足千文大钱的通神费就行了。所以,六叔和五爷当下就出发了。
不到子夜,就有了结果。说是宝根在坟岗地撒尿时,五圣爷们正在喝酒,尿臊味扫了五圣爷们的酒兴,决意要责罚一下宝根,因尿跟水有关,就让他闹个水肿吧。
“仙人”还说,若要想消除水肿,病家必得要在坟岗地上为五圣爷们新盖一座五圣庙,再备五个菜,五盅酒,五种果,五样糕饼,烧五炷香,磕五个响头。就这样向五圣爷请安一番后,病人要消除水肿就没有多大问题了。
“仙人”最后特别强调,行磕头礼的人选要严。首选是病家本人,其次是婚配的,再次是儿女辈,如果还没有成亲婚育,兄妹爷娘也可以充任。行磕者必得要裸露身体,至少是半身,露得越多表明越虔诚,就越利于消灾除病。另外,行磕者磕过五个响头后必须纹丝不动地跪伏下去,直到香烛燃尽。这样,才可收到立竿见影的效果。如果行磕者稍有动弹,那便会前功尽弃。
六叔、五爷火速返回徐家,如此这般地向引弟和宝根爷娘详细叙说了一遍。六叔然后去到宝根床边,凑近宝根悄声问:“你在坟岗地撒过尿没有?”
宝根不明就里地说:“撒过啊。”
六叔转身出来说:“准啊,宝根认了。”
引弟急忙问:“那怎么办?”
六叔说:“事不宜迟,大家赶紧分头行动,只是由谁去磕头?”
明摆着宝根瘫在床上,孙女才过满月,行磕者要露身,于是宝根爹先说:“我去方便些。”
引弟说:“爹年纪大了,我年轻些,又是可去人中的首选,我去更合适。”
公公媳妇争来争去,谁也不肯相让。三婶对宝根爹示意一眼后说:“去坟岗地,天黑路窄的,再说半夜过后天又凉,万一你着凉起来……我看还是引弟想得周全,我陪引弟去一趟,大叔你尽可放心。”
宝根爹也就不再争了。他本就认为,依仙人的意愿,引弟是首选,她去效果才好。但这种事,他自知不好意思让媳妇打头阵,才不得不在众人面前争几下。
婆媳俩很快烧了五个菜,大家凑满了五种果,备齐了五样糕饼。六叔提着酒瓶酒盅筷子香烛火,五爷提了一篮子菜和果子糕饼,壮小伙挑起一小担青砖瓦,引弟由三婶陪着,五个人摸黑向坟岗地进发。
一小担砖瓦就可搭成一座五圣庙。传说当初五圣在天宫时很有点能耐,联合起来与天帝分庭抗礼,要求建一座比天宫还要高的宫殿让五圣居住。
天帝问究竟要建多高,五圣之首回答说,我要把箭射向天空,箭有多高,我们的宫殿就该有多高。其余四圣齐声附和。
天帝笑了笑说,一言为定,决不可反悔。五圣见玉帝妥协了,喜出望外,一个个手舞足蹈着说,决不反悔,决不反悔。
玉帝察觉了其余天仙的不满和疑惑,不慌不忙地问,你们谁来拉弓搭箭?腰圆膀粗的二圣自告奋勇站了出来。只见弓弦一震,箭便嗖嗖嗖地直指苍穹。天仙们惊呆了,五圣得意忘形,一个个笑得前俯后仰。
可转眼间,箭又像流星似的飞速下坠,直掉到凡间的地上,深深扎进土层,只露出如膝高的箭尾。从此,五圣被逐出了天庭来到人间,他们的庙也就只能建个如膝高了。当然,五圣被责罚到人间后,劣性依然不改,只不过将使坏的矛头指向了地上的凡夫俗子。
引弟、六叔他们上得坟岗地,选定东南端一小块平坦地作庙基。男的垒砖盖瓦,全不用泥水,不一会儿,五圣庙就落成了。三婶捋压平一片嫩草,摆好菜肴,供上果子糕饼,等距离将五只酒盅五双筷子环绕着菜肴、果子、糕饼放好,再依次斟满了酒。
引弟这才点烛燃香,烛光跳动着,照亮了不大的一片空间。香烛就插在庙门口,轻烟袅袅缕缕,阵阵檀香幽幽而来。据说,这是超度亡灵或神魄所必需的信息。
一切都准备就绪。三婶说:“余下的事就交给引弟和我好了。”三婶的逐客令刚出,三个男人便返身离去。待他们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黑暗之中,引弟开始解扣子。
打从去年八月十五中秋节入洞房以来,为了自己的男人,无论什么牺牲,引弟都做了,而且件件都心甘情愿。这回尽管也是心甘情愿的,但毕竟是令她最难堪的一次。哆哆嗦嗦了好一阵子,薄布衫才了无声息地滑落到地上。
三婶见引弟侧身要抽开裤腰带的结扣,忙攥住引弟的手,无声地阻止她。引弟用力想挣脱,三婶就是不松手。引弟两行热泪扑簌簌地掉下来,语气却出奇的平静:“婶子,你的心意我懂,可我……你替我守望住北口子,我就踏实安稳了。”
