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也许正想着红英和小药工每年都带着束野花来到自己的坟头,他们各自也都有了美满的婚姻。
她也许正想着宝根的病体不久竟奇迹般地康复了,她真希望从此天下的好人都能平平安安健健康康。
她也许正想着少爷日后的处境会更难,心更苦,而自己不可能再来陪伴他,与他诉衷肠,与他分忧,料理料理他的衣被鞋袜……
几乎谁都想到了,为什么偏偏不肯想想自己!在生与死之间,有多少人宁取屈曲平和的中庸,又有多少人抱守好死不如赖活的传统。活着就意味着有分希望,她却为何能这般视死如归?
生命最后的行程全被这个普通的村姑自己操纵着,走向死亡会是这般从容地计划着,是谁给了她这般无所畏惧的勇气和超乎一切的力量而足以蔑视死亡!
她穿上这身漂亮的布衫裤子,勇敢地展示着自己最后的姿容,以自己透明的心情去挑战死亡,也许就是为了告诉世人,爱情与死亡的角逐,没有失败,只有美丽和辉煌。
从三奶奶口中了解了妈妈那勤劳、不屈、惨痛而短暂的身世,秀梅悲痛难忍,哭诉起来:“妈妈呀,你为什么不能忍着一点,要苦熬到今天,女儿的心就会多一份依托,妈妈你也总有乐开了口笑的一天……”
三奶奶忙劝慰秀梅:“喜事就在眼前了,要有个好心情才好,不要哭了。你不晓得你娘亲的脾性和处境,她自小要强好胜,为了你才一心想攀高枝,而亲情世俗都不容,就难免要走那条路。
“好在你长大了,就要成亲了,你娘在阴间里定然会高兴万分的。你娘到徐家做媳妇后的经历和心思,别人谁也没有我知晓得全面清楚,把这告诉你是我的责任。
“我只是希望你牢牢记住你苦命娘亲对你的爱,对你的希望。你娘曾一再对我说,如果她的希望不能在女儿身上实现,那就让她的希望在女儿的孩子们身上实现。你千万不要让你娘在阴间里再生失望。”
秀梅听着听着,悲恸又一次涌上心头,大颗大颗的泪珠滚落在胸前的衣襟上。三奶奶也忍不住擦起眼泪来:“一个人因为爱得深才会替小辈想得远,你娘临死时巴不得把心挖出来留给徐家人。
“她还再三要我代她叮嘱你,凡事总要想得细一点,实一点,深一点,远一点。千万不要像她自己那样,见着风就以为定有雨,见着雨就以为一定能解渴。
“你娘说的话有几句含义很深,要常细细去想想。好在各人自有各人的命,你娘的运道绝不会在你身上重演。你奶奶已经托我替你算过命了,你一定会有好运好福气的。”
秀梅回到家里,躺在床上久久合不上眼睛,一遍又一遍细细回味着妈妈的希望和叮咛。
婚姻是终身大事。媒婆媒婆,待媒如待婆,媒人登门来相商择定成婚的吉日,是终身大事的一个重要环节,轻易不得。不管媒婆来早来晚,客气与否,烧几个菜款待一顿,是必需的礼数。
吃过早饭,奶奶就告诉秀梅,她要做些菜肉团子,晚上招待媒人时当点心用,要秀梅做个帮手。
秀梅就问奶奶:“团子是下汤煮还是隔水蒸?”
奶奶反问秀梅:“你也懂这里面的规矩?”
秀梅的脸被问红了,俏皮一笑说:“我可不懂什么规矩不规矩的。我想至少多蒸一小笼,顺便让媒人带到丁家去。大旺兄弟姊妹多,比我们困难多了。”
奶奶乐了:“噢哟,心眼里还真装着个小九九,还未过门,臂膊已经想着朝外弯了。”
秀梅听着,脸一下又红了:“奶奶你别逗我好不好。听三奶奶说,有种叫半枝莲的药草,有消毒消炎的功能。我认识这种草,很少见的。三奶奶说荒滩那边有,我想去摘一些回来,让媒人一起带过去。做团子你一个人一下午笃定能成,要是来不及,我回来再帮你一手。”
奶奶装作不乐:“怪不得家家都想男囝头,看你人还没嫁过去,心都已经过去了。”
秀梅以为奶奶真生气了,忙说:“奶奶,看你说的,爷爷奶奶我总是先装在心里的。这样做,人家不会想到是我的主意,必定以为是爷爷奶奶的好场面,我这是为爷爷奶奶着想啊!”
