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在踌躇志满之时,才会更加看重“来日方长”,谋算也并不只是文化人的专利。此时的西川纯一郎正告诫自己:必须学会谋算!有勇无谋的枭雄难逃失败的命运,甚至是身首异处的下场。而自己在浦口站台的最大失败就在于算计不足。看来,谋事和下棋一样,要翻本,就要走对每一个子,走好每一步棋,不能再有闪失。
西川纯一郎心中十分清楚:塘桥镇不比浦口站台,在那里,众多荷枪实弹的哨兵等于是自己的私人卫队。而这里,“互不敌对”的协议充其量不过是件空想的防弹背心。自己初到塘桥镇,人生地不熟的,必须得找一个可靠的中国人做自己的耳目,他自然选定王兴才。
西川纯一郎最害怕的是浦南抗日游击队的枪口,他也就把“随时了解浦南抗日游击队的动向”作为第一要务交托给王兴才。他了解中国人内心的图谋,这对自己并无不利,对自己有所图的人才会有忠心,正如自己图别人一样。再说,眼前也只此一人可用。
从树上失足跌痛过屁股的猿猴才会更加小心谨慎地对待每一根枝丫。没了“私人卫队”的西川纯一郎自知中国耳目对于自己的价值:用好王兴才,既关着活命,又系着升官,还可兼得中国女人。
为此,西川纯一郎对王兴才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你的好好地干活,皇军的大大的有赏。”
鬼话投鬼心,心怀鬼胎的王兴才自以为这回找到了有“奶”的“娘”,便忘了国难和民族大恨而不耻于做走狗,为日本人效劳,不遗余力。
死心塌地的王兴才通常是上午去猎野味,打不到就买。而且,这打猎又是自己到处侦察浦南抗日游击队动向的最好的掩护。为此,在王兴才面前,西川脸上笑着,嘴上夸着,心里想着:这个中国人正是自己的一条好猎犬。
王兴才的午饭总在小馆子里吃,吃过了去听书,听书过后弄酒菜,再就是去物色年轻貌美的暗娼。天一黑,专等西川纯一郎来吃喝泄欲。所以,大白天,在王宅里一般是找不见王兴才的人影的。
这年月,兵荒马乱的,战火连连,加上大灾连着小灾,造成百业凋敝,千万人遭难受罪,流离失所的灾民难民不计其数。仅在塘桥镇上,断了生计的年轻女人做暗娼的,王兴才叫得上名号的就有十来个,他为日本人拉皮条比打野味还容易。
人事若有难,人鬼犹可畏。
人要是真诚地想付出自己的爱心时,常会因忘情而不去顾及别的事情。那天上午,徐秀梅忘情地追寻那受伤的小生命的一幕,恰巧被出猎的王兴才发现。他远远看见有个年轻女子在荒滩野地里没头没脑地奔跑,眼睛突然一亮,转身朝坟岗地飞奔而去。
再说秀梅和拐脚阿婆一路急急走着,眼看已近坟岗地,秀梅见阿婆累得气喘吁吁的,忙说:“让阿婆受累了,你慢些走,反正快到了。”
拐脚阿婆顺着秀梅的话说:“你也累了,快到了,就慢些吧。刚才说到哪里了?”
秀梅悲叹道:“说我妈不守妇道的事。”
拐脚阿婆越发地愤愤不平起来:“那些臭男人们动不动就用妇道来压女人,为什么不论论他们自己的男道呢?自己不守道的人有什么资格谈论别人守不守道?女人的妇道有哪一个不是被男人损的?损了女人妇道的男人,他们的男道不也就坏了?坏了男道的男人真不知要比没了妇道的女人多多少,而且都是自损的。
“如今这个世道,女人变坏,大多是被时势逼出来的,最多也只坏个皮肉;男人坏,那才是从骨子里头往外坏的,只是表面难看清罢了。其实,真正干尽了风流勾当又偏要装出道貌岸然的样子想立牌坊的,十有八九是男人自己。”
拐脚阿婆说出了秀梅本想诉说的但又无法说清楚的心头之恨,秀梅的心情顿时舒畅了许多。
拐脚阿婆接着说:“有道是男人强,女人安;男人好,女人欢;男人坏,女人殃;男人花,女人怨;男人死,女人完。阿婆不识字,只嚼别人的舌头。对女孩子来说,找个身强力壮的靠得住的男人本本分分地过日子,才是最要紧的事。”
见秀梅会心地点着头,拐脚阿婆又说:“任何世道,男人强了,女人才有靠,才有活头。过去也是,哪个皇帝强了,哪个朝代就兴旺强盛。
“去年,东洋鬼子像蝗虫子一样在金山嘴爬上来的时候,不知我们的男人都死到哪里去了,有多少姐妹遭了殃啊!眼看着自己的姐妹受辱遭殃,甚至连命都保不住,又不知男人们将如何论妇道!
