围观的人才又来了兴味,“不信不信”的叫喊声此起彼伏。自然也有人故意唱反调说信的。更有人见机挑唆起来:“口说信与不信都不足为凭,扒了那骚妇的裤子就可见个分明……”
济公桥头人声鼎沸成了一锅粥。瘦猴样的黑衣人见只有闹闹嚷嚷的,就不见有人上来动手,便进一步挑唆道:“万千女人中才有一个白虎星,揭白虎星的老底不仅可以使自己消灾去祸,还可以救助被她害过的人。
“现在,白虎星她自己跳了出来,亮亮她的底,也好使她不敢再作恶下去。这样的善举艳差,不要说一辈子,就是几辈子也难轮上啊。”
一番鼓动之后,就见两条汉子拨开人丛,一前一后上了桥头。几乎是同时,一个身影斜刺里急速挤过来,手里提着根竹扁担,威风凛凛地横守在引弟前面,大喝一声:“谁敢再上前,左脚先来戳左脚,右脚先到砸右脚。”
两个汉子见阻拦自己的是个女人。并不放在眼里,只略顿一下就又抬步。妇人手起,扁担重重戳下,正中前面一个的左脚板。那人直疼得蹲缩了下去,只顾着抚摸自己的脚板。
妇人一手稍收扁担,一手将扁担平托起,转眼间,趁后面的汉子愣神当儿,用力一推,扁担的端尖已直抵那人腰眼,疼得他趔趄着连退了三步。
瘦猴样的黑衣人惊呆了,刚张口说出“你是什么人”,妇人不容他再说,扁担横斜着挥扫过去,正撂中他的膝弯处,瘦猴“哎哎”着站立不稳,扁担就势顶住其腰胯部用力一推,才跨前一步的瘦猴一下跌出了桥中央平台。
众人被妇人的气势和大义震慑住了。这妇人不是别人,正是三婶。她赶紧丢下扁担,忙着解开捆绑引弟的绳子,脱下自己的布衫披在引弟的身上,自己只穿个汗褂子。
引弟惨呼一声,扑在三婶胸前痛哭不已。三婶流着泪替引弟穿好布衫后,摘下扎头巾,塞进引弟腰后的裤带里,再将扎头巾拉遮好。
三婶然后转身面向桥下大声说:“各位老少爷们,你们家里谁个没有奶奶娘亲妻女,谁个没有表姐堂妹外甥女,又谁个没有姑姨婶嫂妯娌?看着别人家的妻女姊妹平白无故地遭人暗算、诬陷、摧残,你们非但不出手相救,竟色迷迷地围着观看,不怕污了眼珠连着脏了嘴;有人还胆敢在光天化日之下动非分之念,在大庭广众之中出卑劣之手,你们是人吗?你们还算是男人吗?你们是血性的男人吗?如果你们还有点人气味的话,就赶快散开去,快回去看看自己的女人去。”
围观的人群很快四散开去。三个青州来的黑衣人自不知三桥镇街巷的深浅,眼看着残局难以收场,早已溜之大吉,到康西院讨赏去了。
要没有三婶适时救场救急,后果还真不堪设想。这天,三婶与六叔婶子趁着农事落闲,相约着合凑了一小担青菜,为图多卖几个钱,轮流挑着上了三桥镇。
当空了担子两人在街上兜了一段,买好粉皮和油煎臭豆腐干后,撞见了游街之事。三婶忙叫六叔婶子背着箩筐回去报信,自己则手持着扁担俟机行动。这才有了三婶一女斗百汉的一幕。
当六叔婶子把引弟被架着游斗的概况报说后,徐家三个大人都像挨了记闷棍似的,惊得说不出话来。等回过神来,两位老人捶胸顿足,一声声号呼哭骂起来。宝根是一遍又遍地吼着叫着拍着,直吼得回不过气来。
宝宝还一点不懂事,吓得哇哇直哭,哭得满脸的鼻涕眼泪。六叔婶子劝过老人,又去劝宝根,手中的宝宝哭得抱都抱不稳。
一副家翻宅乱的景象。先闻声的徐村人三三两两地前来问讯劝慰……
引弟哭哭啼啼着不肯回家,三婶一路劝说着,生拉硬拖着找个树荫就歇一下。三婶也并不急着护送引弟回家。
在慈累庵旁的白果树下,两人歇了好一阵子,三婶反复劝说着,引弟抽抽噎噎着一言不发,后来竟昏睡了过去。三婶心里万般疼着痛着怜着:姑娘太苦了,太累了。
天擦黑时,三婶护送引弟来到徐家门口。徐家门闭窗关,死一般沉寂。三婶轻唤了许久,宝根爹才起身开了条窗缝悄声跟三婶说了三个不准:一不准引弟再踏进宝根房门一步,二不准引弟再领宝宝喂奶水,三不准引弟再叫一声公公婆婆。就差没说要引弟回娘家门。
三婶知道现时再怎么劝说也不会有什么作用,便搀着引弟默默回了自家门。三婶张罗着臭豆腐干黄瓜条咸蛋,两人各吃了一碗茶淘饭。
搁下碗,引弟问三婶:“公公说了些什么?”
