狂风挟着暴雨,天地间成了个雨的世界。西南风正紧,茅檐又浅,两人只得侧着身子移向东北角去避雨。
引弟轻声说:“还好有间牛棚屋,要不两人都要变成落汤鸡了。这里前不着村后不挨店的,谁会在这地方搭建屋子,孤零零的,胆子小的还能睡稳觉?”
玉珍说:“能算什么屋子。我听妈说,邵家堂的邵小三是个孤儿,要成亲了还没房子,他叔叔送他个牛车棚架,帮他在这里搭了间车棚屋,春上成的亲。”
牛棚屋里像是有年轻女人的呻吟声,但很快被风雨声淹没了。才一会儿,呻吟声渐渐大起来,玉珍附在引弟耳边乐着小声说:“今夜有戏文听了。”
引弟说:“要不是新娘子病了?”
玉珍讥讽道:“算我嘴油。假装听不出来,想充未开荤的嫩货,装什么正经。”
其实,引弟自己从来没叫过床,准确点说,没有过叫床的机会和可能,也从未偷听过别人叫床,玉珍自难料过门月余的引弟竟还真是个“外行”。
这会儿,牛棚屋里的性游戏渐渐进入高潮,极富刺激感的声响穿过几乎没有隔音作用的芦苇笆清晰地传到了棚外。那毫无节制的声音所表达的那份目无旁人的狂野劲,仿佛在宣告,此时此刻,在这个世界上,棚屋里的两个是唯一的主宰……引弟听着想着,心里早已如打翻了五味瓶……
“里面的人只当是风雨夜外面不会有人才这么疯狂。不过也难说,男人做别的事总要偷点力,做这事就不肯留一点点力。” 玉珍拉引弟一把又悄声说,“芦苇笆有缝,今夜不仅可以听戏,而且可以看戏,你也看看。”
原来这牛棚屋,没砌上一块砖,全用芦苇笆围成的,外面再披挂薄薄一层稻草挡风寒。
引弟说:“你要看就看,我不想看。”
玉珍悄声说:“男人和女人做那事,其实和吃喝一样平常,说穿了,只不过是大人间做的游戏罢了。全不用你买什么票,不看白不看。想你成婚才几时,别人会少听少看了你这嫩戏子做的‘戏’?看几眼,还不知扯不扯得平呢。”
玉珍说着,一手撩开柴火,一手去按引弟的头,说:“就算是替我开开眼。” 也就只一眼,引弟心惊得差一点“啊”出声来。男女之间的事,她原以为平淡如一杯白开水,平静如天边的一片白云,平常如普普通通的一张白纸。却不知会是这样的热艳场面……
当外面的暴风雨停了时,里面的风雨也停息了。
两人赤了脚重新上路,见引弟默不作声,玉珍说:“你以为我下作是吗!别人听夜,全为着偷别人的私密编笑料。我也常轧闹猛,除了想找点乐子,大多是为了辨别鳑鲏鱼红烧、清蒸、油煎的不同滋味。游戏好玩还须会玩,为自己多得点乐,为夫妻多点和。我奶奶常把‘一乐求百和’的话挂在嘴边,我想是很有道理的。我原本以为我们穷人还真不如牛马,可我那死尸说,牛马一年才发几次情,我们可是天天会发情的。我想想也是,女人白天忙里忙外忙这忙那的,十有八九是为别人忙。只有到了夜里做那事时,女人才算是纯粹为自己忙。尽管做那事离不开男人,大半也常被男人操纵着,但总有一小半是真正属于自己的……”
目不识丁的乡下农民,对人与动物的本质区别,竟有这样的高论,真不知人类学家社会学家们将如何去评说。这里单说自那次听夜后,引弟心头便有了个难以解开的结,心灵深处的“天空”里,就此再也没有放过晴。
当最后折回到大门口时,引弟忽然想起少爷常用来鼓励自己的一句话,说是国外有个叫“泥“什么“彩”的人说的,“知道为什么而活着的人,可以忍受几乎任何怎样活的方式”。正是这句话在这个时候产生了奇妙的效用,带给她足够的定力。为了自解心头结,更为了自己心中的那个梦,便噔噔噔地快步向后天井走了过去。将出中厅时,边连声呼唤着“少爷,少爷”,边放慢了脚步。