“不管是家也好国也罢,男人软了败了坏了,最吃亏的总是女人,总算我们中国的男人没有死尽,自东洋鬼子被赶出了塘桥镇只留几只看门狗后,女人们总算又可以出出门、睡睡安稳觉了。”
秀梅想不到阿婆这么会说话,说的又都是自己闻所未闻的,而且,句句都打动自己的心灵,便说:“阿婆,你说的真有道理,还不知阿婆怎么看我娘?”
拐脚阿婆说:“我正要说你娘呢,别信你奶奶的话。你娘是一个少见的有头脑的女人。她为着挣钱替男人治病,更为着你大了有书念,在你爹的毛病无望好起来的情况下,才想着去傍靠那个郎中先生。
“可她哪里会想到,三桥镇上那个大名鼎鼎的康少爷到头来连自己都保不了,你娘傍靠的美梦就自然成了一场噩梦。反过来想,就算那郎中自有点能耐,可他孤身一人,好汉双拳难敌四掌,他一个人能对付得了一大帮子恶人的暗算吗?
“无论在朝廷,在城里,还是在乡下,坏蛋们都如蛛丝一样,是结帮成网的。好男人尽管也知道‘一个好汉三个帮’的道理,可是他们很少结帮的,这不知为什么?
“你娘也真是命苦,本是个安安分分能干的女人,当初你爹要是强强健健的话,你娘也绝不会有攀高枝的事,甚至连想都不可能去想。说句公道话,你娘游街回来后,你爷爷奶奶和父亲,只要有一个人给她一点宽容,你娘也许就不会去寻死,你那时还没有断奶啊!说到底,你娘不仅仅是被那些占她便宜不成的恶棍们逼死的,我都为她心痛到今天,凭什么说你娘不守妇道?
“秀梅啊,听阿婆说,一定要记住,男人是没有几个没有花花肠子的,就算没有色胆,也自会有色心。
“像你这般漂亮的姑娘,有多少双邪恶的眼睛在暗中盯着呀!你也不想想,不见了东洋鬼子,还有二鬼子、地痞、流氓、无赖、恶棍……你再想想,在这样的荒滩野地里,你撞上的就一定是个女的吗?要是你娘在天有灵,知道你在这里,定会急得双脚跳呢。”
听着阿婆的话,秀梅又一次痛彻心扉,就是用尽最伤心的字眼也无法说清楚妈妈那时是忍受了怎样的悲痛舍弃自己还在吃奶的女儿去投河自尽的。要是妈妈在,就不会有至今令自己胆战心惊的一幕,她泪水涟涟地又想起了那个险遭不测的傍晚。
那是夏初的黄梅时节。老天爷像是受了什么冤苦似的,成天淅淅沥沥地下个不止。棉田里的野草长疯了,一个劲地往上蹿,都快要盖过棉苗了。
难得放回晴,家家户户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凡能下地的,都扛起锄把下田锄草去了,有些扛不了锄把的半大的孩子也被拖到了田地头用手去拔草。那些衣食无着的人家,更是抢着忙完自己地里的活,忙里偷闲去打几天忙月,也好捞几个现钱回来。
地主梁锦堂为人促狭小气,三乡五里的无人不晓,没人不知。因此,即便是手头紧得很的农家男女,也大多不愿到他家里去做忙月打短工。
俗话说得好:“时(梅雨时节)里锄头,赛过银子。”碰上多水的黄梅天,如果不及时把草锄掉,一旦成了草裹花(棉苗),秋后少收了白花花的棉絮就等于少得了白亮亮的银子。
梁锦堂急得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提工价,也不见有人心动。直到他忍痛将工钱提高了五个铜板后,方才有人前去试工,徐秀梅的爷爷奶奶也在其中。
忙月们没料到梁锦堂会扛起锄头和他们一起下地。他也实是把锄地的好手,忙月们手不松劲脚不沾地着才没被梁锦堂拉开距离。
锄地的活虽说是粗活,可深可浅,可松可紧,可要是相互间距离拉得过大,或是锄过后还有一棵草立着,那是要丢脸面的。不必说东家不满,就是其他忙月,也会嘲讽得你脸红上半天。
东家随忙月下地的事也并不少见,但大多只为领领路头,锄锄岸背上的杂草,借机察看察看各个忙月的锄头功夫,目的既已达到,主人就少有耐性的。而梁锦堂这回整整陪了忙月们一天。收工后,忙月们个个连呼上当。一天下来多锄的地,远不止值五个铜板呀。
第二天出工时,没见梁锦堂随同,甚至也没有露面。忙月们窃窃私语着:梁锦堂怕是累趴在床上了,但他还会继续使花招的。
不出忙月们的意料,中午饭的菜虽鱼肉照有,但鲫鱼小得如鳑鲏鱼,萝卜烧肉也是只见萝卜难见肉,非昨天所能比。
梁锦堂的这一招,是地方老财克扣长工忙月所常使的手段,忙月们是不便明着计较的。外出打工,以填饱肚子为上,挣钱为主。至于菜多菜少,菜好菜差,本没个定论,难以论长短。
再说,忙月们自会以招应招——看菜使劲。常言道,肉在东家的碗里,活计在长工忙月们的手里。斗地主老财的黑心肠,只能来暗的。
