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女人在坡那边的低洼处下小解,因为地上有草,屁股抬得高高的。射出的尿条粗粗匀匀的,折泛着晶亮亮的光,还有小股的回流不住地嘘嘘啦啦着,因为离得近,野地里静悄悄的,秀梅听得真真切切。
怪不得小时候一俟女孩子去小便,男孩子们就说女孩要去吹喇叭了。也怪不得大男人们常讥讽女人上下都不爽气,流不完的眼泪,滴不尽的回流。
男人也许是天生好女人的色,女人的每一个细节都会引起男人的注意。农忙过后,闲来无事时发生在柴火堆里男女间的斗嘴打闹,多半是男人们预谋的恶作剧挑起的。女人若有不甘示弱的,或是忍受不住又无路可退略有还手的,男人便常常趁着水浑摸“色”。
不知大旺对别的女孩是否使过坏,对自己则早有图谋。远的不说,前天傍晚,大旺约自己到他家竹园里去谈邀媒的事。谈着谈着,秀梅有了小解的意识,便对大旺说了,大旺说要护着她小解。
秀梅说:“黑咕隆咚的,就两个人,又不在别人家的竹园里,解个小解有什么护不护的,说穿了,你想趁黑占我的便宜。”
也许是受了那则谜语的教唆,秀梅对男女之间的事,早已是多了些敏感,少了些反感。
其实她已想好了,如果大旺强要自己,只要是肌肤的触摸,给就给一点,没什么大碍。想是这么想,可当大旺一提出要求,她又退缩了。
秀梅本来认为,年轻的男女之间开开玩笑,甚至来点小打小闹也未尝不可,但她看不惯青年男女在柴火堆里你推我搡互相揪揪捏捏着打闹成一团的疯闹场面。
另有一些年轻男女,或许是相互间早有点意思了,在人少眼不杂时,闹起来就更没有分寸。对此,秀梅看都不敢看一眼。
她猜不透,他们为什么会如此大胆,要是在暗处又会闹成什么样子。只记得老人们说过,男女间皮肉接触引发的快乐心火,会烧得人忘记一切。
秀梅心里清楚,自己在别人眼里是个异类,自比不得别人。所以,不论人眼多少,她一点点随便也不敢,就怕别人说自己疯。当别人口说你疯的时候,也许那人心里正骂你荡呢。
大旺当然是个例外。她不止一次地想着要和他来点小打小闹,擦一点火星出来试试滋味,但大旺不主动,她是不想惹火烧身的。
大旺等秀梅小解过后回到自己身边,一把抱住她,气息急急地说:“难得约你出来,多少得给我一点。”
秀梅知道大旺要讨点便宜,她佯装不解说:“你又没告诉我你要什么,我是空身来的。”
大旺说:“告不告诉一样的,我想……”
秀梅见大旺老实成这个样子偷着乐起来:“究竟想要什么,快说啊!”
大旺这才说:“就想好好亲亲你。”
秀梅又乐又气,就这么点要求,还吞吞吐吐的。刚才要是硬着跟过来,自己也许不会太过回绝的,于是细声细气说:“呆子,除了衣衫里面的,都随你了。”
大旺捧起秀梅的双颊,双唇紧紧地贴了上去……
大旺雨点般的亲吻,使秀梅不由自主地哆嗦起来,伸出手臂吊住了大旺的脖颈。
来自秀梅胸脯的压迫感唆使大旺的两手从秀梅的头移到颈,又由两肩游走到背部再到腰臀,然后抽挪至秀梅的胸前,隔着衣衫由轻到重先慢后紧地按抚揉摸起来……
一会儿,秀梅浑身有了种火烧似的感觉,人就像挂在枝头的一片树叶,枝条受了力,叶子便颤悠悠着无可自控一般。体内紧跟着涌起的一阵急一阵的潮动激醒了少女固有的矜持意识,便装作气恼似的说:“说好了的,衣衫里的不能动。”
在秀梅面前,大旺第一回狡辩道:“我只摸了你的衣衫,没碰到你的一寸肌肤,你冤我,就该补摸一回……”
“啪!”秀梅轻轻抽了大旺一记耳光,好歹也得表达一点自护的意思。不过,与其说是记耳光,倒不如说是亲抚了一下,满含着诱惑的信息。她期待大旺至少也该捉住自己的手,再另加一点“惩罚”的措施,自己才好伺机而动。
黑暗中,任何表情都失去了效用。秀梅本想来个先下手为上,控制并改变一下打闹方式,无奈,大旺错以为秀梅的挑逗是动了真怒,不知所措着停了手。
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她出跳几步,摇动竹子逗着说:“真是个呆子,下回让你抽还十记屁股。”
等到大旺反应过来,悟出这是金蝉假怒想追时,秀梅早已悄然溶进了深深的黑暗中。大旺顾自笑着想:有谷不忧晚舂米,有米不愁晚生火,有火还怕煮不成熟饭?
