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如生个热疖头,膏药敷上去,有的肿消了,有的却更肿了。这并不是医术有问题或是药不灵,全在于病与药谁克过谁。
“病势会变,药也得变。要明了这个理,就不该与自己过不去,使性子停药啊。有病的人自己自然很痛苦,看着别人生病的人有时也许比病人更痛苦,因为那是痛在心上的。
“先前别人这样说时,我也曾不以为然,你三叔去世那阵子,我才亲身经历了那种心痛,真想替他去病,替他去死。宝根兄弟,你信婶婶的话吗?”
话到此时,宝根的脸又冻了起来,闭着嘴不答话,等于在告诉别人,我停药不为毛病,就为有心病有心痛。引弟沮丧极了:自己的心再好也没法子移到他的心窝里去一起跳。
宝根爹气上来了:“婶子苦口婆心说了一大船的话,总该回个话呀。”
引弟想,会不会因为自己在场,宝根他有些话不便说,她见宝宝没睡安稳,小手小脚动个不停,便借机说:“大概是烟熏着宝宝了,我抱他到外面去乘乘凉。”说着抱起宝宝就出了房门。
宝根娘听引弟的脚步声远去了,便轻声对宝根爹说:“婶子的话是有理,但有些事情实在太复杂了,一时三刻,眼睛是难以看分明的。引弟说话做事虽说不错,但夫妻皮贴皮容易,肉贴肉、心贴心难哪。明里头, 一个人拳腕里有几个曲(折皱)已难有个定数,暗中的克夫命、花哨心谁能说得清?
“所谓言为心声,引弟她就亲口说过想骚想浪的话,你老头子很放心,我们娘儿俩可是放不下心。女人让男人蘸一回不过如小河浜里提走一桶子水,看不出痕迹的。
“宝根他是毛病心病一起生,活得苦啊!引弟在外要真成了狗尾巴草似的轻轻飘飘的小妖妇,真有了那种败德败家的事,我们徐家人还有什么脸面立足在祖宗留下来的地上啊!”
接着,宝根娘附在三婶耳边说悄悄话:“你看引弟这般有模有样,徐家村没有一个姑娘及得上她的,只怪我家宝根福分浅。
“我们是老姐妹了,我也说句实话给你听,人心隔肚皮,骚心管不住。
“她要是真昏了头,不定哪天将丑事抖了出来,宝根他还不是病不死也要给活活气死。所以,总得要提防着常给她点颜色看看,不论有无,敲敲小木鱼总是不错的。
“我们只想警告警告她:如果到现在还只是想着要那事,就让她死了这颗心;如果她已经有了那种事,至少也可以让她收敛一点……怕只怕小妖妇早晚要出事。
“如果宝根讨的不是‘白虎星’,也许他的病早就好了,头胎也许是个孙子……现在想想,沈家嫁女为什么这么爽气,就为着把祸水早点泼出去。不知徐家前世作过什么孽,竟会兜上这样的逆运歹命。”
对宝根娘说的命和运,三婶是信而有疑,疑之又信。和引弟一样,自己也是个白虎星,守寡已三年多,正因为有白虎星克夫命的说法,她犹豫再三终于放弃了改嫁的念头。自己的男人和宝根不一样,一直健壮如牛,一次郎中都没看过。那天下午不知是中了什么邪,男人锄着锄着地就疼倒在地上直打滚,压坏了一大片棉苗。
等抬回来,不到三天,便眼睁睁看着男人咽下最后一口气。三婶常想:这不是命又会是什么,男人真是自己“克”死的吗?她默默地认过了又否定,否定了又认……一直到现在也没个准。
这当口的女人要出点格实在是很轻易的事,特别是心目中有了可意的男人。自己也真差一点没守住,最后守住了,仅仅是为了一双女儿。
至于“命里注定”的说法,三婶总认为,“命”也许是信了认了才有的东西。她觉得今晚上说命还真不好说,倒不如说说引弟洁身守身的心思和行动,让老人消除疑心、宝根肯服药就算是完成了使命。
俗话说同病相怜,虽说自己守寡已有三年,但毕竟享受过了一段时光的男女之欢。而引弟到现在等于是活守着寡,自己不替她说几句怕是没有人了。
刚才,引弟向三婶哭诉到最后,说出了心头最担心的事。她说,不是我心肠坏,要是少爷病识得真,推断下得准,宝根一旦有个三长两短,真不知自己该怎么办才好?
