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有些男人一看见漂亮的女人,那直直的刺人的目光就像要穿透女人的衣衫勾一把肉出来。男人总归是男人,他们想女人的肉,就如猫喜腥一样,是天生的,大旺也不见例外。
大旺曾好几次借机抱住秀梅,手尽往秀梅的衣衫里伸,好在每次都被秀梅挣脱了。想想这些,秀梅便暗自得意起来:大旺啊大旺,你急什么呀,是你的女人,这身子肉总归是你的,到时候,你想怎么要就怎么要。
少女怀春怀到这份儿上,全因与婆姨们的一则谜语的教唆有关。
让秀梅感到最难缠的是那些熬成了婆的女人们。她们常常三五个聚在一起,拉住就要过门的或新做媳妇的,你一言我一语,绕着弯子暗羞你后再直露露地明羞,直羞得你抬不起头来。
秀梅终于渐渐读懂了妈妈的心灵苦痛:一个人明理后的痛苦远比无知时苦痛十分,因为前者的痛苦中毕竟包含着挺起身来的勇气和冲动。秀梅觉得,自己完全能认可妈妈那种挺起身来的勇气和冲动。
也正因为如此,秀梅才有了点悔意:大旺要的那一点皮毛,自己为什么不能早一点给他。也才生出了早一点与大旺“头碰头,脚勾勾”的念头。
其实,秀梅比爷爷奶奶早知道大旺家要媒人来商定自己过门的日子一事,那是大旺亲口对她说的。
大旺姓丁,长秀梅四岁,今年二十二。丁家生有三子二女,大旺是长子,还有丁二旺、丁小旺、丁旺梅、丁旺花四弟妹。丁家穷够了,起名时,五个孩子的名字里都带个旺字,希望丁家的日子从此能旺起来。
可穷人的时运常是祸不单行。两年前,大旺的母亲久咳不止,初以为只是一般的伤风咳嗽,也就没太在意,到屡屡咯出了血方知是痨病。
穷人生病,大多是听天由命。丁家也只是到走方郎中那里要过几回药,无奈药汤如温开水一般,没见一丁点儿疗效。就此,大旺母亲的病体日趋羸弱,直到卧床不起。
大旺的四弟妹中,两个妹妹大的十五岁,小的十二岁,最多干些洗洗烧烧的家务活;两个弟弟,大的十岁,小的才八岁,至多替两个姐姐帮上一手。七张嘴的生活重担全落在丁长根丁大旺父子的肩头上,丁家也正急需添个能里能外的劳力。
徐家老少都非常同情丁家的难处,两位老人的内心里也一直希望孙女儿早一点嫁出去,以便早日得安心。
只因徐家附加了一个要求:秀梅生的第二个孩子,不管是男是女,都得姓徐。为此,丁家一直拿不定主意。
要是秀梅头两胎都是男的或都是女的,或是先男后女都好说,头两胎要是先女后男,等于是长孙旁落徐家。
徐家两老则认为,徐家原本要招女婿上门的,现在徐家已先退让了一步;再说秀梅还会有第三胎第四胎……丁二旺丁小旺迟早也要讨媳妇,丁家要添个男丁做守根苗,只是早晚的事。言下之意,徐家不能再让步。
大旺父母考虑再三最终还是顺了徐家老人的心,徐家两老于是一口答应将孙女成亲的时日由今冬提前至春夏之交,就等着商定具体的吉日。
这时候,秀梅一会儿跃上田埂,一会儿走下河滩,像只翻飞的喜鹊。又谁知,此时此刻她正喜中有悲:自己竟一点不记得妈妈的模样,三奶奶描述得再具体,自己只读过一年书,手再巧也画不出妈妈的模样,只能边照镜子边想象妈妈漂亮的长相。大喜之期不远了,要是妈妈在,一切都可以依赖她打理,现在都要靠自己。
过门去丁家,想着能和大旺朝朝暮暮相守在一起,自然满心欢喜。可要有了不顺心的事呢?要是妈妈在,诉也是,哭也好,就可以不给爷爷奶奶添烦心。
更不知,这么多年,妈妈在阴间里是否过得快乐,自己的喜事妈妈她是否已知晓……想着想着,眼泪又止不住地滚落下来。
秀梅她还十分挂念那位当过小药工的叔叔。听爷爷奶奶说,妈妈过世后,叔叔来过好几回,每回都带来许多好吃的好玩的。每回,自己都被叔叔逗得哈哈哈地笑个不停。可惜这些都记不起来了。
但秀梅清楚地记得读一年级时叔叔来过的两回。第一回,叔叔带了本《三字经》来,还一字一句地教自己读“人之初,性本善……”《三字经》中的“人不学,非所宜”六个字,至今还令自己刻骨铭心。
第二回,叔叔带了把算盘来,用算盘做加法就是叔叔教的。
那位叔叔浓眉大眼的,很是和善。可不知为什么,叔叔每回来,爷爷奶奶总是冷言冷语冷目相待。也不知为什么自那以后至今不见他再来。更不知叔叔现在在哪里,是否顺心安康?
