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应他的同志趁着夜色便可顺利地取到枪支。就这样,在不到一个月的时间里,楚天舒就为浦南抗日游击小分队搞到了二十七支步枪和两挺捷克式轻机枪。
可惜好景不长,西川旷职的事终究被他的上司发觉了。那天中午,西川端着一盆红烧野兔肉来到露天堆场,脸色凝重地对楚天舒说:“我的事被人捅到上司那里去了,这是我与你的最后一次谈话。”
楚天舒吃惊不小,忙说:“怎么可能呢?”
神情沮丧的西川无可奈何地说:“无可挽回了。要不是你尽力帮忙,军列每次准时开出,军用物资摆放井然,还设了个特定时段无人区,他们起码也得治我个失职罪。你先前给我的劝告一点没错,可我不以为然,没听进去。无由感谢,这条野兔腿算是我的一点心意。”
西川将一只后腿递给楚天舒后又絮叨开了:“也许该我上前线了——才活过二十二个年头,吃够了苦,乐却一点没摊上。万一战死了,也不知尸骨能不能回故土。将来就算是大东亚共荣圈建成了,我那苦难的父母是不是还在世,两个妹妹能否分享共荣……”
楚天舒不想听西川的废话,只想知道他的去向,便故意扯开话头问:“这野兔肉哪来的?”
西川说:“用你的猎枪打的。”
楚天舒跟着问:“哪里打的?离这里有多远?有机会我也去试试枪法。”
西川喝下最后一口酒说:“远着呐,塘桥镇那儿的一个叫什么坟岗滩的地方,离这儿足有七八十里的水路。”
楚天舒故作惊讶地问:“这么远的路,你是怎么去的?”
西川的伤感似乎一下子不见了:“我在戏院里偶尔认识了一个中国朋友,他有一艘快艇,他把那艘快艇让给我使用。明天我去塘桥镇,就开快艇去。”
楚天舒“哦”过之后忙问:“是你自己要去的,还是上司决定的?”
西川又来劲了:“说是也是,说不是也不是。你不知道,我不仅有战功,而且多少也是有点来头的。我这站台长的职位少说也可顶个分队长的头衔,如今虽是撤下来了,可也还多少有点讨价还价的资本。
“一来,我已自由自在惯了,二来我怕死,离前线越远越好。应了你们中国人的一句古话,有奶便是娘,到塘桥镇去,求的就是荒村战事远,多活一天是一天,定要在死之前多找几个支那花姑娘乐乐……”
西川走了,接任的鬼子免不了要耍一朝天子一朝臣的手腕,楚天舒自然而然地离开了浦口站台。当他最后一次走出浦口站台大门时,长长地吁了一口气。
虽说自己较好地完成了盗枪任务,但自己正酝酿着一个定时爆破计划,要将那些无法盗走的枪支弹药来个一窝端,以便更加有效地支援前线浴血奋战的同志们。为此,哪怕搭上自己的一条命也在所不惜。
再说,实施这一计划的天时、地利、人和、技术都不缺,只可惜西川早走了几天,楚天舒心头自然万般遗憾。
楚天舒的遗憾还在于没有找到合适的机会处死西川。在设想的爆破计划中,是要将西川一起炸死的。
西川酩酊大醉后曾向楚天舒吐露过许多真相:他说他射杀过三名中国军人,刺杀过五个无辜的中国平民;他说他尝过多名中国花姑娘的滋味;他说他随身携带着抢来的五个金戒指,八个银镯子……他说皇军的天职一是杀、二是奸、三是抢、四是烧、五是掠……
对于西川来说,浦口站台长的职务好比是一条无形的绳索,拴住了这条疯狗,限制了他的逞恶活动的自由度,才使他一时难以为所欲为。现在解除了他的站台长的职务,等于是纵狗上街,放虎归山。
日本的普通老百姓起姓取名一般都很随便,不大讲究。如果屋子西边有条河,就起姓西川,靠近大河渡口的人家几乎都姓渡边。因此,在日本,即使是同村同姓的,也未必是同祖同宗。故同姓人聚在一起,就少有“五百年前是一家”的说笑。
这西川全名西川纯一郎。只因邻居家先生了个男孩叫西川一郎,父母为西川取名时在“一郎”的前面加个“纯”字以示区别。
西川纯一郎出生于奈良城西郊的一个贫困的农户家里。父亲是个跛子,跛得很厉害,无力承担重体力活,直到三十岁上才娶了一个瘦小的哑女人做妻子,被邻居们戏称为破草鞋配成对。
哑女人第一胎生下个男孩后,又接二连三生下四个女孩。一家人张口要吃的嘴多,能做活的手少,陷入了贫病交加的绝境。西川纯一郎眼睁睁看着第三、第四个妹妹先后染上重疾无力医治而夭折。
西川纯一郎自小随母亲下田劳作。十多年繁重的田间劳动使他练就了一副强健的身子骨,他个头虽矮,却蛮力过人,一百多斤的担子压在肩头上照样疾走如飞。
