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当儿,从房间的北窗口传过来宝根和公公婆婆断断续续的说话声,话音很轻,窗又关着,听不分明,隐隐约约只听说有什么东西白不白的……
引弟觉出了点异常:大白天大热天为什么要关起门来说话?她很想知道娘三个究竟在说些什么,可就是不愿意再走近墙角一步,她以为自己如果这样做,受损的只会是自己。当她发现黄瓜棚底下缩着只母鸡时,就过去“喔嘘喔嘘”地赶起来。
自引弟过门以来,只要媳妇在房内,老夫妻俩若不是为宝宝,从不随意踏进新房一步。现在听见媳妇在屋外“喔嘘喔嘘”喊着,老两口心虚之后起了疑心,以为引弟是借鸡赶自己。
虽说平日里也一直遵守着公婆少议媳妇事的老规矩,但闻听了引弟瞒着家人在外穿红着绿尽露风骚的事,本有一肚子火气窝着没处发泄,婆婆借机在屋子里大着声嚷嚷道:“自古只有和尚赶烧脚(烧香客),哪有烧脚赶和尚的理呢?”
说话间,老夫妻俩走回客堂,开了客堂后门。引弟闻听着,心里咯噔一下,无缘无故的,婆媳之间怎好起个口舌之争的头呢,便将赶鸡换做捉鸡。等她捉住了母鸡,又出了一身热汗。
引弟从北园门兜过来,折进了客堂北门,笑着对两位老人说:“我才回来,发现最大的一个黑皮菜瓜被啄破了点皮,原以为是白头翁的事儿呢,谁知是这老母鸡进了菜园子,我正赶着呢。”
婆婆阴沉着脸,进了自己的房间,一个人叽咕着:“在家是白虎星,就算是娘生胎里病,命里定的;在外像狐狸精,那是自抖的,怎生了得!”
婆婆在她房里叽咕的话,只有“怎生了得”四个字引弟听清了,这本是旧戏文里的念白,常挂在婆婆的嘴唇上,不知现在为什么又用上了。其余的话只隐隐约约听到了几个词,没听得分明也就当没听见。不过,引弟见公公也是满脸冰霜,便对公公解释说:“这鸡真进了菜园子,啄破了个瓜,那瓜我遮好了。”
公公依旧是不吭一声。只听婆婆哼哼一声冷笑,到房门口又说开了:“这鸡和人一样,才生了头窠蛋,嫩着呢,仗着血气旺,正好东场赶西场地去犯事。”
停了停,婆婆气咻咻又说:“什么黑皮白皮的,破个瓜就大呼小叫的,要是破了……破了个白皮的脸呢,还会张张扬扬吗?自以为遮掩得干净,有道是家眼看不见,野眼可看得清哪。”
引弟听得满头雾水,只因为心里踏实,才没有大惊失色。不知婆婆今天得了什么风声,才借鸡骂自己,定要当着自己的面来个鸡蛋里挑骨头。对“犯事”、“破脸”,引弟已不知所指,更不知是谁家的野眼,又究竟看见了些什么。
所谓“犯事破脸”,说轻些,至少也是偷鸡摸狗一类丢人现眼的小出格;说重了,就是坏名节、败门风之类的大犯规。看今天这形势,公公婆婆好像已经拿准了自己出格犯规的穴道关节似的。
有道是无风不起浪,好在自己是清清白白的,未曾留下过半个把柄。想自己进徐家门以来,从不与人拌过半句嘴,也从未招惹过谁,更没挑唆过谁,自然不怕别人背后使坏心。那么,这“风”究竟是从哪里吹过来的,而且会使老人相信自己已经犯了事、破了脸呢?
是不是出于某种巧合呢?要是那样的话,既使自己蒙冤,又让老人寒心,更要伤夫妻情分,就不可不辩几句。
然而,面对疑心很重的老人,万不可简单从事。万不得已辩说几句,为的是还事实真相,解除老人心头的疑虑。而现在还不知老人疑从何来,宝根又是什么态度;解释的话更不知从何说起,说开了,还须做到既不伤情又能护理。引弟这才感到好媳妇难当,做巧媳妇更难。
手中的鸡挣蹬了几下,掉下三片鸡毛来。正想往门外放鸡的引弟这才计上心来,笑了笑,以退为进着说:“还是姆妈说的在理,鸡毛蒜皮的小事,本不该大呼小叫着张张扬扬的。啄破个把瓜毕竟是小事,眼不见实就轻易下结论,无论对鸡对白头翁鸟都是不公道的。
“常言虽说‘老母鸡生疮毛里病,自病自得知’,可反过来想想,被鸡毛遮住的地方,未必一定生着什么疮。总要寻出个疤啊痕的,方可做个定说,这才算是明人明理办明事。爹爹姆妈,你们说是不是这个理?”
