馒头似的小土丘一个挨着一个,有些地方,远远看去,像是痱子上叠长着痱子。西南角上有口棺木,裂着黑森森的口子,衰败的野草覆盖在上面,更增添了几分阴森的气氛。
经了多少年的雨水冲刷,淤泥渐渐填满了小岛与河岸间人工挖成的沟底。每到枯水期又适逢小汛,河沟就露底晒太阳。
就是这样,平日里一般也无人上小岛去。只有打猎的会时不时地光顾它,打野鸡,捉野兔,逮刺猬,扎猪獾,网黄鼠狼,倒也每有收获。
不过,晚春时节也会有例外,因为岛上长着好多又肥又嫩的酸酸草(一种肉质茎可食用的野草),小姊妹们串通后,会五六人一伙七八人一群地涌上岛去。
每当这时,秀梅是必定在其中的。小姐妹们都喜欢她的平易,敬佩她的胆大心细,她也总是走在头里。
自去年秋天以来,秀梅她们至今还没有上过岛去。战祸像恐怖的阴霾一样笼罩在人们的心头,正常的生活秩序全被搅乱了,祥和温馨甜美的生活气息荡然无存,代之而来的是血腥的烧杀抢掠和奸淫……
秀梅和全村的男女老少一样,分明记得那两百多个令人胆战心惊的日日夜夜。
去年的秋冬之交,日本鬼子蝗虫般地从金山嘴海滩登陆后,兵分十几路奔杀而去。仅分留少数兵力屯据各乡村重镇。其中一队鬼子三十来号人,占领并驻留在塘桥镇。
日寇下乡扫荡时,发现了这个地形特殊的岛屿。以为藏匿着川南奉抗日游击队员,拉网式围剿的结果当然是一无所获,却意外捕到了好几只野兔。
从此,常有鬼子到这岛上来寻野兔。如是几次,鬼子连野兔毛都拔不到了,就想着进村抢家兔,抢鸡鸭,抢猪羊……
徐家村离坟岗地最近,村落又相对集中,从坟岗地下来的一无所获的鬼子就首先扑向徐家村。徐家村自然就受害最深,鸡鸭鹅兔猪羊这些家禽家畜早已所剩无几了。到后来,鬼子抓不到鸡鸭兔羊,就连猫和狗也不放过。
一俟鬼子要进村,妇女、老人和小孩就远远地躲起来。青壮年男子也绝不敢露面,日本鬼子凡见到青壮年男子,必加杀戮。因此,一般只留下几个胆大的老头暗中与鬼子周旋,监视鬼子的动向。
鬼子十分凶蛮残忍,加上他们手中有枪,枪上有明晃晃的刺刀。就算是两三个鬼子来到一两百号人的村子里,也照样如入无人之境,恣意横行无忌。
六个月之前的一个大白天,徐村又来了两个鬼子,他们仔细搜寻了好一阵子,竟找不到一只鸡鸭。正败兴着要离去时,忽然隐隐约约听到了“咩咩咩”的羊叫声。循着叫声寻去,鬼子在一个大竹园的北边口发现了两只小羊羔。
两只活蹦乱跳的小羊羔激起了鬼子的兴味。小羊羔可不知怕生,直到两只脚的走近自己伸出手来时才机警地撒腿一纵便跳开了,三拐两拐绕着竹子欢跑远了,才停下来又机机灵灵地回望着,乖巧极了。
在竹林子里穿行,四只脚的小羊儿远比两只脚的人灵活自如,追了好一阵子,两个鬼子连小羊羔的毛都没有碰着。两个鬼子不死心,先后把枪扔在地上,空着手追,还是无济于事。
鬼子暴怒起来,去拗那些挡道的竹子。可人的手臂远没有大象的鼻子管用,只能折断细一些嫩一些的竹子。鬼子气炸了,停住了手脚,怒目呆望着小羊儿。可小羊儿不懂人怒,依然摇摇尾巴,机机灵灵地回望着。
一个鬼子从地上捡起带着刺刀的步枪,摆好投掷的架势。两只小羊儿一激灵便跑起来,见人没有新的举动,没跑几步便停了脚步,又机机灵灵回望起来。