奶奶“扑哧”一笑说:“看你这张巧嘴!我没说你不好啊。你就要嫁人了,做了丁家的媳妇 ,就该吃丁家的饭,想丁家的事,做丁家的人。去吧,不要贪玩,早点回来。”
秀梅的脸早已红过了几番,她忙不迭地答应过奶奶后,从门角落里取过小布袋,雀跃般地“逃”出门去。出了门,才觉得今天的日头特别的温热。
那年月,穷人家不断粮不饿肚皮已算是好光景了。平常年景,就算是大年夜、元宵、端午、中秋、重阳,五个传统节日都能弄点面食吃吃的,一个村子难有几家。一般人家更不要说平日里会想着蒸糕裹粽搓团子了。
秀梅家虽说是老的老小的小,家境自有些不同。在秀梅八岁那年,三婶将代着保管了七年的二十多个银元全交给了秀梅的爷爷奶奶。
她告诉两位老人,引弟在世的时候,本想再积点钱,为宝宝翻造一间瓦房,好为将来招个过门女婿。而在痛别的时候临时改了主意,再三说明,这点钱给宝宝上学念书用。
三婶强调说,这些钱本该在七年前就应移交了,只是本着尊重侄女的心意,才按她的要求迟到今天才做交割。
没娘的孩子多个苦,特别是懂了点事后,秀梅的心里头就更苦,尤其是在听懂了关于妈妈的风言风语之后。
也许是多经了苦的缘故,秀梅相比同龄的孩子要早懂事。她从小到大一次也没向爷爷奶奶提过买粽子糖或雪饼的要求。
爷爷奶奶也越发地疼爱她。虽是零钱也不舍得随便花,常有心着收集些废铁破布,只要换糖的货担一到,总要换点糖给孙女吃。而秀梅手里有了甜的酸的,也总要先往爷爷奶奶嘴里塞过后自己才肯吃起来。
八岁那年,秀梅从三奶奶与爷爷奶奶的闲聊中得知了妈妈的最后心愿后,便死缠着爷爷奶奶要读书去,两位老人竟也被她缠得松了口。
开初应口,一来老人疼着这棵独根苗,二来,毕竟感着了媳妇的好处,三来,生怕儿子媳妇的亡灵在黄土下不安。
可秀梅的读书梦只做了一年,爷爷奶奶就铁心停了她的学。老夫妻俩一致认为:不识人理不吃饭,不识字照样吃饭。
女孩子读书非但无用,而且有害。识字人的脑子和肚肠大多比别人龌龊,媳妇就因为靠识字人太近了,才有了伤风败俗的勾当。
再说,劳力对手的人家,男孩也极少上学的,你家老的老,小的小,一个女孩也舍得花钱让她念书,钱哪里来的?
人家不推想到引弟挣了点不干净的钱才怪呢。粪缸越掏会越臭的,依着有种出种的理,到头来,花了钱传个坏名声出去,最终还不是害苦了孙女?
