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般思来想去,西川纯一郎渐渐有了点心得:那些有权有势者,还有富人和恶人们,他们之所以天天要大肆宣扬天道、公理、良心,不过是为了装饰自己的门面,其险恶的用心就在于让穷人永远信守善良和诚实,他们则可以在伪善假面的掩盖下无所顾忌地纵欲、享乐、行恶而无后顾之忧。
若以此去推论,西川纯一郎认为,此番去中国征战,也就未见得尽如当局者所鼓吹的那样伟大、高尚、美好。但那是当局者们的事,他自可不管。自己就要成为拿枪的强者了,人生难得有升腾的机遇,大显身手的时刻就要到了。
当然,征战就意味着出生入死。最终结果如能九死得一生的话,已是天大的幸运了。对于军人来说,战死成鬼,活着则十有八九能升官。西川纯一郎便默默告诫自己:到了战场,活命是第一位重要的,有命才有一切。
西川纯一郎现在觉得杏子不再重要,到了中国,还怕找不到十几个“杏子”?他应征之初确是冲动于为国家,这回冷静下来一想,觉得当局者的话不可全信。这回上前线去,生死难料,为国家为自己至少各占一半。否则,还叫什么“人不为己,天诛地灭”呢。
“手中有了枪,就在中国过一段‘草头王’似的舒心的日子吧!”西川纯一郎这样算计着思考着,心绪慢慢安稳起来,渐渐进入了梦乡。西川纯一郎这一睡竟睡昏了头。
绫子、丽子和杏子一则不忍心搅醒纯一郎那沉沉的睡意,二来觉着不辞而别更自然些,三个女孩呆看了纯一郎一会儿,没说上一句告别的话便结伴上了路。
等西川纯一郎祭祀完祖坟回来,马车早就停在了村口的大道边。父亲、母亲守在马车的一旁,全村的男女照例都来送行。所有的人没有笑容,也没有悲伤。纯一郎来到父母身边想做最后的道别时,父亲递上酒瓶对儿子说:“恭喜您,纯一郎,喝了。”
纯一郎记得,前天喝酒时,他把最后一大口留给了父亲。那时他明见着父亲仰头大灌了一口,现在看来,父亲那是假喝。
纯一郎心头一热,接过酒瓶,一仰头,一口将瓶子里的酒喝了个精光。酒还没有下肚,父爱已使他烂醉如泥了——感谢的话语是多余的。
母亲哆嗦着摸出一小块带着体温的肉干直往纯一郎嘴里塞,就像小时候往儿子嘴里塞糖块一样,那显然是母亲不舍得吃而悄悄为儿子留着晒成干的一小块猪肉。
纯一郎早已热泪盈眶,二十二年如白驹过隙,绵深的母爱就这样化为了一口奶、一粒糖、一小块肉干……此时此刻,他就像一个还不能说话的婴儿一样,千言万语全溶进了对母亲深情的凝望中……
在乡亲们纷纷道着“恭喜”时,马车缓缓启动……当送行的人群渐渐模糊成了一个黑点时,三个女孩——绫子、丽子、杏子的脸庞越来越清晰地交替闪现在西川纯一郎的眼前。
对绫子,纯一郎没有太多的担心。因为绫子已有过一段独立谋生的经历,人又富有心机,遇事常能拿得定主意。有句话是很有道理的,善良而有心机的人,在危难时刻也会露出牙齿来的。
对杏子,此时在西川纯一郎的心中早已无足轻重。“对无法得到的东西要及早弃手。”纯一郎常听父亲这么说。虽然这话也许是父亲无可奈何之后的心灵流露,却不失为一种处事的准则。
纯一郎这样一想,心头真的不再隐隐作痛,有时候,放弃才是最有效的自救。他甚至想:要是在战地真的遇上了杏子,自己也许会弃而不顾的。
西川纯一郎最担心的是丽子,她太稚嫩了,才十八岁。他这才朦朦胧胧意识到,骨肉之情和男女私情是不等量的,孰轻孰重,有时候真难以说清楚。当然,眼下,他自是心知肚明。
一想到纯洁可爱的妹妹将被一个连恩人罪人都分不清的父辈的男人拥入怀里时,纯一郎痛苦地闭上了双眼。
西川纯一郎的马车启程之时也正是西川丽子走进松本君代家门之际。丽子给予松本的第一印象是比绫子更高挑秀气,也更文静腼腆。松本自是满心欢喜,这是头不需驯化就会顺从的羊羔儿。
待丽子盘腿坐定,松本就笑口大开:“真是女大十八变哪,今天要是三叔我在街上劈面看见你这娉娉婷婷天仙般的模样,怎么会认得出面前的你就是三年前我看到的那个小村姑。”