她多么想再见叔叔一面,也好问问有关妈妈的一些实情。秀梅想:要是叔叔能出席自己的婚宴喝杯喜酒,那该多好啊!这样想时,脸也微微烫起来。
小布袋已经微微鼓了起来,可秀梅总还是嫌少了一点。小布袋的带子紧紧系在秀梅的腰间,越发勾勒出她丰满的胸脯和臀部。她亭亭玉立在河滩边的田埂上,就像一株青嫩嫩的甜芦秫。
秀梅人美心更美,此时她想的比这布袋里装的还要多。她想着过门后,如何体贴丈夫,孝敬公公,照料好有病的婆婆,抚爱年幼的弟弟妹妹,抽空回家不忘看看爷爷奶奶,让妈妈和爸爸在地下也能安心……一转念,又暗自觉得可笑:还未过门,就想这些事。自羞得满脸发烫。
不想这些了,秀梅便关注起野花来。
不知名的野花遍地开放。桃红的、橘黄的,棉白的,茄紫的,荷绿的……不论花朵是大是小,都热辣辣地绽放着,有的还直露露地映着人眼。野花香味浓烈,随手摘一朵凑近闻一闻,那香味直往人鼻孔里钻,让人简直透不过气来。
野花也确是不比家花,它们个个野性十足。
秀梅家每年要栽种许多凤仙花,一棵上任有几十朵花,开放时,像是经过驯养似的,低眉顺眼着只摆定一种姿势。
再看那些野花,秀梅发现,几乎所有的野花都争先恐后地怒放着。昂昂然冲天的有,幽幽然指地的有,虎虎然带刺的有,扭扭然斜戳的也有,不见一朵是安安稳稳顺顺正正的。
秀梅知道,野花们这般狂野,或为招蜂,或为引蝶,或为诱蚁,或为风媒……那花蕊里好似都冒着热辣辣的企求,全然没有一点遮掩之心。
对野花卖弄风骚的姿态和吐露无遗的心思,秀梅怎么也看不顺眼。她自然而然想起了妈妈。直恨有些人指桑骂槐说妈妈是家花“野”出去久远了变成野花的。
还有人故意绕着弯子帮腔:不见得吧——也许原本就是野花也说不准呢!更有人含沙射影着骂人,怕是要有种出种了——妖艳无比久了自会生荡心的……
为此,秀梅常常愤恨交加,她难以理解,这几个女人究竟是忌恨美丽还是在自践人品?要不是有“只情愿与有志气的人相骂,不值得与无志气的人‘白话’” 的老话垫在心底里,真想上前去和她们论论理。
秀梅自是提防得紧。她知道自己的一言一行很要紧,不仅关系着自己,也关系着妈妈。不过她依然相信:身正不怕影子斜。正如三奶奶说的,无聊的言行最终会被自己的无聊击败。
无意间,秀梅发现“人欺人”的一幕也在草木间上演着。那些野花儿,小的倚着大的,高的压着低的,重的骑着轻的,嫩的靠着老的,更有连枝带叶一起扑向别人身上去的……
野花中也有六亲不认的,那株强势的紫蝶花整个儿伞罩般盖着株小紫蝶花,小紫蝶已经叶腐瓣烂了。
秀梅想:这大紫蝶和小紫蝶应该是一母所生。花儿应该是美好的象征,你可以自强自立,也可以自得其乐,也不反对你自高自大,但总不该以大欺小,以强凌弱。虽说有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之事,可那是有血有肉的生命之间的争端。想不到,这野地里的草木和花儿竟也和人世间一样,多有纷争和不平事。
和和气气平平安安有什么不好!这个世界莫不是疯了?这般思来想去,秀梅有了个意外的发现,这世上,几乎所有的生灵都掌有欺压别人的一手。
紫蝶花的南边长着一丛丛羊耳朵草,可惜嫩叶都被齐刷刷地啃掉了。秀梅看见羊耳朵草叶上有新鲜的血迹,很可能就是羊啃它时留下的。
