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三婶回到灶间,只见引弟从柴仓到灶脚前用稻禾子铺出一个窄窄的床位,蓬蒿子也点着了,正冒着缕缕青烟。
引弟凄然一笑对三婶说:“多想和婶子靠着睡一夜,只是柴仓窄得容不下两个人。婶子为我操尽了心……引弟想报答也等着看以后了。要是我报不了,宝宝将来定会替我报的。婶子你也够累了,早些回去睡,侄女我才心安。”
看着这情景,三婶似有了几分放心。她见引弟的衣裤还晾在檐下,忙去收了进来。等引弟擦洗过换好衣衫后,扶她躺下后叮咛道:“快睡吧,不要去多想。我们娘儿俩还论什么报不报的。三婶明天一早来看你。”
三婶她怎会料到,这缕缕青烟竟是引弟精心布置的烟幕。她更痛悔自己没听分明引弟最后的心迹中其实有断头话在里面。
三婶前脚走,引弟后脚就起来了。她蹑手蹑脚来到公公婆婆的房窗前,靠着窗缝,想看一眼宝宝。外面正黑得伸手不见五指,房里更是黑漆漆一片,半丝丝看不清。
她屏息静气,想听听宝宝那特有的气息声或是咂嘴声,那也是她爱听的,最熟悉不过。可老人鼾声如雷,许久许久,只听到宝宝蹬腿时才有的马铃声。
这一蹬像蹬在了引弟的心口上:宝宝是不是被蚊子叮着了?还是因为小肚皮太饿了……以后要靠喝粥了,肯定要瘦了,会不会拉肚子……又静听了许久,除了鼾声,什么都听不见。
引弟按了按胀鼓鼓的胸脯,回头慢慢向灶间里走去。走一小步,停一下,静听一会儿,又走一小步,再停一下,再静听一会儿……
三婶回到家里也没有睡安稳,她梦见一只大鹞子牵挂着引弟一会儿就飞得无影无踪,急醒过来后就有了种不祥的预感。
她一清早就来到徐家的灶间门前,门虚掩着,推门不见引弟的身影,灶上除了三碗药汤,还多了三碗奶水,三婶心头猛然一惊。
三婶忙去敲宝根的房窗,问引弟在不在,宝根只说不在。她又急着去敲老人的房窗,结果一样。三婶心里不住地念叨着:会不会出事了?她尽量用平静的语调隔窗对两位老人说,引弟不见了。说完,她就急急朝三桥镇走去。
一个时辰后,三婶已近丁字街。远远见济公桥北堍的滩岸头围着一群人,正争看着什么,只是人声嘈杂得听不清说些什么。
有几个退出来的人大声嚷嚷着。一个说,出人命了,有人投河自尽了。还有一个说,这回康家有戏了,乡下人要寻死为什么偏偏寻到镇上来……
三婶的心像被揪着似的,从人缝里钻进去一看,惨呼一声“亲侄女啊”便放声痛哭起来……
引弟还是穿着那身花洋布布衫裤子,脸鲜鲜活活的,神情安详,只是眼睛永远闭上了。有人说,东方放白的时候,一个打鱼人发现了投河自尽的女子,将她拖到了滩头的石阶上。
三婶她怎会料到,引弟回到灶间把最后的奶水留给宝宝后,就下定了以死抗争的决心。
之后她先去了娘家,到娘家已近午夜时分,娘家也悄然没有一点声息。她抬手想敲门,放下了,再抬起又放下。停了片刻,她蹲下身,掏出五个银元,一枚一枚从门槛的缝隙处塞了进去。
塞完后,她两手捂住嘴起身就跑,跑出好远才靠在路旁的树上出声地痛哭起来……哭了一阵子,又朝娘家方向呆望了一阵,便急匆匆朝三桥镇走去。
她要见上少爷一面,说句道别的话,嘱咐少爷要多多保重。引弟摸了摸康东院的门锁,觉着没有换,便摸出钥匙打开锁,确信四周没有人,便轻轻推门进去。
当她摸索着一踏进那熟悉的房间就轻声呼唤着少爷,可听不到想听的应答声。她自知无望,还要去摸摸衣架,衣架上已没一件衣服;摸着帐子,帐子挂着;摸着枕头,摸着凉席,床席空空凉凉的。
早已人去屋空了,一股惆怅凄楚之感袭上引弟的心头。她只觉得自己的心也空了,只泛起一波波痛楚的心潮。她敢肯定,少爷绝对不会去康西院,那会去哪里呢?
