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肉本是爹妈给的,又从来没有露给外人一眼,你为什么凭空说我在外脱惯了,证据何在?我会这般贱吗?退一步讲,你不是也见过别人家女人的奶子吗,你的女人难道就成了皇后妃子不成?”
宝根这才从鼻孔里哼哼了两声,厉声说:“贱不贱你自己心里清楚!你这个二白货,不知羞耻还想着与人家比。人家不过是脱在家里、村里,至多露个奶子,你呢,上下一起脱,一脱脱到三桥镇去了,你以为我整天躺在家里就不知道?你这个白虎星,你这个白骨精……”宝根直喘得说不下躺不稳。
真所谓家眼不见野眼见。引弟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在三桥镇半天行头三变的情形,定是有人给通报回来了。这完全出乎自己的意料,为什么自己竟毫无察觉,现在再想解释,恐怕越说越不清楚。
事出总有因,是偶然还是特意?是无意间的平白诉说,还是经心的搬嘴弄舌?更不知是什么人传报的,添油加醋到了什么程度?
此时,搁在引弟心头的担心变成了后悔。要是自己早些时日主动讲了,或许能说得清道得明,也就不会有今天的风波了。
而当初不讲,是因为宝根爷娘是出了名的固执头,担心自己为徐家救穷救病的计划因此而搁浅。后来也曾不止一次地想说出来,又怕担着个先斩后奏的名目说不清楚。
更何况,要说,必得要说清楚更衣的具体背景,就凭自己口说,能相信吗?故而犹犹豫豫着一拖再拖,越到后来就越觉得不易提起了。
其间,引弟也不是没算计过。她只是想,不是逢年过节的,徐村人一般都不去三桥镇,年老的因腿力不足,年轻的怕耗不起时辰。
平素里大家都习惯到慈累庵西白果树下的小铺子里买油、盐、酱、醋。老人们想唱口茶剃个头什么的,都就近上塘桥镇。自己做奶妈不过是一年半载的时光,怎巧会有狭路相逢的?
就算撞见个徐村人,如果是知心、好心的小姊妹,说清楚了,定会替自己担保的;若是关系一般的,相遇也只在某一刻,不难找个因由说几句就可了事的。
引弟还思量过,无论娘家婆家,挣钱不易的一群人的消费点通常是最固定的,就如徐村人十年八年买死一个店那样。
因为穷人的手里永远宽不起来,就那么点钱,吃亏不起,就想着依靠长期固定不变的买卖关系培养起来的信任度,确保自己那一点来之不易的利益。因此,古往今来,也只有穷够了的人才会格外珍惜挣来的钱财,借此去梦想一份细水长流的踏实。
老人们常说,人越穷就越重情,越重情就越多信,越多信就越自稳,绝不给自己添乱,胳膊也绝不会往外弯。这就是所谓的穷聚富散。要穷聚,就得重情重实重稳。
打过门以来,引弟自信自己所做的一切,村里人都是有目共睹的,更不必说自家人了。关键时刻,该不会大水冲了龙王庙,自家人不认自家人,来个蟛蜞裹馄饨里戳穿。就是从最坏处想,也是身正不怕影子斜。
不过,引弟现在反过来想想,认定自己确也有不当和理亏之处。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年轻女人,在那么长的一段时日里,瞒着家人,在别人家里头每天换两次布衫裤子,要是自己也是个男的,没有想法才怪呢。
偶然间思考不周,草率走了一步,致使以后的每一步都被动。女人的美好愿望常不能与自定的目标完全达成一致,引弟这才深切感到:做女人难,做不甘心的穷女人就更难。
解铃还须系铃人,要解开宝根与公公婆婆心头的疑虑,还需自己的坦白和真诚。思前顾后想定后,引弟的心绪慢慢稳定下来,勇气和责任开始回归。
她抱着宝宝先把自己的衣裤收进来,一手又将竹笈拖到宝根的床口,让宝宝坐在竹笈里,便于宝根照看孩子。她穿好衣裤后,再从灶间里端来二汤药放在宝根床头的凳子上。
竹笈是个长方体。靠背处稍稍高出,孩子坐累了可以歪靠着睡。引弟特意在靠背的横档上围裹个小枕头,让宝宝坐着睡时好舒服些。
竹笈的前边有个平放的竹闩板。闩板全部拉进,刚好容孩子坐着。闩板上可以放些吃的和玩的。闩板要是全部推出,孩子就可坐可站了。
引弟哄着宝宝,拉进闩板扣好,放上半块雪饼和用红头绳系在一起的两个铜马铃。宝宝喝足了,白嫩嫩的小脸蛋神神气气的,嘴里咿呀咿呀着,一只小手抓住铜马铃一下又一下使劲砸碰闩板,那呤呤啷啷的铃铛声让小宝宝乐得两只小脚又踢又翘。
小宝宝只挂个红布胸兜,束条尿布,大腿像是半大的嫩嫩生生的夜开花瓜,小手臂像是连着的两节嫩藕。因为宝根病着,这竹笈子还没有到过田头。要不,宝宝也就不会这般白白嫩嫩了。
引弟穿着那身硬撅撅的散发着汗酸味的衣裤,俯身连连亲吻过宝宝的脸蛋后说:“小乖乖,跟爸爸一起玩,不要哭,噢!”