一直到现在,秀梅还觉得有点好笑。许给大旺的抽十记屁股,不过是自己信口开出的一张白头票据,口说无凭可以赖。到时候,定要赖得大旺心痒痒的方休……
过来的老人们,不论男女,一谈起女人的姿色,无不都说女人秀在胸艳在臀。男人们又有哪个不眼贪女人的“前凸后翘”的?
秀梅还觉得,男人们大多对女人的屁股留意得更多一些,尤其是臀丰的女人,自己就经历了比别的女孩更多的尴尬。在男女混战的游戏中,女孩子的屁股自然是受累最多的部位。她常想:那也许是因为在男女杂处的场合中,女人迟早要奶孩子而露胸脯,却永远不会露屁股。
秀梅还不止一次地发现,男人们尽管为柴米油盐的事愁上了心头,紧锁着眉头,可只要一扯起女人的“前凸后翘”来,眼睛就会亮起来,心头的愁绪好似都没有了一样。
不过,眼前这张屁股,要是让别人看见了,不知会生出什么样的心境来。
左边的是丰臀美腿,在阳光下光鲜得让人目眩;右爿那臀那腿却如枯木一般,干瘪得一点儿不见鲜活的气息。
这是谁的过失,轮到谁的身上都会有啃心般的苦痛。秀梅不觉怜悯起来,尽管自己是无心的,也万不该再看半眼。
秀梅刚转过身,想悄悄离去,坡下那冷冷的尖刻而又粗野的话语传了过来:“看了货不论个价,就想开溜,天下有这样的便宜事?老娘我年轻时比你娘的艳多了。”
秀梅吓了一大跳,说话的女人要么是妒忌自己的美丽,要么是错把自己当成了男人。
大凡残疾人,一般都很厚道,因为他们特别想得到别人的尊重。倘若有人冒犯了他们,他们会变得特别的尖刻,而且会没完没了。
秀梅边思量着边猜测,说话的女人十有八九是褚村的拐脚阿婆。曾听人说起过,远近的男人见着她也都怕她三分。
秀梅想:尽管自己是无意看到了她的隐私,既然被她察觉了,不道歉几句就走,自不在理上,于是便说:“阿婆,真对不起,只怪我追那只受了伤的小兔子追得急了,没料到你在坡下边解手,我这就赔个不是,求阿婆息怒。”
拐脚阿婆掖着宽腰裤慢慢站直了,扭过身来见答话的是个漂亮的小女子,紧绷着的脸松动了一下说:“没欺侮我腿脚不便,也算是个识相的,要不逮住了你非剥了你的裤子跟你比一比不可。
“可你编个追受伤的小兔子的故事能哄谁,受伤的小兔子呢?别当老娘是三岁小孩,什么小兔子,老兔子,怕是跟你一起野出来的野小子吧。”拐脚阿婆一边絮絮着,一边一拐一拐地走上坡来,她要看个究竟。
上得坡顶,拐脚阿婆见背阳的坡面上尽长着些只能藏藏野兔刺猬的草丛,远近不见半个人影,才问秀梅:“你真见着受了伤的小野兔了?”
秀梅将手中的一把红茎小叶草递到阿婆的面前说:“这种草的液汁是治创伤的好药。”
拐脚阿婆这才信了,夸奖秀梅说:“你有菩萨心肠,菩萨定会保佑你的。”
秀梅见阿婆也束着个小布袋,袋里也已有了些草草,便问道:“阿婆在割什么呀?”
阿婆说:“我在割夏枯草,每年都要割一些的。开白花的夏枯草治脱力最有效,很少见,这跑了二里多地才割到一小把。”说着,从小布袋里摸出几棵给秀梅看。
秀梅听着看着想起了大旺的母亲,便问阿婆:“有没有治痨病的药草呢?”她想知道,什么药草治痨病最有效。
阿婆说:“有是有,是一种叫冬青的小树。取它的树枝连皮煎汤吃,可以止咳、止痛、活血顺气。不过,这种树不多见……噢,坟岗地上有几棵——家里有得痨病的?”
秀梅红着脸说:“是我将要过门去的婆婆有痨病。”
拐脚阿婆听了像是有点意外,从头到脚打量过秀梅后才说:“有你这样又漂亮又贤惠的姑娘做媳妇 ,真是你婆家的福气啊。你是徐家村的吧,爸爸妈妈叫什么名字?”
秀梅的脸被问阴了,用悲凉的语气说:“是徐村的,爸爸妈妈早不在人世了。”
拐脚阿婆紧跟着问:“你莫不就是引弟的女儿?”
秀梅点点头问:“阿婆,你认识我妈妈?”
拐脚阿婆重新打量了眼前的姑娘一眼后不觉感慨万分:有其母必有其女!
她对秀梅说:“我并不认识你妈妈,但你妈妈当年的事,四乡八里的有谁不知道,有几个不替你妈妈鸣不平的?