丽子想不到今天叔侄一见面,松本三叔就提三年前那回令自己十分难堪的经历,仿佛衣衫又被风掀了起来似的。她当然知道,松本三叔此刻旧话重提,一面借机以恩人自居,一面在提醒自己,我对于你们西川家,岂止是滴水之恩。丽子心生寒意的同时莞尔一笑说:“三叔如此夸我,侄女的心快要跳出胸口了。”
松本接话说:“若真是这样该有多好,我本想着要看看侄女的那颗心——说句笑话。丽子啊,一路上累了吧,快喝口茶,润润口,吃块糕,抵抵饿。”说着,推过一碗红枣莲子汤和一小碟松子糯米糕。
丽子当然明白,说是笑话,实质是心里话,而且还包含着一种警示之意。她看了看红枣莲子汤,又看了松本三叔一眼,欲言又止。
松本会意:“这是红枣莲子汤,三叔习惯喝这茶,丽子没喝过吧。今后,你也就喝这茶,凑合着试试,慢慢就会习惯的。”
丽子见过也吃过红枣,但不知这葡萄珠似的东西就是莲子。乡下人连米粥汤都难喝上,自不认识这种富贵食品。在乡下,口渴了就喝口凉水,在城里人看来,就如牲口一般,是连“茶”都不配称的。
丽子了知松本三叔明知故问是向自己示阔,以给人一种无形的威压,便莞尔一笑说:“三叔如此礼重,热情招待,还说是‘凑合’,侄女我真有点领受不起。”
人与人的差距在不平等的关系中就是一种压力。松本对“领受不起”一词基本满意:“这茶是家常便茶,长于清火降热。谈不上礼重不礼重的。侄女在我这里,我喝什么茶,你也就喝什么茶。”
松本见丽子不但比绫子秀嫩三分,姿色极佳,而且反应机敏又举止得体,远在自己的估计之上,不觉心满意足,他说着想着,突然捉住丽子的手,将其按到汤碗上。
这明是一种热情,暗是一种刺探。他的手分明觉着对方惊激一下后马上归于平稳,眼睛察看到对方的神情慌乱片刻又立即趋于平静,只是脸上的红云迟迟未褪去。
这完全是少女矜持之使然。松本了知丽子现在的种种反应,是经了绫子开导的结果。丽子矜持的自我约束使自己可少费许多口舌。
丽子她自然听出松本三叔所说的“我喝什么茶,你也就喝什么茶”的话中之话,那就是“我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 。只一会儿工夫,丽子已经明白,在这般热情的氛围里,自己在家里的那种自由自在永远不会再有了。
而且,这份热情像猫爪子一样,先让你触到的是热乎乎软绵绵的肉垫子,常让人不明就里地生出一种舒服感,而里边却暗藏着冰凉凉尖刺刺的挠人的利爪,它会像猫戏耗子似的,抓住你的是一处,要戏弄的是整个的你,包括你的灵魂。
在孤独无助中,丽子自然想起了姐姐绫子。绫子的叮咛不无道理,再苦难的人世,也总有活下去的理由。就如一朵花,既然成了蓓蕾,岂能因为有风霜、雨雪、冰雹、虫子叮咬而放弃绽放?
丽子的思维渐渐明晰起来,在猫戏耗子般的人生游戏中,手中握有充分理由的倒是在自己一边,他,松本三叔能说得出半条蓄意图谋的正当理由吗?
“当一个人身陷于艰难的困境中,就算是为赎前世罪过而蹲牢狱;只要你不太过悲观消极而冤死,总会有自由的一天的。” 这话是丽子一年前不经意间听父亲说的,而父亲这话原本是说给杏子娘听的。
丽子想,绫子她昨天之所以重提父亲说过的那句话又未将具体含义直接点透,是要让听的人自己去领悟,只有自己领悟了,才会化为活下去的勇气。她这才猛然醒悟,绫子关于“姐妹最知心”的话,不单是姐妹间的私房话,更是女人对女人的勉励:在艰难的困境中,姐妹俩都要好好活下去。
丽子明白,自己的“自由”系在哥哥纯一郎的身上,当然还有自己的勇气,而纯一郎的升迁,松本三叔是个关键因素。
思绪理定了,她捧起汤碗,咕咚咕咚一口气把汤水喝了个精光。用手背擦了一下嘴后,再用汤匙把那些莲子和红枣接二连三地拨进了嘴里。
红枣是去了核的,两样东西都几近酥烂,只需用舌头抵一抵就能咽下去。丽子确是饿了,抓起糯米糕大咬了一口,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松本则像观赏精彩的演出一样,不放过丽子的任何一个细节。他觉得丽子很放松,比绫子还要不设防,似有点疑问,是因为经了绫子的点拨开导,还是因为太单纯了?
丽子用完汤和糕,想动手收拾碗碟,松本用手势止住后问:“到三叔家来做帮佣,不觉得委屈吗?”