两位老人是也不说,不是也不说,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希望对方能说出一句稍微能弹压一下的话来。可两老谁都说不上半句来,一样的满脸尴尬,愣愣着别过头去,都不好意思正眼看媳妇 。
引弟见状忙说:“爹爹姆妈,你们好好歇歇,我得煎药去了。”说着走出北堂门放了手中的鸡。两位老人见引弟一走,忙从门角落里抄起锄把,开了南门,下田庄去了。
引弟往灶肚里添了三根树棍子,抽空想跟宝根聊聊。还没跨进房门,轻柔的喊声已进去了。她认为宝根的态度很重要,她多么希望宝根能体谅自己,这样,自己才有足够的勇气坚持下去。
宝根没有搭理。引弟撩起满是补丁的纱帐,只见宝根两眼紧闭,脸色沉重,呼吸粗重,一次又一次咬紧牙关。引弟手抚着宝根的脸颊轻声问道:“喘息轻些了吗?”
依然不见搭理,手也被重重地拨开了,引弟还是轻声说道:“你是不好受,你看我,浑身上下像是从河里捞起来似的,我好受吗?”
还是没有回音。引弟想,自己刚才跟公公婆婆说的理,宝根该是早听到了,就让他再倔一会儿。吃饭的人,总会认理的。
她转到摇篮边,见宝宝睡得很安稳,只是额头沁出了层细细的汗珠子。引弟取过蒲扇轻轻扇起来,宝宝的头发细细的柔柔的,随着微风飘拂着。也许是感受到了凉风带来的舒适,小拳头也松开了。引弟这才舒心地微微一笑。
看着白白胖胖可心可意的女儿,引弟总觉得自己欠女儿的实在太多了,转念想到欠父母的也太多了。如果宝根身健的话,夫妻双双早就抱着女儿回娘家去了。爹和娘也已经好几个月没见到小外孙了,定是很想念了。
听说娘病倒已有半月多了,自己直到前天才知晓。本该抽个下午去看看的,只因棉田里草很旺,农时不可误,不趁早锄完最后一遍地,要连着下几场雨,形成了草裹花,那秋后的棉田就少有指望了。
趁着煎药的空隙,引弟把布衫外裤脱下来挂在灶间后面的篱笆上晾晒,等一会儿出田庄时好穿些。那身衣服满是汗酸味,倒不是偷懒不想换洗一下,只想着腾出洗衣的时间,早一点下地去,也好顺顺公公婆婆的心。
不经意间与公公婆婆论个理是迫不得已的事,平日里,引弟总是能让则让,能忍则忍,能退则退。“家和万事兴,心顺百事乐。”父母叮咛中的为人之理,她记得很真切。
在乡村里,女人生过了孩子,就少去许多忌讳。给孩子喂奶,常大敞着衣襟;天太闷热了,纽扣没扣上就上那织机;晚上乘凉,抱着孩子,穿条裤衩,敞开衣襟,无人一般从东场走到西场。就算有陌生男人经过,也不见打紧,最多是侧一侧身子了事。
引弟则不同,她知道,没能在自己的女人身上尽意的男人就特别盯防着自己的女人,所以她从不裸着上身出过房门一步。
今天是个例外,一则出了几身汗,二则公公婆婆早就下田庄去了。她便脱得仅剩个裤衩,在灶间里淘米,刮黄瓜,剥豆板,料理晚饭的米和菜。
试试头汤药还太烫,二汤药未到火候,七忙八忙,汗又钻了出来。本来就汗腻腻的浑身不舒服,引弟就舀了盆水顺便想擦洗一下。
灶间是南北向的小茅屋。南壁与正屋隔着一个过道,北壁连着柴房。面北上灶,灶面前的西壁开有小窗,东壁上有门有窗。灶间虽小,采光面积可并不小,现在门窗都开着,灶间里自然十分亮堂。午后是阳光最亮闪的时候,那光线也似乎喜好女人的胴体,一齐聚集在引弟的肌肤上。
这些天来,尽管忙尽管累,起五更睡半夜的,裤腰带还是先前打的那个结,不松也不紧。引弟这才发现,人非但没有瘦,皮肤更是越发得光洁起来,那分明是荤素调匀的结果。
在家里,忙得好久不照镜子了。每天起来,窗外还暗暗的,总那么草草洗一把,三梳子两梳子,管它梳通没梳通,忙别的要紧。一直到上了路,才边走边用手指梳理头发。女人头发一乱,就会给人一种懒婆娘的感觉。
引弟不想光着上身到房间里去取镜子照,等盆里的水面平静下来,探身一照,额头和两颊泛着光亮,一对奶子丰丰耸耸地翘着。
嫁妆包里有两根蓝白条纹相间的毛手巾,引弟一直舍不得拿出来,想留给女儿长大了用。她挤干扎头巾,细细地擦着脸,心想,乡下的女人,如果生活条件与城里的女人一样的话,小模样定会胜过她们的。擦过脸再擦起胸背来,双手挤扎头巾的时候,只要用力甩甩水,丰丰挺挺的奶子就悠悠弹跳起来。