就在这瞬间,带刺的枪像箭一样飞射过去,枪刺穿透后面那只小羊羔的胸腔,带着惯性,掀翻小羊儿后,将小羊儿死死地钉在地上。
鲜红的血从创口汩汩地冒出来,淌到地上,流成了一条小溪。小羊儿“咩咩咩”凄声叫着,头无力地扭动着,着地一侧的两只脚刨着地,另两只脚空踢着,十多粒“黑豆子”从短尾巴下滚了出来。
一个鬼子抢上几步,拔枪挑起羊羔儿上举,一用扭力,小羊儿便在枪刺上旋转起来,立时气绝身亡。
只见那鬼子紧接着将枪托一挺,枪刺划过弧圈,使劲一个甩抛,小羊儿便斜飞了出去,像一块白棉絮,挂住在一根竹梢上。
竹梢受了重压,一下又一下不住地弹荡起来。小羊儿的肠子不断地挂下来挂下来,血水淋淋漓漓而下……
另一个鬼子嘻嘻笑着,从地上拾起枪想如法炮制。同伙拉住他,指了指挂在竹梢头的小羊儿,叽哩呱啦了几句日本话,那鬼子放下了手中的枪。
这两个鬼子都矮墩墩粗壮壮的,站在一起,就像并排竖放的两段树桩子。只见两个一齐佝偻着身子,一边击着掌,一边哈叽哈叽吆喝着,一左一右迂回过去,合围另一只小羊。
鬼子的吆喝声很粗,掌声很响。小羊儿被激灵得在原地蹦跳一下后就呆呆地站定了,不知所措地看看这边又看看那边。
小羊儿也许因为受惊太大,也许因为没了小伙伴,也许因为太想妈妈了,竟双眼迷离地看着两个怪物渐渐接近自己,直到怪物伸出魔爪时才撒腿跑起来。可没跑出几步,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被从右边兜过来的鬼子一把按压在手臂下。
另一个鬼子哟西哟西着选定一根手臂粗细的竹子,纵身一蹿吊了上去,两手轮流着拉去竹枝,一节一节地握攀上去,竹竿渐渐地不胜重负弯成了一张弓。不一会儿,另一张弓也制成了。两个鬼子各自用身子压住竹子的一端。
鬼子将小羊儿的两条后腿用绑腿带分别绑紧在两棵竹梢头上。小羊儿不胜疼痛,不住地挣扎着,“咩咩咩”地惨叫着。
两个鬼子的手同时一松,竹子嗖地弹了回去,小羊儿立时被撕扯成血淋淋的两半,挂在竹梢头……下面是龇着牙咧着嘴的两张人脸。
也许是好久不见了一对儿女,也许是听到了小羊儿的惨叫声,母羊不安地连连呼唤起它的儿女来。循着母羊的叫声,两个鬼子从竹林深处牵出了一头大山羊。
大山羊毛色雪白,有五六十斤重。羊是孤身汉徐四海大爹的,他辛辛苦苦地喂养了两年。
那时,徐大爹就藏在不远处的柴火堆里。他眼睁睁看着鬼子残杀了他的两只小羊,现在又要夺走他的大母羊,心疼啊,咬牙切齿着真想和鬼子拼了,但尽管恨得咬破了嘴唇,徐大爹还是忍住了。
母羊像是预感到了不幸即将降临,不住地晃着脑袋,四脚前撑着降低身位,死命不肯挪步。两个鬼子哇啦哇啦着又拉又推,好不容易将母羊牵拉到了茅草房边的一小块平坦的空地上。
一个鬼子一脚踹开了徐大爹的竹篱笆门,抱出大爹的棉被铺在地上,然后,两个鬼子分别抓住母羊的四脚,用力一掀后将羊死死揿压在了棉被上。
为了不使羊肉沾上泥巴,竟要糟蹋大爹唯一的一床过冬用的棉被,徐四海胸中的怒火一下蹿升至脑门,不顾一切地冲出柴堆,跌跌撞撞着边跑边大喊:“你们不能这样,你们不能这样!”