“慢点过来,我在洗澡,就要好了。”少爷应着,拿起干毛巾连擦了几下后,就套上短裤穿上短袖白纺衫说:“好了,过来吧。”
引弟没事一般穿过花墙门洞走了过去,笑着说:“差一点忘了告诉少爷,我娘病了,前些日子因为田里活儿多,只捎了点钱回去。这两天落闲了一点,我想回去看看娘,明天可能要晚来一点。”
少爷说:“你娘病了,早该回去看看了,娘家老少怕是要想死你了。哎,别忘了问清症候,明天我开几帖药,你再抽空带回娘家去。”
“那我先替娘谢少爷了。”见少爷的短袖衫上水渍连着水渍,引弟没事找事说,“看把你急得顾不上擦干就穿衣服。”
少爷说:“没事的,一会儿就干。只怕误了你的时间。其实,就这几句话,也不必绕回来说,让你多累了。你向来是守时的,若是来晚一点,就知道你准有什么要紧的事情了。”
引弟听着想着:少爷哪一回不是多替着自己想的。她狡黠一笑说:“我还有更要紧的要跟少爷说。”
“噢,还有要紧话,那就快说吧。正好下午不出诊。人要没个说话处,会闷慌的,正想听你拉拉话。”康凌光想不出引弟还有什么要紧的话,有关宝根的病情刚才早已说过了,他不经意地应着。
“要说一定要到屋里去说。”引弟的口气不容人商量。
康凌光细看了一下引弟异样的神情,猜不透这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便说:“好啊,既然是要紧话,当然要到屋子里去说了。”
引弟跟着向屋里走去。屋里的摆设与康西院少爷房间里的一模一样,只是浴桶给撤掉了,空出来的地方放着把红木躺椅。难得有空时,康凌光多半在这椅子上读书。
到得房间里,康凌光见引弟欲言又止局促不安的样子,递给引弟一把蒲扇。引弟只扇了两下就把蒲扇递还给少爷,然后走到床前,将蚊帐重又钩挂一遍,再去折叠乱成一堆的被单。
平日里,只要时间允许,引弟总要替少爷料理这料理那的。只是今天时间已是不早了,引弟还是这般笃定,不能不给康凌光一种异样的感觉,便催促起来:“你的要紧的话还真很要紧啊,我都有点心焦了,可你的口风还那么紧,不肯露一个字。”
引弟不紧不慢地把折叠好了的被单放到枕头上,才回过脸来说:“我要说了,少爷千万别见怪。”
康凌光一时估摸不准,又感觉不到引弟闹着玩的味道,便爽朗着说:“说不定我要夸你个没完呢,尽管放心说。”
引弟走到门口,将门闩推上后来到少爷跟前说:“少爷,今天我要还掉点账。”
屋子里暗了许多。康凌光听愣了,盯着引弟亮闪闪的眼睛不解地问:“你借过我家里的钱了?”
引弟摇摇头说:“我只欠你少爷的账。”
康凌光这才乐开了:“好啊,有账算得清。这几天手头正紧,想不到还有笔意外的债务可收。不过,还是古话说得好,亲兄弟明算账,父亲和儿子还得要叫叫亮。处理债务问题,一是要算得清,二是要还得明。你可不能逼我当债主啊!”
也许是康凌光的风趣冲走了引弟心头的紧张感,语调也就轻松起来:“我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记得欠着少爷两笔账,第一笔是经济账……”引弟将自己多得的佣工钱和康凌光少收或不收的医药费的主要事项以及自己如何核证的细节一一诉说了一遍。
康凌光再次感受到了引弟的精明和心细,用赞许的目光看了看引弟说:“这第二笔呢?”