她牵挂着少爷,此去是否安顺,目的地何方,红英能否随他而去?她希望少爷此去能找到玲姐,自己再也不能与少爷做做伴说说话了。
想着自己的此去,她只觉得痛彻难耐,直痛得没有了一丝力气,想在春凳头坐一会儿。那儿留着自己的体温,淌过自己的情欲。能有一段真心的怡情之乐,也算是不枉来人世一遭了。这样一想,心头的痛楚便渐渐平息下去一点。
她摸向凳头,那是和少爷最初相拥的地方,曾不止一次地留下了两人情投欲怡的合证。在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撮合下,这人世间能有几个人幸福地享受着倾心又纵情的欲乐之欢。
但那时毕竟还背着有夫之妇的名声。这时,她才百般后悔,没有将自己的怡情欲色向少爷作无私而更彻底的交付。
围观人骂引弟不贞不洁的话一直深深刺痛着她的心。事实上,正是那些野蛮干预无端斥骂别人“不守贞洁”的人糟蹋了无数纯洁女人的贞洁。
可恶的黑衣人就无耻着想要自己的身子;那些色迷迷的男人无不都露骨地贪视着自己的奶子;就是女人们也少不了有嫉妒自己的屁股蛋子的。
想不到这世道竟是如此的丑陋、虚伪、阴险而卑鄙。谁说我不贞不洁?纯洁的灵与肉、情与欲能分开来谈论吗?贞洁的有无,难道可以离开女人自己的意愿而任由别人来裁定吗?
那样的话,难道杜十娘第一回被恶男人破身时倒算是守住了洁贞?她认定,杜十娘只有跳出了火坑才有可能找回自己的贞洁。杜十娘之所以会怒沉百宝箱,说到底,就因为有卑鄙的男人蔑视并想着出卖她的贞洁。
贞洁是无价的,然而,贞洁只能是女人自己认定而坚守的!
引弟她此时十分清醒而坚定:自己的贞洁给不成少爷了,也就绝不会再给别人。留着没用了,世情又不容,就学杜十娘的样,毁了也绝不可惜。
既然少爷把玲姐的事说与自己听了,那他就定然会懂得自己的这番苦心,心也就不该再有什么不安了。
她摸着凳头的一堆衣服,折叠得整整齐齐的。又摸了摸,确信是自己穿过的那身花洋布布衫裤子。衣衫上面另有张纸,准是少爷放的,上面一定写着重要的话。
纸上面还有个小布包,里面有七八个银元,这也许是少爷仅有的了。引弟悲喜交集:少爷临走还这样念着自己,他料定自己会再来的,所以做出了这样的安排。要是自己的灵与肉留下而有用那该多好啊!可这世道到处阴暗沉沉就如眼前这茫茫黑暗,心头燃起的一丝美好的希望眨眼间如流星一般无声地熄灭了。
引弟只觉得这层层黑暗就像合住孙悟空的钹一样,任有再大的本事也难撑破它。从小到大,她就喜欢听《西游记》、《三国演义》的故事。此时此刻的不甘之心让她想起了少爷多次给她说起的一句话:人生败走麦城不可怕,可怕的是从此放弃一切斗争手段。
她直到这时才领悟少爷几番与自己说这句话的良苦用心,可孙悟空纵有七十二变,尚且独自还钻不出钹去,自己又拿什么去与包围自己的无形而可怕的“钹”去斗呢?
引弟曾几番想过抱着宝宝或是独自回娘家避一阵,留个青山在。只因她想着,爷娘的怒气还好忍,要是由于自己的名声而害了妹妹们的婚姻前程,这怎担得起责任,又怎能心安。
引弟捧着衣衫,思绪万千,突然间心头云开雾散,有时候人死了比活着更有价值,自己也要如祝英台撞墓碑壮烈赴死一样,就是死了也要把心志留在人世间!她多么想在这屋子里多待一会儿,甚至一直等到少爷回来,这儿有着最值得自己回味的时光和温馨。可时间不等人,她迅速换好衣服,藏妥了纸和小布包就出了房门。
引弟出了康东院就急急向康家大药房走去,她必得要去找小药工。街上死一般寂静,听不到任何一种声响。就在小药工为引弟的悲惨遭遇而苦闷得辗转反侧时,隐隐约约听到了轻而急促的敲门声和熟悉的呼唤声,就急忙起身开门,一把将阿姐拉进店堂。
点亮油灯后,他见阿姐还穿着那身花衣裳,又惊又喜说:“阿姐,你真漂亮,也真勇敢。”说着忙去关上了药铺门。
小药工返身过来时,引弟才凄然一笑,递过纸去说:“快念念,少爷写了些什么。”
小药工接过纸凑近油灯,边看边念了起来:引弟,让你蒙冤受屈了,来日方长,你一定要坚强着过下去。知道你会再来的,无以为赠,随身又只有这八个银元,留给你补贴家用。要照料好宝宝,切切自重。
引弟早已泪流满面。小药工说:“阿姐,你哭了?”