“催工不催饭,大解小解不该喊(管)。”那是雇佣双方公认的法则。而这一法则也常常成了弱势者与强势一方暗中较量时可以利用的条款。这天下午,忙月们挡锄把的手松劲多了,这个要小解那个要大解的也多了起来。
梁锦堂白天不露面,天擦黑前去了趟田头。他一看就直跺脚,连呼带叫着:这帮刁民,太亏我了,太亏我了……
这梁锦堂是个拥有四十来亩地产的小地主,为着发家致富,他的眼里只有一字“省”字。为了省,他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一方面,他想方设法贪得无厌地榨取忙月们的心力血汗,一方面又千方百计在忙月们的头上搞克扣。一个“省”字,让他的心比锅底还黑。
第三天的饭菜,更是质差量少,开始,忙月们还能忍,各人的筷头少搛一点就是了。可当梁锦堂的小媳妇端上一碗只有七只小海白虾的炒韭菜后,忙月们的心火升腾起来后再也压不下去,纷纷攘攘着要老东家出来见个面。
梁锦堂不得不出来自做抹布打圆场,皮笑肉不笑地说尽好话赔尽不是。
忙月们这回已是忍无可忍。这个说,老东家买菜也真会挑拣,专挑精精瘦瘦小小的海白虾。
那个说,一桌八个人,七只小白虾,我们不会分,请老东家帮我们分一分。
还有的说,老东家你看看,这七只虾个个都直着身子。俗话说,吃虾吃弯不吃直。你这不是直来直去着暗示我们,你家的饭吃到这里为止。
梁锦堂的脸被忙月们的话刺得红一阵白一阵的,他一会儿责备小媳妇办事丢三落四,一会儿骂自己昏了头,买虾忘了计数,一会儿又埋怨别人说话不算数,说定的鲤鱼到现在还未送过来……
忙月们互相交换了一下眼色后,领头的忙月将这碗白虾炒韭菜倒扣在八仙桌上,发出了最后“通牒”:算钱走人。
看着忙月们一个个抬头走过自己面前时,梁锦堂气得七窍生烟却又无可奈何。也是秀梅的爷爷奶奶临走时刚好落在最后头,他忙叫能说会道的大媳妇追上前去游说:“剩下的地不足四工,两老如能在明后天完工,可另加一工结算。”
梁锦堂自知如此一来再也难以请到别的忙月,自己那把散了架似的老骨头又一时难以复原;儿子媳妇自不会做这等活计,就是能做也不能损了自己的老脸和门楣。
秀梅的爷爷奶奶见钱眼开,答口承接了余下的活计。也是事有不意,第二天午后开锄不久,老两口就觉有微微的肚痛。才过一会儿,疼痛感就一阵比一阵紧起来。熬到太阳偏西,只剩下半长畦时,两人先后都有了肚痛如绞的感觉。歇一会儿手,不见有好转,跟着上吐下泻起来。两老才不得不停锄,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歇着回了家。
秀梅一手搀着奶奶,一手扶着爷爷,让奶奶爷爷躺在各自的小床上。她去舀了瓢水,提着小木桶,让爷爷奶奶漱过口后,用土布手巾替两老擦了脸。然后在爷爷奶奶的肚脐眼里各滴了三滴痧药水。
待爷爷奶奶渐渐安稳下来不再呻吟了,她对两位老人说,剩下的活计,由她去完锄了工,要他们不要着急,安心躺着,好好休息。
秀梅知道,要是误了时,挨着又连下雨,工钱就不好算了,爷爷奶奶要心疼的。好在离那块地不足一里路,自己曾去那里采过桑葚子,路也熟悉。再说,锄完那畦地,自己只需半个时辰。
爷爷奶奶也只好点点头。看着孙女的背影,两位老人不约而同都想起了勤快能干的引弟,在媳妇过世十七个年头后,两人第一次双双流下了眼泪……
秀梅锄完地时,太阳已经挂在了西边的树梢头上。当她走上田埂,摘下扎头巾,扛起锄把才要往回走时,只觉有两只手抓住自己的衣衫下摆用力往岸滩边的密密层层的青柴火丛中拉。
秀梅一点没防备,只趔趄了两下就被拉跌进了一人一手还高的青柴火丛中,她急得连声大喊救命,大旺也正巧赶来帮锄,秀梅才得以脱险。
一直到现在,秀梅只要想起那险遭不测的一幕,还会后怕得腿脚发软。那恶人是那样的狠毒,只两下就拉得自己衣衫不整,而自己竟没能看到行恶人的嘴脸,坏人的心肠是如此的险恶。
“阿婆说得对,总有一双邪恶的眼睛在暗处盯着自己。”秀梅回想过后回话说,“谢谢阿婆提醒,我记住了。”
一老一少很快来到坟岗滩的峡沟前。坟岗河是条通潮大江,时值大汛涨潮,沟底中间的一段水深虽不足一尺,水面倒有五六尺宽。
一老一少边脱鞋子边将裤脚管挽到了膝盖上面。热烈的阳光亲吻着少女那白皙的小腿,久不经日晒的肌肤像是上了层白艳艳的油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