鬼子见有人胆敢上前来抢夺棉被,一个龇牙咧嘴,一脚将老汉踢了个仰面朝天,另一个,一脚踩住老人的胸腔,手操起地上的枪,提枪下刺,刺刀随即扎进了老人的左胸部,鬼子随即将枪托用力往下一推,徐四海大爹只痛得“嗯”了一声,胸口鲜血直喷。他伸着两手想抓什么,什么也没抓着,头无力地扭向一侧,两眼直盯着母羊和棉被,渐渐地失去了光泽……
随着母羊的一声声惨叫,羊血浸透了棉被……鬼子留下一堆羊皮和羊内脏,扬长而去。
鬼子的暴行激起了全村人的极大愤慨,尤其是那些血性的后生们。后生中的徐贵祥、徐福明、徐根生和徐吉林四个小伙,暗地里结盟后一起发誓:定要给鬼子点颜色看看——血债还要血来偿,不为徐大爹报仇雪恨,就不是徐家村的后生。
他们瞒着长辈亲人,秘密商议了一回又一回,对行动计划中的重要细节定了又改,改了又定,终于商定出一个既可打狗又可防狗咬的计策来。
机会终于来了。一天午后,三个鬼子又进村来骚扰抢掠。鬼子仗着手中的刀枪,毫无顾忌地到处作恶撒野。找不到令他们称心满意的可吃的,就发疯似的砸东西,见什么就砸什么。
一个鬼子竟砸坏了村西梢徐兰珍家里的所有的锅盆瓢碗,并把屎拉在了灶台上。禽兽不如的鬼子在村里足足折腾了三个多小时,才耀武扬威着离去。
可这一回,三个凶横野蛮惯了的鬼子万没料到,死神正悄悄逼近他们。当三个强盗又说又笑着走到小横河上那座必经的小木桥中央的时候,桥身突然剧烈晃动起来,后面的两个鬼子先后掉入河中。
原来,徐贵祥、徐福明、徐根生和徐吉林四小伙撤离时趁家人不注意,故意拉开一大段距离,先后都悄悄绕到小木桥边,那里早已藏着四把长柄鱼叉。那小木桥已是年久失修,四根木桥桩本就细细的,临水部位早已腐蚀成一段段木芯子。因此,这桥垂直承受不太重的力量还可以,一旦加上了扭曲的力,小木桥便会剧烈地摇晃起来。
等鬼子临近小桥时,四个小伙口衔芦苇管潜入水中,每人抱住一根桥桩。感到有人走近桥中央时,四人一齐用力摇动桥桩,桥身便剧烈地晃动起来。
三个鬼子没提防,立刻像醉鬼一样跟着摇摇晃晃起来。鬼子一落水,四个人立刻浮出水面,操起鱼叉就刺杀。在水中打斗,鱼叉自可胜过步枪。
四个小伙事前曾亲身试过,料定鬼子逃不出他们这一手。
不巧的是,人在水中的感觉并不很准,加上小木桥本不牢固,三个鬼子也不是呆子,过桥时就拉开了距离。
走在头里的鬼子,一觉桥身剧烈晃动起来,便惊兔似的一蹦就向前跃出了一丈多远,枪和人一起跌落在南滩的浅水处,鱼叉已经刺不到他了。
当徐贵祥的鱼叉扎进水中的一个鬼子的右眼拔出再投掷时,由于人在水中既不便发大力,又不易瞄准,只掷中了滩边那鬼子的右肩膀。
滩上的鬼子疼得哇哇直叫唤,不敢弯腰去捡枪,负痛急急爬上滩岸。手中没了刀枪,那鬼子自然不敢停步顾及同伙,拖着鱼叉一路狂奔,把它丢在了几十丈外的麦田里。
落入河中央的鬼子都是水鸭子。并不好对付。四个小伙自不敢抽身一个去追击上岸的那个,等处死了水中的两个再去追击时,那兔崽子早逃得无影无踪了。
四个年轻人知道自己闯下了弥天大祸:那兔崽子一回去,大队鬼子就会来疯狂报复,杀人放火掳掠奸淫,徐家村将遭受空前的大劫难。