为了读书,小秀梅不知哭闹过多少回,三奶奶也不知劝过多少回,爷爷奶奶就是铁了心肠不松口。不过,自此以后,小鱼小肉小荤腥,秀梅自比别的孩子要多吃些,穿的衣衫鞋袜也总比别的孩子要囫囵些。
一晃十年又过去了,秀梅也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由于兼得了父母长相的优点,又经了小鱼小肉小荤腥的养育,秀梅早已出落成比她母亲更漂亮的大姑娘了。
秀梅的身材比引弟还高出半个头,身段更娇俏,瓜子脸更标致,肌肤更细嫩白皙。加上她手脚勤快,脾性文静,徐家村年长一辈的人,没有一个不夸她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
现在,女大当嫁了。昨晚上,三奶奶将代着保管了十七年的八个银元交到秀梅手里后说:“这是你娘特地留给你的,要我找个合适的时机交给你。你也快成亲了,正需要添买点衣被和鞋头脚面什么的,花它正当时。”
秀梅想了想对三奶奶说:“我定要替妈妈争口气。衣衫被头和鞋头脚面,多少钱不论。没有完成妈妈的读书梦,自己一直心有不甘。所以,我想留着这八个银元,将来好供自己与大旺的孩子去念书,实现妈妈的梦想。钱在手头容易拖散,烦三奶奶再保管一阵子。”
三奶奶看着早已是满脸羞容的秀梅,十分赞成秀梅的想法,笑着说:“和你娘一样想得远,你娘也命该有个好女儿,她在九泉之下知道你的心思,一定会高兴万分的。”
三奶奶边说边别过头去,把那包着八个银元的小包重塞进右边的插袋里,又按了按,心头不禁悲凉起来:要是引弟在该有多快活。
提起命,秀梅偷偷抹一把眼泪思忖起来:爷爷奶奶认为,人一生下来,命就定好了的。可妈妈和三奶奶认为命是信了认了才有的。实在想不透究竟谁对谁错。
不过,以自己来说,妈妈和三奶奶的看法更实际一些。书要是没中断地读下来的话,自己就如妈妈所期望的那样,日后或许去教书,或许去做郎中,那今后的生活必将是另一番光景了。
那么,这原本被人看成不可捉摸的所谓的“命”,其实就是一个人的生活的去向和最后的结局。而一个人的生活去向不是由他(她)自己控制着,就是被人操纵着。
当一个人的生活去向自己控制不了而由别人操纵时,不论明里暗中,生活就将潜伏着重重危机。妈妈就是因此而背运的。
秀梅觉得三奶奶提醒得及时,是要从妈妈身上吸取些教训,不要去追求那种自己无力把握的高不可攀的东西,就求踏踏实实地去过日子。那样,就不怕控制不了自己的生活去向,自然也就无须天天去担忧什么背运不背运了。
秀梅正是这般思量着缠住爷爷奶奶,多买半斤肉,多拌一小碗菜肉馅,多裹一笼菜肉团子,让媒人带到未来的婆家去。大旺是自己中意的,人虽未过门,情和意自可先送过去。
她暗里叮嘱自己,千万不能像妈妈一样,与大旺常有疙瘩在心头,虽然这主要不是妈妈的过。她觉得“廿年媳妇熬成婆” ,肯定是一种不好受的滋味,她不想熬那么长时间。
就在大前天,秀梅听大旺无意中说他早忘了什么时候吃的菜肉团子。她说不清为什么大旺在自己的心里越来越重要,听着他的话,自己的心头竟会酸酸的。
她当然也体己大旺的父母和弟妹们的清苦,才想着作为将要过门的媳妇和嫂子,尽自己所能,将自己的一点心意先带过去。
也不知为什么,也许是应了“喜讯带翅飞”的老话,自己将要过门的消息不胫而走。碰着面的老老少少,小的尽讨糖,老的多道喜,脸红一红也就过去了。
就那些做了媳妇还未熬成婆的,舌头打着滚,直来直去不饶人。这个说,小心不要让男人勾了你的魂,勾得你神魂颠倒天天昏昏沉沉的。
那个说,少让你男人勾住你的肉,勾得你死去活来夜夜汗淋淋。看她们挤眉弄眼的样子,好像自己已经丢了魂早被勾去了肉似的。
说男人勾女人魂,秀梅觉得容易理解,无非是说心被男人牵着走。说男人勾女人的肉,说的又似乎不是手指拉手指、手臂挽手臂一类的,秀梅思来想去猜不透说的是怎样一种情景,也许是指舌头卷舌头这样的更亲密的动作,也不是什么秘密,就任她们去说好了。
想她们做媳妇之前,也必定有过许多回令自己“难堪”的好心情。现在她们自己“勾”过了,才拿这种话羞羞比她们更年轻的姑娘以取乐。自己又何必急着知道,有些事,晚知道要比早知道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