三婶安慰她说,天无绝人之路,地无灭生之理。若定有不测之灾,趁着年轻,找一个中意的男人改嫁过去。绝不要像婶子那样,枉在人世,苦了身子。
女人最懂女人的苦楚,两人紧紧抱在一起。
于是,三婶把康家对佣人衣着的规定、半日工与常年工的区别、引弟答应换衣衫的动因、换洗衣服的时间地点和过程、康凌光的为人、引弟之所以暂时守密不说的担心等等实情和盘托出。
三婶还强调指出,奶妈的工钱是康家老爷子定的,所给偏高全为了求引弟每日的头泡奶;又因为引弟为人诚恳,做事尽心尽力,而徐家又正处在困难中,由此康少爷动了的恻隐之心,暗中减免了不少药钿。
至于究竟减了多少,实难有个定数。减免的事以及康少爷为此说过的许多话引弟都按实情告诉过宝根的。而且,那减免药钿的事全因为引弟心细,经询问小药工后自己核实出来的,足以说明康少爷的乐施好善是真心诚意的。想做作的人是绝不会自闯暗弄堂的。
三婶说到这里,引弟抱着宝宝回来了。三婶起身接过宝宝说:“看我反客为主了,一个人唠唠叨叨了许多,该引弟说几句了。”
引弟与三婶坐在一条长板凳上,似有千言万语,又不知从何说起。两手从膝头移到凳上,又从凳上移到膝头,顿了好一阵才开口说:“其实我没有可以多说的,我只想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够,甚至是做错了,明着指出来,我也好去改正。”
等了一阵,见公公婆婆宝根都不搭理,引弟才又接着说。说是做姑娘时常听奶奶讲起过,一家人家,男的管外场,女的管里场,那好比是船头朝前,事顺理顺心顺。如果女的管外场,男的管里场,就好比是船艄朝前,逆事逆理不讨好。
说着说着,引弟有种心疼得直不起腰的感觉,停了停才说下去:“还听人家说,男人顾了外场又要顾里场,好比是横着行船,吃力无比自不用说。我只是个女人,现在顾了里场还要顾外场,那又该叫什么?越来越有种力不从心的感觉。
“千辛万苦我不在乎,怕只怕从外边有意无意来的横打风,甚至插根暗桩子,那徐家的船不是要偏航就是会搁浅。我们徐家现在什么事都可以搁一搁,就是宝根的病一点搁不起啊!
“可宝根他横竖不说一句明白话就死活不肯吃药,爹爹姆妈,你们说说,我该怎么办?实在没有办法了,只得请婶婶来帮着分析分析。”
宝根爹轻叹一口气直摇头,宝根娘低着头一言不发。
三婶递过茶缸子,引弟接过喝了一口,稳了稳情绪接着说:“看看别人家小夫妻,自己也真想跟在男人后面往前冲,可我只能独自一个人闯来闯去。虽说不见什么功劳,但总有些苦劳吧。当我又苦又累的时候,多么想听一句宽心的话,可是……
“相反,宝根一直怀疑我瞒着他什么。我是有所隐瞒,但绝不是因为心虚,更不是心里有鬼,而是怕讲不清楚,而实际情形也像我所担心的那样……要做奶妈,就得按人家的规矩行事。要不做奶妈,又凭什么请郎中来治病,不请郎中,就又得用土方子治病,这种种利害关系,不都是明摆着的吗?
“我的身子至今是清白的。在人家有门有闩有壁有顶的屋子里换衣服与在荒滩野地里赤身裸体一个时辰比起来,又算得了什么呢?疑来疑去如果只为我的身子的话,我可以放弃外场不管。”
见媳妇话说到这个份儿上,老夫妻忙做起揩桌布来。引弟不依不饶地说:“宝根到现在不肯喝药,明天,我是去三桥镇好还是不去的好呢?”
老夫妻俩这才急了,又哄又骗,三婶也着劝导,好不容易才使宝根将药汤全喝下肚去。引弟接过粗瓷碗,忽然发现碗底赫然有条粗黑的裂纹。
第二天清晨,在去三桥镇的路上,引弟的眼前不时闪现着那只有条黑黑裂纹的粗瓷碗。她不禁悟道:女人再贤惠再能干,都不过是男人手中的一只碗;不论这碗再光洁再细腻,当男人怀疑你不贞不洁后,女人等于成了一只有裂纹的碗,自然也就不值钱,摔碎也就不足惜了。
引弟的感悟也许没有错,自此以后,宝根只顾着喝药,仍是没有好言好色给引弟看。
她不能不悲叹:丈夫喝药,多半是为命,有几分是顾念夫妻情分的?俗话说,藕断了,还有丝连着。自己与宝根,看起来藕未断,而他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情丝究竟有几根还连着?这样一想,不只身子更累了,心也开始累了,心情没法再好起来。
就这样又过了一段时光。也是时运捉弄人,宝根的病体一天不如一天,早已无力下床解手,而郎中不敢再轻易做引流术,怎不叫引弟忧心如焚——照这样下去,男人还能挺多少时日?她只觉得,时时处处总有一团黑云包裹着自己,黑暗重重中看不见一丝亮光。有一天家中若真是“天”塌了一角,自己不去说,公公婆婆怎禁受得起,宝宝又怎能失去父爱!