“闺女啊,你妈要是熬到今天该有多好!只怪你娘亲心太善,又太顾面子,因为太善太顾面子就太过自责,太过自责了就走了自毁的路。
“其实,引弟她对得住任何一个人。她对得住自己的男人,对得住自己的女儿——你,也对得起公婆、爷娘和姊妹,也对得起左邻右舍,对得起郎中康少爷。反过来,除了你,几乎所有的人都对不起她。”
除了三奶奶,秀梅还真没有从其他人的嘴里听到对妈妈这样好的评价,就是爷爷奶奶外公外婆也从来未曾这样肯定过妈妈。
她早已是泪水涟涟了,看着阿婆不解地问道:“阿婆,你既不认识我妈妈,又怎么会了解我妈妈?”
阿婆说:“要了解一个人,并非都要相认相识相处,有时,单凭间接的相知,只要是可靠的也就足够了。我与你们徐家村的三奶奶是表姊妹,她说她与你娘亲是情同母女亲如姐妹,她说引弟的女儿就叫她三奶奶,难道还不够吗?”
秀梅打懂事以来,第一次深切地感知了真情的可贵,怨恨地着问阿婆:“那为什么总有人要说我妈妈不守妇道?”
“女人自有女人心中的妇道。女人只要对自己的男人尽了全部的责任,享受着她应得的那一份,女人就算是守了女人的规矩,守了妇道。
“你娘亲对谁都竭尽全力地尽了全责,而她作为女人应该得到的那部分几乎是没有享受到,她也只不过是要了她该要的那部分,谁说她不守妇道?
“以后要是再有人说你母亲不守妇道,你到褚村来找我,我非得要当面与他论说论说,非明个理不可。妹子,近日有没有人跟你明说的,要是有,我现在就找他评评理去。”
在秀梅面前明说妈妈不守妇道的其实就奶奶一个人。秀梅她不知如何感谢心直口快主持公道的阿婆才好,只是苦笑着摇摇头做了否定的回答。然后说:“阿婆要是有空,现在就领我去坟岗地认认冬青树,也好顺便折几枝回去。”
阿婆爽朗地说:“差点把正事给忘了。有你这样的孝心在,我还论什么有空没空的。反正用不着绕多少路,这就去。”
阿婆瘸着右腿,走路时全仗左脚用力,上身不得不倾向左前方以保持身体的平衡。她左脚每跨前一步,右脚跟随着拖前一步,与此同时,左手还要用力撑一下左腿,让上身和腰腹获得足够的挺仰之力,借以维持快速向前跃动的姿态。右手也不停地划动着以助一臂之力。
就是这样,秀梅也是紧跟着才不落步。秀梅想,阿婆比自己累多了,便去抽阿婆腰间布袋带的活结,手刚伸过去,就被阿婆的手挡开了。
秀梅紧走几步,想拉阿婆的右手,给阿婆一点带力,阿婆不住地甩着右手,两只手始终接不上。秀梅知道,阿婆也是个要强的人,这样的人,最需要的是别人的尊重而不是同情。
坟岗地地处坟岗河的中段。坟岗河由西向东流过来,它西与青州河相接,向东流经塘桥镇后直通高桥镇。在徐家西南方有条叉港与坟岗河相接,这叉港蜿蜒着流过徐家村村西后一路往北直通西浦河。叉港又分出细叉来,东西向横淌在徐家村和坟岗河的中间,徐村人习惯叫它小横河。千百年来,乡间的老百姓不解这平地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大大小小走向不一的河道,便说是有一回猪八戒带着数不清的徒子徒孙下凡来,东一拱西一拱的,便替人间挖成了这么多的河流。
坟岗河很宽,最宽处有二十来丈。坟岗地其实就是坟岗河和叉港形成的夹角内的一个三角形的小岛,不知起源于哪个朝代,多少年来,凡是无人认领的死尸就埋在小岛上。同时,小岛也常常就是无田地的佃农们的最后归宿,坟岗和坟岗河因此得名。
坟岗一带原本就与村庄离得远,又由于坟岗上馒头样的坟墓越堆越多,谁家想造房盖屋,自然都尽量远离它。原先离得近一点的,一有大病或非命,算命的总说是碍于风水不好,那些人家也就能搬就搬,能迁就迁。久而久之,坟岗地一带就愈加荒野,二三里地周围无人家。
据老人们说,坟岗地原本也是片绿洲,后来怎么会变成一座孤岛的,说法很多,至于哪一种说法是据实的经典,早已无法查证。
有一种说法最流行。说是许多年前,塘桥镇有一富商,其妻妾一怀上男孩,不是流产便是死胎。眼看着万贯家产无子继承,富商请来算命的测风水。结论是坟岗地的邪恶之气冲了富商豪宅的风水,唯一的解决方法是使坟岗地成为水中的孤岛,方可阻隔邪恶浊气的侵袭。
富商于是出资动用十多个民工,垦土挖沟三月余,开挖成一条宽约一丈的水渠,沟渠的两头分别连通坟岗河和叉港,遂使坟岗地成为一座四周环水的小岛。
到如今,坟岗地早已成了像模像样的内河岛。四周围长着密密匝匝的芦苇,岛上野草丛生,间或有灌木,最显眼的是那株高达三丈的大柳树。也许是得了死尸的膏腴之肥,岛上的草木都很茂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