三婶把“三个不准”说给引弟听,引弟听着听着泪水又如泉涌一般,肩头抽动了几下,忍不住号啕大哭起来。三婶陪着流泪,没有劝说,遭了这么大的不测,就让她哭个够。
哭到后来,引弟反复叨念着“我是放不下宝宝——还一点没有报答过爷娘啊……”
这让三婶更加不安起来,一边替引弟擦眼泪一面劝说道:“潮再大会退,风再狂会息,雨再猛会停,冰再坚会化。公公婆婆和宝根正在气头上,说几句过头话是难免的,你要忍着点。”
引弟边抽泣边说:“是心头结的冰就难化,是胸中起的潮就难退,是屋里生成的风雨就难停。一时的阵头雨还好忍,日后没完没了的毛毛雨才真正蜇人心。
“还要我怎么忍,他们又几时忍让过?实是宝根的病生得真,而且,成亲前就已得病,可他们偏是一口咬定我是白虎星克男人,不是存心要欺我是什么?
“父母嫁女已如泼个水,女人嫁到了婆家又能值几个钱。就算我不是白板的身子,他们也自会找到各种各样的因由,说你是扫帚星、蝎子星、祸殃根什么的。三婶,我算是悟明白了,归根结底是我们女人不值钱。
“说什么娘家、婆家、夫家,其实,女人在家中是难有根基的。男人烦了气了火了,就信口让你走,要人滚,女人会这样吗?女人能这样吗?女人敢这样吗?穷女人就更像是一棵浅根的狗尾巴草。
“在男人眼里,女人不过是一块白面团。中意时,尚且想着圆就搓搓圆,想着扁就揿揿平。一旦认为手中的面团‘馊’了,扔起来就丝毫不会可惜。
“三婶,你想想,午后在桥头若不是你而是宝根,他会像你一样挺身而出吗?”
痛定思痛,引弟不再流泪。
三婶叹了口气答话说:“是啊,男人顶多在外受人欺,做女人常常是里外都要受人欺——不要说一个女人,就是一万个女人,十万个女人,也改变不了这世道——宝根虽病成了这样……有宝宝在就有希望,眼睛看远了就有活路。”三婶不无担心地启发着。
引弟说:“换了别的女人,还有个廿年媳妇熬成婆的盼头,我的盼头在哪里呢?宝根要是……我也就彻底完了……我算看透了,人不是命苦而穷的,而是穷了才命苦的。
“宝根病了几年,病成这样,好比一堆柴两头拔着烧,徐家再穷下去,还有什么指望。宝宝的命怕是比我还要苦得多……多么想宝宝大了有书读啊,我才……”
三婶不能不从心底里赞叹引弟长远的心思。不过,她又认为,想得太深太远了也未必有益,特别是那种不切实际的空想,更容易诱人误入歧路。
满怀希望而落了空的人也就更容易滋生绝望,不能再看着她一错再错了。三婶便对引弟说:“做做青草堆里的砖头翻身的梦本没有什么坏处,不过,凡事都要量力而行,重大的行动,更需要三思而行。
“你想想,你所想的做的,不但康家人徐家人会反对,而且与康家徐家无关的人也都会反对,能成功吗?因此,落败是自然的结果。
“你是个有心志有心计的姑娘,想透了才不会太丧气,眼下最要紧的是要找出化解苦难的良方来。”
听过三婶的劝慰,引弟理了理思绪后作了大段的陈述。
她说:“只怪我求变的心思太真太急。不过,也正因为我知道别人都会竭力反对,我才一意孤行。我不是没有想过,试了总比不试要好,做不成也未必尽是失败,我就准备着不成功则成仁而宁为玉碎的。
“怪只怪我太幼稚了,根本没有想到,连康少爷这样的有身份有地位的好人也会有人算计他。更没想到会是栽在一个枕头上的人的手里,要不然,恶人也绝不会轻易就能得逞的。
“我虽然只是连自己的名字都不认识的女人,可我自有我的梦想、我的追求。我想要的只是一个既能风雨同舟共赴患难又能平等相待身心互交的汉子,这要求能算高吗?宝根他给过我半点吗?