就在眼睛放亮的当儿,引弟的心头却不由得渐渐暗淡了下来。这水面再平静如镜,只能照见自己的头脸和身子,无法照见宝根的内心。这水再干净,也只能洗去人身上的脏东西,却无法洗刷掉宝根心头的疑心疑虑。当她的手再次伸进水里,水面的平静破碎时,引弟的心绪跟着乱成了一团。所谓天字出头夫为上,自古以来,女人以男人为“天”,男人则以女人为“地”,而自己家里正“天昏地暗”着。
尤其是今天,婆婆那不明不白的话语,公公那冷飕飕的目光,还有宝根那阴森森的神色,都令引弟产生了一种风雨欲来的预感,不能不让她忧上心头。
昨晚上,引弟抱着宝宝出去串门,出门才几步,就远远听见南徐家东半场的阿歪头一伙与婆姨们又在一起说着荤话逗乐。只听阿歪头用那沙哑的嗓门说,男人的根要种在女人的沟里才滋润……不料,婆姨们的话比男人的还要粗三分:女人的肉蚌就爱夹男人那肉根……
引弟听得心慌慌意乱乱的,吓得转身就往回走。要是让阿歪头看见了,所有的荤话都会朝她泼过来。现在想想这样的逃亡很有点悲凉的色彩,要换成别的女人,说不定会把它当做不可多得的乐子呢。
引弟寻思着三婶常说的那句话:这天地、阴阳和男女,无论哪方都离不开另一方。女人让男人享受着自己的美色时,其实,女人同时也享受着男人所给予的,少让男人欢享自己的女人,自然也少享受男人。春宵一刻真值千金的话,男人与女人可各得五百。
昨天晚上婆姨们说的,年轻女人是说不出口的,但依三婶的话去推测,相信那是年轻女人们乐以为求的。而自己却空有一副皮囊架子——花再香再艳也总有时限的……
引弟原先总认为,“饱暖思淫欲”定是富人和不端之徒们的歪理。然而,自己这一阵子鱼肉荤腥吃多了,感觉确实不光是奶水多了……疑问便油然而生,这是否也反映了肉体内的某种实情呢?
就在引弟差点要责骂自己“贱”的时候,传来了宝宝咿咿呀呀的声音,她忙捧起头汤药碗朝房间里跑去。
她一面轻声喊着“宝根”,一面把药碗递到枕边头。不料,宝根猛抬手一挡一拨,碗飞落至床头的矮凳上,“咣当”一声碎成了两半,药汤洒了满地。宝宝吓得“哇”的一声大哭起来。
引弟惊呆了,片刻后带着哭音说:“宝根,你这是咋啦?这汤药添加了平喘的功效,很贵的。”
宝根恨声应着:“还吃什么尿臊药,巴不得早一点去死,省得看着人出乖露丑丢人现眼尽做现世报。”
宝宝哭闹着,侧翻转身子,一只小手抓在摇篮边上,小脑袋昂了起来。引弟抢跨两步抱起宝宝,把奶头塞进宝宝的嘴里,止住了宝宝的哭闹。
她慢慢沉下气来,对宝根说:“是明人就不要说暗话,现在就我们两个,你就细说说,我究竟出了什么丑,现了什么眼,丢了什么人?”
宝根想那引弟刚才抢跨一步时白白嫩嫩灵闪的身子和颤颤颠颠鲜活的奶子时就气从中来:“在窗开门敞的大白天,女人敢这样露鲜显私,要是在密室暗处又会是怎样的一种放荡?”
宝根闭着眼,心头泛起阵阵酸苦味,思绪在延伸着,想象也随着扩展开去:女人有了这般娇美的身子和迷眼的活态,还会有什么男人见着了不升性火不长霸欲的?
现在她竟倒过来连着三番责问,一改平日里那种顺眼顺眉顺气样,莫不真是早已与人有染,才使个倒手凶想弹压住自己?宝根这般想着,怒气立时冲口而出:“看你这骚劲浪样,怕是在野男人面前早就脱惯了。”
引弟没想到宝根会有这般毫无根据又无聊的猜忌,虽说话语还不十二分肯定,但已差不多是说到底了,本想火上几句,转念一想,以火攻火,于事不利,于宝根的病势更不利,便缓了口气说:“别人家男人独怕戴绿帽子,你倒好,自己给自己戴绿帽子。你也不想想,有些话不是想要说就可说的,你说坏了我,难道你心里真的很痛快?今天,你非得要给我说清楚,我的野男人是谁?”
见宝根死不开口,引弟接着说:“要论野男人,首先该有个家男人吧,我的家男人呢,还像个男人吗?且不说耕种持家,能不能当顶梁柱,就说肚量脾性,你小心眼一个,动不动就疑心生鬼的,还算个男子汉大丈夫吗?
“要说夫妻生活,你自己最清楚,我想骚不敢骚,要浪没法子浪。我是个正常的女人,一年三百多个日日夜夜,天天憋夜夜忍,我还算个女人吗?可你反过来把‘骚’和‘浪’都硬按到我身上来,这样说话公道吗?
“我来回天天要赶二十多里地,为了早一点到家,不敢在树荫下慢走半步路,更不要说歇歇脚,哪一回不是走得浑身上下汗淋淋的,你真心疼过我吗?
“今天,我一为省下洗衣服的时间早点出田庄,多助公公婆婆一手;二也不想让第二身衣裳沾上臭汗,少个搓洗少个磨损,还不是为了一个‘省’字。人怎么可以昧着良心说话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