引弟吞吞吐吐了一番后才说:“第二笔是人情账……”
康凌光截住引弟的话头不让她说下去。他全明白了,这个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年轻女人,和世界上千千万万淳朴的女人一样,做人处事完全以善良和正直为纵横坐标,心灵永远活动在第一象限内,不会到二、四象限,更不会去第三象限。
康凌光一笑之后说道:“看你诚心诚意的,那就清账吧。两笔账合在一起算,共是几个钱,你算准了报个数。不过,还得再说明一下,我康凌光从不受理糊涂账。刚才我说过了,债务问题要算得清还得明,若是多一个子,我是不会领情的。”
引弟还话说:“我既不是傻瓜,也不是糊涂虫,就计算得一个子不多,一个子不少,刚刚好。”
她见康凌光两眼直视着自己,好似少爷早已探明了自己的心思,脸不由得微微烫起来,心也跟着急跳起来,头不自主地微微低了下去。
其实康凌光并没有猜中她的心思,就乐着说:“有你这等铁算盘,我正缺个账房呢,要还账就掏钱吧,看看到底是铁算盘还是神算盘。”
引弟低着头轻声说:“我将钱贴身藏着,少爷你转过身去,待我将钱取出来。”
康凌光料引弟所说是实情实意,便转过身去。当引弟一说“好了”回过头来时,看到了他绝对想不到的一幕。
只见引弟那粗布斜襟衫上的搭扣全都解开了,左半个酥胸几乎都敞着。耸峭的乳峰欲露半遮,半遮尤露;白白净净的肌肤流淌着酥酥嫩嫩的质感;楚楚纤腰虽然也大半被遮掩了,却更能撩起异性连绵不尽的心潮。
康凌光的生理堤坝转瞬间便溃决,欲念的潮水诱惑所有的血液放任急速奔涌着,一股股冲向脑门。人像是突然经了蒸腾一般,口干舌燥起来。
但他的心理防线是足够牢固的,面对巨大的生理冲击力,眼神始终没有迷乱。只是思考着,是什么原因致使引弟的心灵走出了第一象限?
康凌光撮住前襟上的雄搭纽,将其提至腋窝处,让衣襟遮住胸脯后平声静气问道:“为什么要这样做,你把我看成什么人了?”
引弟右手和衣搭在左肩头,神色泰然地对康凌光说:“不为什么。我一直把少爷当恩人看,只因受恩太多太重,我一个小女子……无由为报罢了。”
康凌光说:“我与你互相帮着点忙,不过是扯个平罢了。就算有点出入,无论怎么说也谈不上恩不恩的。想过没有,这样简单从事,将自己置于什么地位,你自己又将成为什么样的人?”
引弟平静地回答说:“一个轻如蚂蚁的女人还有什么闲心去想那毫无实际意义的地位!亏得你少爷还把我当人看!除了你,打我记事以来,还真没有一个人把我当做一个完完全全的女人来看。
“就说是生我养我的爹妈,总该是疼我了吧?可在他们的眼里和心里,几个引弟也抵不上他们想要的一个男孩,嫁我就如泼出盆水。
“到婆家后,牛马般做,鸡狗般食不去说,公公婆婆和宝根,他们又哪个不在心里想着嘴里咒着,说我是白虎星、白骨精的?
“宝根的病要是好了,他们一定会说,是祖宗保佑,老代里积德,徐家风水好,宝根额角头亮……会念叨我的劳辛劳苦吗?万一遭个不测,又定会一口一个咬定‘白虎星克夫、白骨精害命’。
“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总还有个气路;我是猪八戒照镜子,里外都不是人。还谈得上什么人不人地位不地位的!至于有恩无恩,我引弟心里自有一杆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