“把药汤喝了。”引弟见宝根还是不睁眼不吱声,又说,“宝宝不能没有你,要是你信不过我,就是要我剜心给你看,我也不会皱一皱眉头说半个不字。”
引弟说完,出了房门,来到柴火间,抄起锄头扛在肩上,再来到客堂,见茶壶仍在八仙桌上,提起来挂在锄把上,出了客堂门。
棉田里长满了野草,草色比棉叶绿,有的草已有棉秆高了。两位老人早来了一个多时辰,才锄了六七锄把长那么一段。
望着老人汗津津的背影,引弟心头很是不好受。她提着茶壶走到公公身边说:“爹爹,喝口水,润润嘴。”
老人一手撑锄,扫引弟一眼,接过茶壶,猛灌了几大口。引弟一手接过茶壶,一手把一小块雪饼递给公公,老人推了一下,引弟把饼硬塞到公公手里。老人又回看了引弟一眼,把饼塞到嘴里边嚼边锄起地来。
引弟将茶壶递给婆婆,说:“姆妈,喝口水,直直腰。”
婆婆本有腰痛病,她缓缓直起身,一眼不斜地接过茶壶就喝。引弟有意要拉话,说:“今年雨水并不算太多,草为什么还是这么疯着长?”
公公先接话:“庄稼是争不过野草的。”
婆婆一抹嘴借题发挥起来:“草因为有野性才疯长,人啊,要有了野心,也会……”
公公狠瞪了婆婆一眼,婆婆回敬了一个手臂往外弯的手势。引弟听着看着。全不理会,把一块雪饼塞给婆婆,婆婆没看见一样只顾锄她的地,引弟便把雪饼硬塞进了婆婆的嘴里。
引弟见话不投机,也不再说话,只顾着锄地。引弟还真是把锄地的好手,锄头在她手里,拉后推前,斜拖反刮,左耘右耥,锄锄连贯,灵活自如,无一空锄。锄头所到之处,草就连根齐刷刷倒下,碎土细细匀匀地铺开,决没有扒三盖四的。
要是碰到棵拢根草,就见她的锄角准确切下,轻轻一挑,草根便松浮,锄尖急速出土轻巧画个小弧圈一推一撇,草根就离土而去又丝毫不伤着棉根。要没有这手绝活,就只能停锄弯下腰去拔了。没过半晌,引弟就锄到公公婆婆的前头去了。
收工回来,引弟见药汤是一口未喝地放在那里。晚饭时,宝根粒米不肯进。婆婆依然满脸冰霜,公公的脸也阴冷着,仿佛一点点劳动改造不足以抵罪似的,神丧气馁万般的引弟胡乱扒完一碗饭后就去了三婶家。
三婶陪引弟回到家里已近深夜,她在引弟房间说的一番话有理有据有分析,很有点定力。她说,自己作为女家媒人,其实,只不过是个现成媒人。所以,总想着要在关键的实处为宝根引弟小夫妻俩多尽点心意。那天引弟到康家大药房里代诉、要方子、抓药是我领去的,做奶妈的主意也是我出的,如果引弟有什么不当,有什么问题,我起码要负一半责任。
老夫妻俩和宝根各自都客气了几句,三婶绕过客气话接着说:“引弟是为着救穷救病去康家做奶妈的。救病是当务之急,而救穷才是根本,因为如果不先救穷,拿什么去治病?
“康家也是为后代谋深远,又因为引弟的奶水好,康老爷子才肯出大价。据引弟说,除去看病,省下的钱可以买好几担瓦片了。救穷救病确是有了可喜的成效。
“为此,引弟这双脚已走了多少路,这双手不落着干了多少活,流过多少汗,忍受了多少艰辛,你们也不是一点不知道。
“人心都是肉长的,引弟毕竟还是个嫩肩头啊!退一步公道地讲,就算是真有过,也应该是功是功,过是过,何况她是清清白白辛辛苦苦到现在。”
见老夫妻俩和宝根都默不作声,三婶继续说:“家规与国法不同,都是各行一套的。引弟在康家换行头,那是因为康家对丫头佣工的衣着有特别的规定。
“康家认为,下人如果穿了土布或有补丁的衣衫进出康家,不只有辱康家门楣,更会败康家的富气,也因为引弟觉得康家那套行头,衣料太薄,又太过紧身,穿到乡下来会让人笑话的,实在是老实头姑娘的想法。
“再说,要是做全日的奶妈,或是常住的佣工丫头,在康家也不换衣衫吗?谁要是得了风就扯篷,从歪路子上去想,难免会越想越烂的。”
倒是公公说了句中听的话:“一个勤勤恳恳持家、本本分分做人的姑娘,一般是不会生异心的,引弟要是早些讲就好了。”
三婶接过话分析道:“问题恐怕也不在早讲晚讲。试想,引弟若是讲早了,大家的心就一定安了放了?说实话,换成我的媳妇,我也会想:镇子上人多眼杂的,又人生地不熟的,哪里会是方便保险的?谁会对一个漂亮出挑的年轻姑娘帮这样的忙而又丝毫不存一点非分之想的?