引弟说:“我是高兴。少爷他上哪去了?纸上没写着‘后会有期’?”这样问着的时候,她又想,少爷走时不定能掌控自己,就是能,也该先去找玲姐。
小药工说:“听人说,在阿姐受着磨难的时候,康老爷子闻讯后就风风火火用船强行将少爷送走了。谁也不知道少爷的去向,连红英也不知道。纸上也没别的字。
“少爷临走前托人转告过我,嘱我睡在诊疗床上兼看药铺。现在看来,少爷这样安排还另有心意,便于你找到我。阿姐,你半夜三更来是想……”
引弟说:“阿姐想追随少爷而去。”
“阿姐知道少爷的去向?”小药工问。
引弟说:“知不知道都没有关系,只要心有灵犀,就世无绝路。”
小药工急着说:“少爷的船要是顺风顺水,你赶不上的。”
引弟说:“这也没关系,只要心诚,只是迟早的问题。阿姐没有弟弟,你就是我的亲弟弟!阿姐临走要托你两件事。”
小药工说:“我没有姐姐,阿姐就如我的亲姐姐。不要说两件,就是十件八件也只管说好了。”
引弟对小药工说:“第一件事,你代我向红英问好,要她牢牢记着我。”
见小药工半明半疑着点点头后,引弟接着说:“第二件事,你帮我写个纸条,就说这八个银元由三婶代着保管,必要到宝宝婚嫁时用。我走后,你设法把包和条子亲手送到三婶手中。三婶就是我第一次来药铺时陪着我的婶婶。”
小药工听了急着对引弟说:“阿姐,你托我的事保管办妥帖。只是宝宝还小啊,你真舍得要走那么久?!另外,你自己也得想个细,要走这么多时日,这八个银元你自己至少也要留三四个。”
引弟摸了摸小药工的头说:“难得你一片好心,阿姐自会牢记在心里。要行大义就顾不了小节,说不定也不要这么久。至于我身边的钱已经足够了。宝宝我也已经安排好了。小弟要恰好有个空闲,就替我去多抱抱宝宝,长大了教教她识字打算盘。就算是阿姐托你的第三件事。阿姐自会在远方感谢你的。”
小药工忙说:“阿姐不必客气,你就一百个放心,我一定常去看看宝宝的。还有,阿姐,我猜少爷他十有八九先去了青州城。”
引弟说:“谢谢你的诚意和提醒。你要我想个细,我还真忘备了个小包。你替我找找看,有没有细绳子,备着也好在路上包包扎扎的。”
药铺里有的是包扎药包的细纱线,那不顶用,稍稍用力就会断的。小药工找来寻去只找到两根各一尺多长的细麻绳。心想,两段细麻绳,既捆不了多少东西,也挂不住多重的物品。自己要是个女孩,像红英一样,能拿出个包给阿姐有多好。
引弟接过绳子,把小布包递给小药工,深情地看了小药工一眼说:“小弟,早点歇息,你也累了。不要忘了给三婶和红英传个话,阿姐走了。”
就这样,引弟一步三回头着走近门口时,忽然间想起了一件被自己疏忽了的事。在与少爷相处的这么多时日里,竟没有想到让少爷画一幅自己的画像。少爷的画技是很出色的,如能这样,女儿长大了自会知道妈妈长什么模样,现在一切都不可能了。小药工总觉得阿姐的眼睛似还在诉说着别的什么意思,就是体会不出来。他送到门口,来到阶下,嘴唇动了几下,却不知说什么好,眼泪一个劲地流。一直到半点人影看不清了还呆呆地望着,过了许久许久,才慢慢回到屋里,关上了药铺门。
引弟并没有走远。她在黑暗中停留了好一阵后又慢慢折回到康家大药房的滩涂头,沿着石阶,一步一停地走下去。在临水的石阶上,铁铸般站立了许久。
久站过后,双脚踏进水中的石阶,弯下腰去,两手一次又一次捧起河水洗着脸。直起身后,两手一遍又一遍梳理着头发,梳理完后,再仔细整了整前后衣襟。
然后,她摸出麻绳,一根紧紧捆扎在两脚的脚踝处,另一根打了个死结,绳圈刚容两只手穿过。她两手慢慢前举,朝家的方向回望一眼后,纵身一跳,跃入了冰凉的青州河……
四周围死一般沉寂,只有青州河的波涛在呜咽。
在引弟呆立在石阶上的那一刻里,她也许正想着宝宝边哭边吸吮着小手指踢蹬着小脚的情景。宝宝还小啊,妈妈走了,日后谁来抱你疼你爱你!
她也许想着宝宝一汤匙一汤匙地喝着自己留下的奶水,甜甜地欢笑着。可三碗奶水能喝几回,吃稀粥能消化吗,千万不要泻肚子。
她也许正想着宝宝长大了,进城念书去了。宝宝念的也是医药的书,日后定可成为一个有本领的,人人敬重的郎中。只要种下了文化的根,就可世世代代拔出烂泥脚,不再做根浅的狗尾巴草。
她也许正想着宝宝长大了能否记得妈妈的样子,能否理解妈妈的一片苦心,会不会听了宝根的话后记恨自己。
她也许正想着宝宝长大了比自己还漂亮,嫁了个有文化的如意郎君,三婶替她置了份体面的嫁妆,自己在冥冥中为她祝福。
她也许正想着少爷的船开到哪里了,自己变成条红鲤鱼能否追得上,追上了,能否像鲤鱼精一样,剥去鱼鳞重显女儿身。
她也许正想着天明后爸爸妈妈和妹妹们就能看到那五个银元了,早该替妈请个郎中了。
她也许正想着妹妹们日后都有了幸福的家庭。小夫妻都健健康康的,小日子都甜甜美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