被征募之前,西川纯一郎还没出过十里地的远门,狭隘的见识使他很守旧,也很本分,将所有的力气都花在劳作上。因为他明白,这个家日后主要靠他来支撑,往后自己成亲的事和两个妹妹出嫁的事也都得靠他去打理。
作为农民的儿子,西川纯一郎本也不缺失善良淳朴的一面。但只要是人,人性中原本隐而不现的那些不良的甚至是邪恶的一面,常会因战乱、屈辱、权势、金钱、女色等特殊因素而突显出来。就如残害六百万犹太人的法西斯分子,原本也并非个个都是青面獠牙、嗜血成性的恶魔。
用历史学家的头脑和地理学家的眼光去审察大和民族,日本人自古以来就有深深的孤独感和忧患意识,这与岛国特殊的地域环境和资源奇缺的自然条件有天然的联系。
敏感而深切的孤独忧患意识无休止地积聚而得不到正确的疏导,就会异化成脆弱感,而脆弱到极致又能自觉惊醒者,又常会意外地催生出一种巨大的内敛力量。
这种本就不健康的内敛力量,一旦感染了毒化了的思想或信念,极易引起发酵霉变而滋生出毫无理性可言的扩张意识。浪人诗歌里的“踏破坚冰鸭绿江”、“铁鞭直指昆仑山”等诗句便是这方面的一个明证。
血脉里流动着的那种扩张意识必然会引导人去寻找乃至制造扩张理论。而恶魔化了的扩张意识和理论,一旦受了风吹草动的裹挟,便会转化成为无坚不摧的征服力。这对一个民族来说是如此,对一群人来说更是如此。
征召前发生的三件事,令西川纯一郎刻骨铭心地记着。
连续三年异乎寻常的严重干旱,使奈良周边成千上万亩田地连年颗粒无收。举目望去,满眼都是枯败的野草和枯黄的禾苗。偶尔见到些黄绿的叶片,也远不够填饱蝗虫的肚皮。
几经遭灾的农村,家家户户都陷入了半死不活的状态。猪羊牛鸡鸭鹅早就卖的卖了,杀的杀了,猫狗兔也吃光了;青蛙蟾蜍鱼儿也几乎都绝迹了,找上半天也碰不上一只一条。
到草叶、树叶吃光后,就仅靠草根、树皮充饥了,男女老少都饿成了皮包骨。不论是谁,两手叉在腰间,大拇指和大拇指,食指和食指轻易就能接上。
政府根本不管百姓的死活。当然,也常有“大名”下来“视察”灾荒,说是“视察”,纯粹只是走马观花。兴许是哪个所谓的“大名”在城里待腻了,到乡下来兜兜风,散散心,扬扬威。“大名”的称谓虽说早已成了古董,但许多地方的乡间老百姓对上边来的官员,则仍以旧习相称。那些官员的手下也就顺理成章地以武士自居,横行霸道的暴戾之气比起历代前任来,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
一俟大名驾到,所有的村民不分男女老少,凡能走得动的,都要被赶到官路(村通往镇的大路)两旁去迎候。
迎候大名的人一律下跪,且弯腰至额头触地,方算是体姿合格。对稍有违规者,前呼后拥的武士轻则处以责打,重则当场格杀。
那天,饿得昏昏沉沉的西川纯一郎觉着武士们杂沓的脚步离去已远,便想稍稍抬头看一眼那阵势。不料,额头刚离地,就觉屁股被猛踹一脚,疼痛使他忍不住“啊啊”着惨叫起来。
原来,同样跪拜着的纯一郎的小妹西川丽子紧挨着哥哥,她的宽大的布衫不知什么时候被风翻卷了起来,衣襟盖到头上去了,裸露着白皙的背和小馒头样的乳房。
这早春的艳色正巧被落在后面的一个武士撞见了,那武士便驻足呆看起来。也许是觉得不过瘾,他踮起足尖一个跨跳,落脚到丽子的屁股后头弯下腰细看起来。
武士跨跳落脚的响动被杂沓的脚步声和吆喝声盖过去了,兄妹俩都没有察觉到。这会儿,纯一郎的抬首之举自然不仅扫了那武士贪艳的雅兴,更坏了他的颜面。
在那样一种场合,武士要残害一个平民,本不需要太多的借口,而眼下,且不论你违规与否,至少也是个十足的冒犯之举。踢过之后,武士跟着拔剑抬腕。
西川纯一郎的痛叫声引起了十几步开外的另一个武士的注意,他转身间看见那武士正举剑要劈将下去,便急着厉声大呼“慢”,一边疾步奔走过来。
那抬腕举剑的武士本有下手的时间,也许是因为春艳惊心,也许是西川纯一郎头未抬成,没给他太多的难堪,以致残害之心才不太急切。
那急步返身过来的武士竟是西川纯一郎的远房叔父松本君代。松本君代的级位显然高于那举剑的武士,他喝令那武士收剑并支走了他。
所有跪拜着的人依然纹丝不动地跪着。过了好久,松本君代才拉长声调说:“纯一郎,刀下留命,该知足了吧?!”