“在漫长的煎熬中,允许我选择的仅仅是含辛茹苦和忍辱负重。我只想默默地把事做完,不论千辛万苦,就当是还前世的债。心想,如数还清了债务,过几天,哪怕只是半天的舒心日子也好。
“可债务越背越重,舒心的日子越发遥遥无期。于是,在我的心灵世界里,只剩下放任一条路可走,并想当然地奢望着,也许只有在这条路上,才能有一时的好心情。”
引弟抹一把眼泪继续说:“当一个人历经千辛万苦独自苦苦支撑几乎绝望而遇到一个可以信赖可以托付的人真诚地向你伸出援助的手时,你难免不倾心感动而感激万分的。
“就这样,我天天感受着少爷那英俊、强健、正直、真诚、热情、乐施好善、善解人意等成熟男人的各种可心可意之处而难以自拔。
“慢慢地,这些可心可意之处密密地交织在一起,像一张网一样,无时无刻不笼在我的心头,包裹了我的魂灵,使我渐渐地沉醉下去,直到无法回避,无力反抗。
“更没有想到,那网如有魔力一般,在一个特定的境遇里,自己的心灵在瞬间被降伏被掳去,直到完成了交付身子的抉择。”
引弟向三婶一五一十细说了心灵被降伏的全部过程后接着说:“我深知自己无可救药无法自拔地喜欢上了少爷,心被诱惑的同时情也被迷惑了。为了自己,更为了宝宝,不经意地将女人的矜持和自尊完全丢弃了,或者说我根本就不想要了。
“确切一点说,女人的矜持和自尊就应该献给自己可心可意的男人。我的确弄不明白,为什么最硬的玻璃同时又是最脆的。人心也一样,最坚强的心有时会变得那样脆弱。更不懂,为什么最难抉择的路有时走来竟会是那样的自然顺畅。
“也许别人只以为我做了个噩梦,我却认定自己做了个好梦,只可惜短了点。不过也没什么,以后有好梦就让宝宝去做吧。
“看来,徐家已没了我的立足之地。三婶,我才积了点钱,藏在灶间里 。本想等宝宝长大了翻瓦房时用,现在我决定改变主意,那点钱让宝宝长大了读书时用。
“到那时,三婶你一定要帮我劝劝公公婆婆,一定要宝宝上学念书,替妈妈多争口气,做个像像样样的镇上人……”
同是女人,三婶早已是泪眼蒙蒙。她紧紧抓住引弟的两只手说:“你这样说怎叫我放得下心!你待我似亲娘,我当你是女儿。你就听我一句,把前面的事都抛了,今后的路还长着哪!
“宝宝还幼嫩啊,你真要为宝宝想,那你的一举一动,都要以懂事的宝宝来衡量,宝宝若说好说对,就去做;宝宝若说不好不对,你千万不能做,噢!”
引弟泪水淋淋地答应着起身告辞,三婶要送她回去,引弟再三婉谢还是拗不过三婶的坚持,就让三婶陪着一起走。
两人绕菜园子推开芦苇门来到灶间,引弟点亮油灯后,正想解开药包,三婶向她摇摇手后推着引弟来到宝根的窗前。三婶试试窗没有上闩,便轻轻将它推开一点,示意引弟说话。
引弟轻声唤着:“宝根,宝根,宝根!”
宝根像是喘得很厉害,只回了两句:“我不想再看到你,也不许你再碰一碰宝宝。”
任引弟一声又一声地呼唤着,宝根再也没有出声。
三婶后来说,那晚要是宝根的态度能松动一点,话语留点余地,事情也许就并非真的无可挽回。
两人重回到灶间。引弟将两包药倒进铁锅里,舀了一木勺水浸上。三婶跨进灶后烧起火来。灯光火光相映无声,两个女人也一时相对无言。
看着药汤正上下翻滚,汤水还大。引弟在灶猫洞里摸探了一阵才掏出一个小布包。她连着打开三层布,见二十多个银洋完好依旧。她迟疑一下后取出五个银洋,放进布衫插袋里,将余下的依旧细细包好。
引弟走进灶仓,将布包塞到三婶手里,轻声说:“这些都是宝宝将来读书用的学费,放在这里不保险,烦婶婶替我保管一阵子。”
三婶将布包塞进衣袋,再按了按说:“宝宝是徐家的根苗,也是你沈家的根苗,护好根苗责任重大啊。
“人生在世如行船,有时顺,有时难免会不顺。不管是顺风顺水,还是逆风逆水,护好根苗总是头等重要的大事。逆风逆水之时,也正是根苗容易受损的时候,你说是不是啊?”
引弟边滤药渣边说:“婶婶说的我心里自然明白。不过,看那阵势,我总得要离开一阵子……我犯了事,也难怪他们……当他们觉得需要我的时候……再说……我离开之后,婶婶你要有空,就替我多照料照料宝宝……宝宝她断奶后……断了奶后……”
引弟哽咽着说不下去时,宝宝的哭声从老人的房间里传过来,她似早哭过好一阵子了,嗓子也哭哑了。
从清早到现在,宝宝还没有吃过一口奶,准是饿极了。引弟的眼泪再也控制不止,如断了线的珠子一般纷纷掉落在胸前的衣襟上。
她轻轻走到公公婆婆的房窗前说:“爹爹,姆妈,让我给宝宝喂口奶。”
不见老人有动静,引弟放大了点音量又喊了起来,还是只听得宝宝的哭声而不见老人的动静。再喊一遍,老人依然一点没回音。也许宝宝听出是妈妈的喊声,哭声更紧更哑了。引弟喊着喊着就泣不成声了。
三婶忙过来连劝带催着,宝根爹只丢过来一句冷冷的话:宝宝不能再吃腥味的奶水。
三婶搀着泣不成声的引弟回到灶间。引弟边抽泣着边将药汤分成三大碗。三婶端着药渣绕远到大路上去倒。据说药渣经了众人踩踏,药效就更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