四个小伙赶紧收拾起鱼叉和鬼子的枪支,两人拖拽一具死尸,来到百丈开外的小横河滩边,将枪支和死尸严严掩藏在水草下,再用麻绳分别捆住死尸的手脚,绳子的另一端牢牢系在预先深插在河底的竹桩上。
小伙们的谋算不能说不周密,这样,既不让鬼子的死尸上浮,又不让鬼子的狼犬嗅到气味。当他们以最快的速度办完事后,就火速返回去向长辈们通报险情。
那个死里逃生的鬼子,慌不择路,一路狂奔着。他既认不得来路,又不敢停脚,一阵急奔之后,被三叉港挡住了去路。
走投无路的鬼子,一面回头看有没有追逐他的来人,一面扫视河面,见港中心有一条小船,便操着生硬的中国话上气不接下气地喊起来:“你的快快的过来,我的大大的有赏。”
船上的老汉闻声大吃一惊。这个时候,在这种地方,怎么会碰上鬼子呢?他知道,离开了塘桥镇,鬼子决不会单独行动,后面一定还有同伙。
老汉抬头看了远处的鬼子一眼,思考着脱身之计。他一面拨浆向后退船,一面回话应付:“我这船小,不能再装人。”边说边注视着岸上的动静,如果鬼子掏枪,就钻进水里,凫水推船,决不替鬼子办半点事。
船上的老汉叫丁松寿,塘桥镇人。他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漂泊在河面上,以打鱼为生。因为特别善于捕鱼,大家给他一个雅称:捕鱼精。老汉孤身一人,住在镇东梢的河滩边上,靠一叶小舟度余生。
他本想趁自己还有点体力,多捕些鱼,好多挣点钱度残年,便耗尽多年的积余,购置了一张龙口渔网。谁料,去年年底,那网被几个鬼子抢了去。那回,他上前去刚要论理,鬼子抬脚就重重踹在他的腰眼上,疼得他倒在地上直打滚。一直到现在,每逢阴雨来临,腰眼处还常常隐隐作痛。
过久不见鬼子同伙的影子,丁老汉思量着:狗日的真要是就他一个,自己定能对付得了。他边停住船,边仔细打量,岸上的鬼子分明没带长枪。没有长枪,说不定是个当官的,那就有短家伙,可以连发,更得小心提防。
鬼子喊过多遍,见船夫依然不予理会,更急了。他怕不知什么时候再钻出一群持棍舞叉的中国人来。现在走不成,天一黑就更没路了。回头他更不敢,于是比画着又喊起来:“你的害怕的不要,我的,枪的没有,金票的大大的有。”
丁老汉琢磨开了:小鬼子要是有枪,早就会掏枪逞威了,不打人,也会借以威吓一下的,那会这般软巴巴的。瞧他那副丧家犬的样子,八成是失去了同伙。
他恨透了鬼子。一年多来,所见到的小鬼子哪个不是凶残至极无恶不作的,只可惜自己手中没有兵器。眼下,冤家狭路相逢,老汉的思路渐渐明晰起来:凭自己的水性,一个猛子,可以潜出十几丈远,看样子,小鬼子也不像是个水鸭子,怕他做什么。
老汉看了一眼船中的网具,便打定主意要会一会这个来路不明的东洋人,小船便缓缓地向前推进。鬼子见状,叽里呱啦着下到滩边,不住地叫喊着:“你的,良心的大大的好,皇军的大大地喜欢……”
小船在离滩岸二丈来处停住了。借着斜射的日光,老汉重又打量起这个奇怪的矮冬瓜来。只见他裤脚管湿透,还沾着泥浆和草屑,右肩头和衣袖上有斑斑血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