西川纯一郎这才明白,是叔父松本君代救自己于杀难,感激涕零着说:“叔父救命大恩,侄儿没齿不忘,日后愿效犬马之劳。”
西川丽子乖巧地跟着说:“多谢叔父出手搭救哥哥,侄女和哥哥一样,日后愿效犬马之劳,以报答叔父大恩。”
这一踢,给予人肉体的疼痛不日就消失殆尽了,可是存留于心头的痛楚,西川纯一郎始终未忘。这促使他朝思暮想着自己日后也要登上那任意摆布人的职位,并想象着有朝一日自己也能由着性子挥舞手中的生杀之剑时的那分快意。
一个弱势平民总梦想着要显示自己的强势手段,这便是西川纯一郎日后变得无比蛮横凶残的根子。
那场持续三年的灾荒过后,奈良城周边的农村地区并没有出现人们想象中的饿殍遍野的惨况。那是因为奈良城里产业的迅速发展以及由产业发展衍生的畸形消费为水深火热的农民新辟了诸多求生谋活之路。
近十年来,奈良城里先后新开办了数十家工厂,其中,丝纺业几乎占了半壁江山。这些工厂,规模大的则千人上下,小的则两三百人。丝纺行业厂主们的眼睛专盯着农村的年轻农妇。
厂主们所看中的,是农村妇女普遍都胆小怕事又听话,淳朴勤快又不惜气力;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可以将女工们的工资报酬压得很低很低,最大限度地榨取她们的血汗,使自己的腰包急速鼓胀起来。
对于进城的农民女工来说,在家时累死累活地干,有时还收不到一粒好果子;在厂里虽也累死累活,但有吃有住,还有一份微薄的工钱,不仅自己有了条活路,还能给家里人增添几分实实在在的生机。如果在乡下,到哪里去找这样的美差。
城里工业的发展吸引成千上万的农民进城务工,直接推动了商贸、餐饮、文化、娱乐等诸业的发展。而各行各业的兴隆又造就了成批大大小小有钱的业主。
有钱的业主多了,促使妓院也随之兴旺起来。不论是东方人西方人,不论过去现在,“温饱思淫欲”,在无序的社会里,是个普遍的社会现象。
有些嫌干活苦的,或者没有机会进厂的年轻农妇,她们中的许多人因为没有了活路,或早或迟,都加入了妓女的行列。
因此,那时奈良周边十有八九的农户,每家都有一两个甚至两三个女人,或在工厂或在妓院挣钱。因而,这些农户的野菜汤里时不时地会加些米粒或小麦粉,使羸弱不堪的躯体得以苟延残喘。
西川家也正是靠纯一郎的大妹子西川绫子在丝纺厂打工所得的收入渡过了难关。当然,城里的厂开得再多,也无法全部吸纳没奈何弃耕的农民。绫子能进厂自少不了叔父松本君代的介绍。
也是绫子有头脑,想得远,早想着要进厂,想着请远房叔父松本君代帮个忙。可当初,绫子一提出自己的想法,哥哥纯一郎是一百个摇头,父亲也净说没一丝指望。
爷儿俩的理由很简单,松本家与西川家,一个在城里,一个在乡下;一个富,一个穷;一个有地位,一个在最底层。自古富人眼里只认钱,哪管乡下穷远亲。
况且,两家素来相互都不走动,如今要托他办点事,眼下连办份薄礼的钱都没有,无礼怎好进他的门。
可绫子认为,事理也不见得净是如此,只要有百分之一的希望,她就要去试一试,试总比不试要好,而且就空着两手去试。
接下来的事情也超乎全家人的意料。松本君代听绫子说明了来意,不仅很高兴,也显得很热情,说兄嫂的难处就是自己的难处。还一再责备自己不甚关心兄嫂。说邻还帮邻,亲岂能不帮亲。爽快地一口承诺包下绫子进厂的事宜。
三天后,绫子真的进了一家不错的丝纺厂。事后,松本君代还真的常托人给绫子带点饼干水果回家。由此,绫子父亲常把“松本毕竟是一根藤上的瓜”的话常挂在嘴边。
可一窝蜂不扎根的事业难有长久的,尤其是那些缺乏发展依托之根的事业更是如此。奈良城里工厂企业的好景也不长,受冲击最早、打击最大的当数丝纺业。
随着美国经济大萧条的到来,日本产的生丝再好再便宜,也没能将一根生丝打进美国市场去。生丝没有了出路,日本的丝纺厂纷纷关门歇业。
到奈良最后一家丝纺厂关门后,绫子也只好空手回到家里。也是祸不单行,偏偏在这个节骨眼上,绫子父亲得了肺炎,连日高烧不退。西川纯一郎也正在此时列入征召范围,不日就得起程出发。西川家的生计就此陷入了绝望的境地。
就在绫子离厂回家的第二天上午,她和哥哥纯一郎在屋后的僻静处争论了好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