“常言说得好:戒心多了生疑心,疑心久了成戒心。这么多日子来,引弟哪天不是提心吊胆着过日子的?怕就怕好芯(大米芯)倒进麦芯里,自家人不辨好歹。只因为当时救穷救病心切,更因为她自己心底无私,碰到的又是康少爷这样的厚道好人,才苦中有乐着走到今天。”
三婶这番大实话,入情入理易入心,话到这个份儿上,公公婆婆才点头表示认同。
三婶见状深入一步剖析道:“老话虽说是知人知面难知心,那是因为还没有到骨子里去看一个人的实处。引弟的实心实意实情实行有没有,是多还是少,就要凭良心说话了,怎好凭空去猜想呢?
“人家油嘴的还不见得就油身,更何况引弟是个口实面正心稳的人。凡是家里的事,不管事大事小,如果能多看看实处,关系就容易理顺,关系顺了有利于心和,心和了关系就更顺。和和顺顺的家就安就兴。本都不是外头人,上下、左右的为什么不能多为对方想想呢?”
除了宝宝,听话的人都陷入了沉思。三婶转而对婆婆说:“你我都是过来之人,都说做女人难,其实,女人一生中做媳妇的阶段最难。巧媳妇难为无米之炊,说穿了是穷媳妇难为无米之炊。就说这救病,上坟岗不见灵验,引弟又上三桥镇,要不是引弟挺身出来,跳东跳西劳辛劳苦的,宝根的病势还真难以预料。
“现在病情又有了反复,那是因为宝根的病生得太真,连郎中都只敢对引弟说。三婶现在不得不明着说了,就是因为宝根病得真,才须靠真药来对付。老夫妻、小夫妻要同起心来才能战胜眼前的困境。包括引弟在内,谁都不可使性子啊!
“引弟是满兜的苦水包在自己的肚皮里,一个人尽力苦苦支撑着,受苦受累受屈,绝不露半点脸色,从不说一个‘不’字。穷苦人家,知书达理谈不上,可这识性同居、知心知情相待,总不该因为不识字就可以将它轻放在一边啊!”
三婶有些话说得很重,但口气依然是平和的。她觉得,事与理可以点明点透,心态不该有明显的倾向。
蚊子多起来,宝根爹在门口点燃了一小捆蓬蒿草,小飞虫依然不肯全部撤退。引弟扇过宝宝又扇三婶,三婶夺过扇子去扇宝宝,偶尔扇一下自己。引弟起身到客堂间里倒了一陶缸子水递给三婶。
三婶看了看深褐得近乎发黑的陶缸,喝了口水对一言不发的宝根说:“宝根兄弟,婶婶不过是一个妇道人家,说的不知中听不中听。也讲不出什么大道理,只是以自己的亲身经历,认准了这样一个道道:最值得一个人珍爱的东西不能光用眼睛从表面去判断它。光看表面,常要把人事看反的。
“就好比人渴了,需要的是水而不是杯子或碗什么的,可就有人常常有意无意地去计较杯子,由杯子去判断水的好坏,那就大错特错了。
“其实,杯子不论是大是小,是白还是黑,是高还是低,是金还是银,都是无法改变水的实质和用处的。
“喝着水的时候,心思却花在杯子上,水再甜也变淡了。当婶子我接过这杯水,感受到了那份情意后,还能去论杯子黑不黑白不白吗?”
引弟十分感激三婶在自己最困难的时候几次出手相助。临出嫁那阵子,娘曾反复叮嘱过自己,过门去做媳妇后,常要敬着点公婆长辈,和着点兄嫂平辈,爱着点侄甥小辈,最要紧的是贴紧一个枕头上的并肩人。
平日里,手要勤,嘴要甜,心要稳,说话要得当。说话不巧两边开,话说得巧,两头讨好。一句话招来人怨人怒,十回手勤也难以挽回人心。
三婶刚才这番话,将最要紧的意思巧妙地带了出来,点到为止,含而不露。看似拉家常,实质有所指,面上不动声色,内中却是鞭辟入里,直抵要害处。
引弟敬佩三婶能将计就计,不经意中说明了关于“杯子和水”的道理,不仅解了自己的危难,自己也学到了一个新道理。这怕是读书识字的教书先生也难有这等深入浅出的比方。她听宝根和公公婆婆连声说着“有道理,有道理”时,冤苦的心绪才有所缓解。
房间里的气氛宽松了许多,特别是宝根的表情活络了许多。宝根粗重的喘气声,直令三婶担忧。便进一步启发宝根说:“宝根兄弟,遇事总要从好的方面去想,看问题也常要回过头去看。要不经郎中的那番治疗,病势的反复恐怕早十天半个月出现也完全有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