丽子莞尔一笑说:“三叔您太客气了,我家几次有危有难,三叔几次出手相救相助,这样的大恩大德,只要三叔不嫌弃,我们西川家的每一个人,都愿为三叔效犬马之劳,哪会去想委不委屈呢。”
松本面露满意的神色说:“丽子过奖了,三叔不过是举手、张口之劳罢了,何谈大恩大德。都说农村的女孩子淳朴纯真诚实,不会掩饰,不会做作,由丽子来看,此话一点不假。
“不过,和美玉常有瑕疵一样,农村来的女孩子也难免有美中不足的一面。”松本说到这里,收住话头,等候丽子接话。
丽子摸不透松本三叔后半句话的意图究竟是什么,莞尔一笑后说:“就请三叔多多指教,侄女日后也好注意些。”
松本干咳一声后说:“丽子啊,说实话,纯一郎此番应征和你父亲的病程恐怕都不是一年两年的事情。你今番来此自然不会是十天八天的事,或许也不是几个月或一年的事。三叔我也是应了绫子三番五次的恳求,看在兄嫂的面上,万不得已才顾此失彼地做了这样的安排。
“为此,三叔我好比是救了田鸡饿了蛇,自难免伤了其他亲友的情分。正如一位高僧所说:‘人生交往就如结,结松结紧两相宜。’但愿这回叔侄之结交,不论长短,也不论深浅,总能相宜相安相欢。”
丽子清楚,松本三叔所看重的仅仅是“相欢”,如果得不到“欢”,他岂肯“相宜”、“相安”?她虽早有心理准备,但终究是苦痛之备。人在苦痛至深时常会疏于思考,丽子正因此而一时找不到合适的话茬接口,只点了点头。
松本接着说:“从乡下到城里,单就相宜来说,你还须有个适应的过程。且不论坐有坐相,站有站相,俗话说,人争面子鸡争食,就是吃相也很重要。
“看你刚才用手擦嘴巴,吃枣不吐皮,吃糕大嚼大咽,露尽了村姑的粗俗相。不是三叔嫌你,只是我这里常有要员、高朋、贵宾驾到,人多眼杂……所以,三叔想跟你商量件事儿,也就是丽子你先要独自经历一段适应期。”
丽子这才清醒地意识到,确有无形的手在牵着自己。这无形的手包括贫穷、灾荒、病痛、征召令等等,而眼下最关键的还是松本三叔的意图。
在这一只只无形的手的控制下,自己很快就将成为一个成天做梦的人。梦境虽不顺心,甚至明知是陷阱,自己却只能顺着梦境游走而无力挣脱。
所谓“独自”“适应”将意味着什么?一种莫名的悲哀涌上丽子的心头。可她完全能控制住自己,莞尔一笑说:“三叔,侄女我懂,不能因为我的粗俗疏漏而损了三叔的颜面。一切听从三叔吩咐,只不知我能为三叔做些什么?”
丽子的表白和问话在松本的意料之中:“丽子啊,能做什么,这其实并不重要,三叔我不在乎。做你能做的事,做多做少也没关系。重要的是做人要心口一致,说话算数,说一句算一句。
“说实话,三叔我能混到这地步,着实也不容易。一个人能得几人帮,一靠说话算数,二靠不吝付出,天底下决没有不下种也有收成的好事。
“三叔我处事为人历来坚持互帮、互惠、互乐的原则。人生在世,求的就是快乐二字么。我想,你是我侄女,又长得细皮嫩肉的,三叔不忍心叫你去做那些苦力的活计,暂时只需料理料理我的日常生活事务。
“具体一点说,就是早上起来帮我洗洗晒晒扫扫,完了替我捶捶背,午后陪我喝喝酒。反正我在家的时日不会很多。待日后有机会,再送你去学学茶道、歌舞伎什么的,不知丽子意下如何?”
丽子觉得,要做的这些都是轻松的活计,除了不会喝酒,其余的什么都会做。有机会还可以学学茶道和歌舞伎,那更是种美好的前景,心情不觉一下轻松了起来。
为了将来能在城里立足谋生,松本三叔这块跳板就算是块钉板,自己也得忍痛踩上去,决不辜负绫子的那片“知心”。因为丽子此时才明白,“狼窝”和“虎窝”自有区别,也才进一步理解了绫子的那番苦心。
迎着松本三叔那热切的目光,丽子莞尔一笑应道:“三叔总怀着长辈心亲族情,侄女我一定说话算数,尽心尽力,做好能做的事,报答三叔的恩惠。不过丽子担心自己目不识丁,孤陋寡闻,难免会有不懂不当之处,还望三叔随时随地多多关照指点。”
松本哈哈大乐着摆摆手说:“我最不喜欢听人空谈什么恩惠。丽子你记着,三叔我待人,一不挑剔,二不记仇,也从不以恩人自居。因为我认为,人与人交往,各有所需就各有所求,只要双方都有利可图,那就值得去交往。互利的事,何乐而不为?
“我还是那句话,互帮互惠互乐,你我也不例外。不懂不会的事,可以慢慢去学。哪怕是有错都无妨,只要肯学肯改就行。三叔从没苛求过一个以诚信为本的外人,更何况你是我自家侄女。今天没有洗洗晒晒的事了,你就替我捶捶背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