这天午后,引弟从康东院匆匆出来才走过五六个门面远,忽然想起自己还有一句话忘了给少爷说,又返身急急回了康东院。
走近后天井时,她就听到一阵滴滴答答的滴水声,以为是衣裤被单什么的刚提出木脚桶时水溅到石板上发出的,也就顾不上去多想。当她走下中进北门口的最后一个石阶扭头西望时,差一点惊叫出来。
原来,康凌光此时正在西天井的井台边提着桶水冲凉,一丝不挂地面南站在紫薇树下,紫薇树的枝叶正影印在他的裸体上。
那肌肤经了水的浸润散发着健美的亮色,每一处的肌肉都突现着男性的强健。雄根正一柱冲天……
引弟惊羞得连着轻退了三步——她看到了不该由她看的又从未见过的异性那阳刚之美。
本该及时闭眼的她不由自主地呆视了片刻。这会儿,不知是为自己的贪腥偷窥而自责,还是因为异性的阳刚之态引发了体内的欲念,她只觉得周身热血沸腾不息,心咚咚咚地狂跳不已。
等到稍稍平静下来后,女人们常说的那句话自然又回响在她的耳边:男人炮冲天,女人乐颠腚。思维便渐渐回归理性:少爷也正经历着没有房事的煎熬。
引弟返身慢慢吞吞地向大门口走去,到了大门口,刚抬手去拉门把手,手就放了下来,转身折了回去。走近后天井时又折身回来,待离大门口仅三步时,停了一会儿,又缓缓转身走了回去。
这回跨过中厅南门槛后她迟疑了许久,之后抬脚退了出来,急急地向大门口走去。走近大门口时,步子又放慢了下来……
当再一次站定在大门口时,只见她提起门闩把大门给闩住了。
就在这三转九回头的过程中,引弟又想起了那回听夜的经历。当然,在来来回回中,引弟最先生发的是同“病”相怜之感,由人及己,很自然地又想到了久存于心头的那个“梦”。
引弟的“梦”很简单——让宝宝成为镇上人——发誓不让宝宝再受自己受够了的那份罪。
引弟心中明白,美梦想要成真,那恐怕不止是砻糠搓绳起头难的难度了。既然难度极大,“起头”应该越早越好;但现在就“搓绳”,似太对不起宝根——然而宝根那头是越来越无望。
绝望像阴霾一样笼罩在引弟的心头。近两天来,宝根平躺着已难以喘气了,坐又坐不久,只能尽量垫高他的头。退一万步想,自己在宝根心中早已成为破了身子的破碗,哪里有医心病的心药?
正是在绝望之后,那回听夜的经历诱惑她迈出了冒险的一步。
那回听夜之事发生在新婚的月余之后,因要捎带个给迎弟说亲的口讯,引弟吃过晚饭就急匆匆回娘家去了。
快到娘家时,邻村的玉珍姐也前脚后跟地回到娘家,两人正巧在路口碰着,于是约好当晚结伴一起返回婆家。
傍晚时分,两人一起上了路。引弟跟玉珍姐说:“你婆家一家子人丁安泰,孩子三岁大了,为什么不在娘家住一晚?”
玉珍说:“我在娘家睡要搭铺的,不像你,与及弟她们挤一挤就可了事。再说我家那死尸,像个吃奶的孩子,离不开我的。你家那个也是吧?离开了女人,男人好像就要枯萎掉似的,我要是在娘家多住一夜两夜,回去那死尸就会发疯一样。”
引弟咯咯咯一笑说:“姐夫怎么个发疯?”
玉珍假怒道:“撕你个小烂嘴。成亲头三年,是男人最疯的时段,你要嫌妹夫还疯得不够,只要你说一声,有空我去唆教唆教他。” 头顶上空的雷声催促两人加快了脚步。
引弟一时没有还话,玉珍又说:“说笑管说笑。俗话说,日图三顿,夜图一觉。白天牛马样做,猪狗般吃,要是没有了晚上那种乐趣,日子还有什么盼头。妹子,你说呢?”
引弟说:“我没你懂得多,真想听你说下去。”
玉珍说:“这就叫做会捉老鼠的猫不叫。老古话一点不错——死咕咕,老师傅。其实,女人的命都一样。男人六十七十了还能有孩子,女人五十就少有了。人生本来就苦短,女人又比男人活得难……”
引弟插问:“女人究竟难活在哪里呢?”
玉珍说:“有些事你还未经历,自然不知。别的不说,女人十月怀胎,难不难?男人有吗?女人生孩子,疼和痛不说,一只脚在棺材里,一只脚在棺材外,女人要闯如此凶险的生死关口,这何止是难,男人有吗?
“所以,春宵也好,秋宵也罢,那一刻,如果男人值千金,女人就该值万金。妹子,我不是叫你去学坏,我们这世做女人,下辈子不知是狗是猫呢!男人要疯,就随着他一起多疯疯,女人何必要束住自己的手脚呢!妹子,你说呢?”
引弟正愁接不上话茬搪塞时,突然间,狂风大作,电光闪闪,雷声隆隆。只一会儿,蚕豆大的雨点稀稀拉拉就猛砸了下来。两人一阵小跑,才到一个牛车棚似的茅檐下,大雨就倾盆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