她举目望去,见正前方十几丈外有一大一小两只野兔时隐时现于草丛中,也许它们中有一只受了伤害。对于野草来说,兔子是强者,而对于兔子来说,猪獾、黄鼠狼、狗和老鹰等等都是强者。
同情心总是向着弱者的。秀梅担心起那只受伤的兔子来:不知伤得是轻是重,是否伤在要害部位?受伤的千万不要是那只小兔子,越幼小就越经不起伤痛。
她发现了好几棵红茎小叶草。折断那草的茎,就会流出白白的浆液,是治刀伤的好药。秀梅眼睛一亮,拔起那几棵红茎小叶草就朝野兔子奔跑过去。她想,自己也许追得上那只受了伤的兔子。
秀梅已记不清自己救助过多少小动物小昆虫。从小水沟里救过搁浅了的小蝌蚪,从蜘蛛网上救过撞网的红蜻蜓,从蛇口里救出过小青蛙,从鸡口里救出过小蚂蚱,从猫嘴里救出过小麻雀……
最难忘的是那只试飞的小喜鹊,不知深浅地从皂荚树上扑进了河中央,越扑腾越往下沉。两只老喜鹊急得叽呀叽呀围着小喜鹊在水面上轮番低飞。
小秀梅急中生智,抢来晒衣竹竿抛在河中。小喜鹊也够乖巧的,奋力扑腾了两下后爬上了竹竿。小秀梅轻轻浮拖竹竿救起了小喜鹊。
老喜鹊以为小秀梅要加害于自己的孩子,便轮番冲啄起小秀梅来,吓得她丢下竹竿,一手将小喜鹊捧在胸前,一手护着面颊逃回了屋里。
从此,两只老喜鹊天天飞临草屋上空,低低盘旋,叽呀叽呀叫不停,久久不肯离去。
过了八天,小秀梅将羽毛已丰的小喜鹊放飞到空中。两只老喜鹊带着五只小喜鹊在小秀梅头顶上叽呀叽呀着盘旋了好一阵子后才依依不舍地离去。
不知为什么,凡看到异类的生命受伤受害,秀梅就难过,也就会想起妈妈。她总是想不通,为什么受伤害的往往就是最善良的?“善有善报”算不算是天理,世道为什么如此不公?
离野兔已近些了,秀梅隐约看见,受伤的是只小兔子,像是伤在屁股,蹦起来一颠一颠的,看来伤势不轻,说不定伤口还在滴血。爱小动物是她的天性,伤在小兔子身上,痛在秀梅心头。
八年前放飞小喜鹊后,就有小同伴讥她傻,说红烧喜鹊肉是最鲜美的。小秀梅看着小同伴反感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喜鹊也知情知义,何况我们是人呢。她本想这样回答,但话没有出口。她时时记着爷爷奶奶的叮嘱,明哲保身,宽容善待别人,就是最好的自我保护。世世代代善良的农民之所以将关门拜土地保佑自太平尊奉为不可或缺的处世准则,就因为他们深知自己是弱势者,惹不起,却是躲得了。
“兔子急了也咬人”,反过来说明兔子是最善良的一种小动物。但兔子毕竟是兔子,不谙人性。秀梅早已喘吁吁了,就是追不上两只兔子。
她追得急,兔子就蹦得快;这边步子慢下来,那边也松弛起来。在奔跑方面,人与兔相比,兔子当然是游刃有余。其实,任何一种动物都有其特殊的生存优势。
就这样,人与兔子总保持着一小段难以企及的距离。秀梅有点不甘心,不信自己追不上那只受了伤的小兔子。有好心而不去施善怎能算是好心?
这样一路追着想着,秀梅早把奶奶“早点回来”的叮嘱全忘了。在一阵紧追之后,连着几个跳跃就冲上了坡顶。一幅异样的图景转移了她的视线,野兔子也就从她的视野中消失得无影无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