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的人看乡下的女人,横着瞧不顺眼,竖着看不顺心,讥称农村的女人是草蛮子,就如蛮荒地上的野草一样,干枯而又缠绕不清。
而农村的男人们要是恨了,骂起自己的女人来就更难听,什么埋马桶货色,什么操胚,好似女人天生的无能,天生的贱,绝不见一丝怜悯。
如果说这两种骂法还多少体现了点城乡间的文化差异的话,那么,说女人“头发长,见识短”、“水牛粪不壮(肥),女人话不当(可信)”,就足见城里乡下的男人在鄙视女人方面完全是一个鼻孔出气了。因此,女人,尤其是农村的女人,想要与男人争一个平等的生活权利,比登天还难。
引弟至今还清晰地记得做姑娘时一帮子女人男人争辩“人”字的一幕。
那是秋末时节,因为多收了些谷子和豆子,人人心头就多了些欢乐,年轻的男女闲来无事喜欢聚在散乱的稻柴火堆上闲聊。
说说笑笑过程中记不清是谁提了个问题:为什么头脑复杂的人替自己造的字要比牛羊猪狗等等要简单得多,只有一撇一捺?
男人说,字虽简单,道理却不简单。看那“人”字,为什么就一撇一捺两笔,造字的人自有道理,这一撇代表男人,一捺代表女人,写时先撇后捺,男人永远压着女人。
女人们当然一致反对:这“人”字好比是男人和女人共同支撑着的一个家,去掉哪一半都不行。男人女人应该是平等的,不是常说夫妻是并肩人吗,谁定的“撇”就代表男人,“捺”代表女人呢?
一个男的半讥半骂起来:女人生就的多了个屁眼,少了个心眼,还想着和男人平起平坐。这男左女右,天下通行。算命的看相的,凡看男人一律看左手,凡相女人一律看右手。就是每个人的脸都合着爷娘的影子,左耳左眼左脸十有八九像是老爷子的。你们女人要是还不信,扒了裤子看看,就知哪半爿屁股蛋子像你娘的还是像你爷的。
引弟已是容不得这份粗野了,可还是笑着反问道:我记得大伯子左脸上有痣,可生下你来这痣怎么长到右边去了呢?
男人女人一起哄笑起来。
那男的满脸通红,恼羞成怒:“你还没有寻着男人,自然不服气,像根探身的萝卜,上边的老,下边的嫩。到你去了婆家,姓了某沈氏,男人爬上来操痛了,你就不得不服了。女人永远像牛马驴一样,让男人骑着乐着,永远别想翻身。”
在许多情况下,说理是不管用的。被激怒了的引弟顾不得许多了,忙将稻捆扔了过去,女人们都帮着引弟扔。男人们让过一回便开始反击,结果,女人们又输了。
无论在家在外,男人们一再放言“男不与女斗”,其实,那大多是种姿态。男人女人一干仗,男人一般是不肯相让的,总要得个赢面才会罢休,先撤军的每每是妇女姐妹。倒不是她们软弱无能,只因为女人自有女人想要的颜面和尊严。
例如这一回,男人们自可以无所顾忌地说女人的两爿屁股蛋子怎么怎么,女人们绝不会以“蛋”还“蛋”地去反击男人的无理,说什么你们的那两个卵蛋蛋如何如何的。女人的心远比男人的要纯洁善良——只可惜常被男人利用了去。
就有社会学家发现,女人和男人组合在一起,难得有理想的一半对一半,大多是那样的不般配:女的勤快,男的懒惰;女的心纯,男的眼杂;女的易足,男的贪得;女的谦卑,男的蛮傲;女的内敛,男的外露;女的柔而韧,男的刚而脆;女的喜求实,男的好虚荣……
男人的种种陋习劣性一经掺杂在一起,再经陈风旧俗的催化,就如同发酵霉变一般,唆使男人把乐味看得很重,一切以享受为出发点,什么烟啊酒啊肉啊财啊色啊,只要有点可能,就想占一份。有的明知自己没了可能,就想着卖田卖屋卖女人。就是生活在社会最底层的男人也总以为天字出头夫为大,不把女人放在眼里。
女人则不同,她们把家看得很重,一切以过日子为出发点,一心想着柴米油盐酱醋茶。遇事先为孩子、丈夫、公婆叔嫂父母想,最后为自己,甚至自己的那一份也可以不要,自己总是无足轻重。即使遭受不公甚至是虐待,也出奇地会逆来顺受。
引弟就如一棵生命力极强的蛮荒草,看似柔弱,实质坚韧。她继承了母亲的善良,延续了母亲的勤俭,又发展了母亲的忍让心。她时刻记着上轿前母亲最后的叮咛:嫁出去的女儿就如泼出去的水,绝没有做回汤豆腐干的理。夫妻间难免有拌舌斗嘴的口角之争,女人万不可与男人去争什么面子,面子是空的,夫妻和睦是实的。女人在自己的男人面前吃点亏,外人是看不出来的。俗话说,船头上相骂,船艄里做爱,女人要用好降服男人的能耐。你在婆家夫妻和好,父母才安心。
引弟自是不止一次地怨过父母,对女儿的终身大事,为什么单听媒人的一面之词。与婆家只隔着几里地,也不去实地打听打听探访探访。如今女儿只有使嘴皮子的能耐了,你们知道了还会安心吗?