三婶知道引弟是个善良又倔强的女子,她认定了的事会铁了心去做,那个倔强劲九头牛也拉不转来。三婶按抚引弟的肩头,轻叹了一口气,向坟岗地外口子走去。
引弟对仙姑的话本来就似信非信,或者说疑远远多于信。但为了宝根的病体和对公公婆婆有个圆满的交代,她来时就下了全裸的决心。如果让公公或是婆婆出来磕头,无论对丈夫还是三邻四亲,自己都不好交代。
引弟斗大的字虽认不满一筐,心思却出奇机敏。仙姑“立竿见影”的许诺显然玩弄了算命先生惯用的滑头,所谓“越露越好”、“纹丝不动”,就已经把不成功的责任轻松巧妙而又完完全全地推给了别人。她则永远可以“料事如神”,香火钱财两旺。引弟深知自己今晚的一举一动,于人于己于今于后都事关重大,必须做得完满无缺。
这是人生中不是每个人都会遇到的残酷而又必须去面对的现实。当一个人面临最惊心的困难时,也许与你多亲近的人也都无法帮助你。这种情况下,勇气和胆色常常产生于周密的思考与判断之后,因而,有时候,弱势人物也会做出惊人的强势手段。
引弟一把拉开裤带结,褪掉长裤,捋下内裤,甩掉鞋子,摘下发卡,双手合十,左膝跪下后右膝跟着跪下。然后双掌分开,掌心下压,掌面接地时,额头随之重重触地,再重磕了四次后,双掌蒙住脸面触地跪伏在地上,纹丝不动,仿如乳白色的大理石雕像一般。
烛光惨淡,摇曳着,染上了发丝,发丝成了透明似的,涂抹在肌肤上,肌肤犹如宣纸上了层白蜡油,凝脂般地泛着亮丽的光泽。那是一种撩人心魄的亮丽,是一抹催人欲动的亮丽,是一波诱人去占有的亮丽。
只是现时前来青睐这绝色亮丽的竟是成百上千的小飞虫。时值仲秋,后半夜已是凉风飕飕,昆虫们却依旧很活跃。也许是坟岗地难得一见这烛光,也许是迷恋檀香那幽雅的香气,飞蛾们正成群结队地加入到这难得一见的灯光舞会中来。
可怜引弟背上、肩头、手臂、臀部、大腿外侧等部位叮满了密密麻麻的蚊虫,它们都贪得无厌地吸附着,一动不动。那停留在肩头臂上的蚊子,迎着烛光,肚子泛着红光,胀得如经浸泡过的小麦粒一般大。
还有些小东西一时无法就位,借着烛光,仗着风静,肆无忌惮地乱飞乱窜着……后来,就连掩在胸下、两臂护卫着的双乳上,也缀满了大肚子蚊子,还有的竟侵犯到了更加隐蔽的私密处。
引弟仿佛穿上了一件灰褐色的镂空纱衣。就算是头牛,皮再厚,也会甩甩尾巴,踢踢腿,抖抖皮肉的,可引弟始终如石雕一般,纹丝不动。
忽然,一股凉丝丝的触感从右膝头传过来,也许是青蛙,或是癞蛤蟆、小田鼠什么的,她看不到,自跪下后就根本不想再见看什么。
眨眨眼睛算不算动?再细微的小节也不能马虎!闭上眼再用手蒙住,不眨不看,眼不见就心不烦,更容易守住安宁。
别看引弟平素天不怕地不怕的,可就怕蚯蚓、蚂蟥一类滑溜溜蠕动的小生命。尤其是蛇,那扭曲的样子,那不祥的颜色,那剧烈的毒性,那吞物的馋相,那贼亮的目光,那猩红的芯子,还有那种种关于蛇妖的传闻……总之,蛇被引弟列为最可恶的动物。
那丝丝凉意从右膝头绕弯到了右腿内侧。可能是条百足虫,引弟想。又不像,百足虫扁扁的,触感部位不会那么高。凉意继续向大腿根蔓延,引弟倒吸一口冷气:是蛇!百足虫绝没有这样长。
接着,肚脐眼连连受到轻微的点击。“对,那准是蛇芯子在做刺探。”引弟惊出一身鸡皮疙瘩:不知蛇有毒无毒?要是在往日,引弟早就哭爹叫娘了,一蹦三尺高,跑出十丈远了。今天,不知她得了什么神助铁了心,竟依然如石雕一般,纹丝不动。
引弟听人说过,山民碰上熊瞎子,如果逃不掉就干脆倒地装死。熊瞎子东嗅西嗅,只要人一动不动,熊瞎子就不会咬人。因为熊瞎子不吃死物。
蛇也自有其特性,人怕蛇,蛇也怕人,因此蛇一般不会主动伤人。况且,眼下蛇也看不懂眼前这个一动不动的白生生的躯体是块什么石头。
蛇往里找不到出路,又扭回头,探出的芯子正好点击在乳房上,扰飞了好些蚊子。蛇从双乳下的夹缝中钻出来,然后从左手大小臂弯曲成的V字的谷底游了出去,一场虚惊才告结束。
香烛终于灭了。
那些蚊子已饱胀得快飞不动了。三婶两手三抹两抹就抹死了引弟肩背上和臀部的大部分蚊子。这一抹下去,鲜红的血竟从指缝间冒出来。引弟拍打着胸前的蚊子,待三婶搀扶起来后,腿脚麻木得无法站稳,侧身靠在三婶胸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