一个人静下来时,引弟常生纳闷。就见父亲买把菜刀横(镰)刀什么的,总是左挑右拣的,常常拿起来放下去,放下了再拿起来,迟迟下不了决心。
母亲对丝线缝衣针一类的小物品,买时也一样比了又比,问了再问,挑三拣四后才肯掏钱。可嫁女儿为什么就如抛旧货一般随意。
引弟看了病牛似的宝根一根,酸上心头:他就是我命中的男人?
都说夫妻间有享不尽的男欢女乐,可自己还没有真正乐过一回,不管是大乐小乐,长乐短乐,深乐浅乐,明乐暗乐。到婆家后,留在记忆中的尽是忧愁、悲苦和辛酸,就连开怀地笑一回还没有过。
都说女俏男顺,自己也算有几分姿色,可每一回都是自己顺着他,顺着他时还疑心自己背了他。男人有了这种念头,就难消心愁。
一旦他知道自己在外头换花花绿绿的洋布衣裤,不知要闹出怎样的风波。到那时,即使生有几张嘴又怎能说得清楚。
都说男人是顶梁柱,可成婚以来宝根他什么时候顶过梁啊,看来自己一直要替他顶下去,不知何时是尽头?为女儿,为男人,为这个家,顶就顶了,再累再苦也无所谓,但分明有种顶了石臼做戏吃力不叫好的预感,再要是万一顶“空”了呢……
不过,想想比自己更可怜的宝根,再想想谁家不是这样嫁女儿的,幽怨的心潮渐渐退下去退下去,直至波平浪静。
宝根见引弟默久不开口,猜不透是什么原因,耐不住了说:“你们女人生就的金镶边茶壶好只嘴,狗尾巴草多招风。慢说我无理取闹,你也该替我思想思想,郎中他扎一针二针就要防三防四防什么炎症,人家行针一次就要扎下十几根针,咋就不怕发炎呢……”
说着说着,宝根突然急喘起来,不得不收住话头。引弟觉得这是个凶兆,急忙在宝根的心口上下轻轻按抚起来。
宝根拨开引弟的手说下去:“你叫我让,我碍着谁了,损着谁了?我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清楚,叫我怎么让?好比一个落势的人,已经靠在路边贴在水边走了,你还要他……让……让到……哪里去……其实,我只不过是……怕……怕你……吃……吃亏罢了……”
宝根突然间喘成这个样子,不知是因为情绪太激动了,还是意味着腹水进犯了胸腔,引弟吃不准,束手无策,宝根硬是不让她按抚。
少爷曾说过,腹水进犯胸腔总是先影响肺的活动,然后危害心脏。再三叮嘱要密切注意宝根的呼吸情况,一有异常,要及时告之。
引弟一面着急,一面心疼得厉害。宝根他始终担心自己会坏了他的声名,因此常把程女的事挂在嘴边,说到底是信不过少爷也信不过自己的女人。还三番五次地说,哪有猫儿不叼腥的。还曾说过,帮人为什么就拣年轻漂亮的?奶妈成偏房的哪个年代没有过。
宝根目不识丁,可他对女人打的比方,比之舞文弄墨的还要精当,他常说,年轻女人就像是新鲜的鸡蛋,表面坚固,内里酥软,实质有味。
就在大前天,引弟拾了鸡蛋穿过房门口时被宝根叫了去。他让引弟把一个鸡蛋捏在手心里,说是引弟如果能捏碎鸡蛋,你要吃什么我就给你买什么。
夫妻间还真是第一回玩游戏,引弟不信轻轻一敲就会破的鸡蛋会捏不碎,高兴起来说:“当真?”
宝根说:“男人说话,一句是一句。”
引弟以为胜数在握,随手从床头的旧桌上取过茶碗来,便于捏碎了接蛋液。可是,任她使尽吃奶的力气,鸡蛋竟就是捏不碎。
“女人倔起来可以像鸡蛋一样顽固,”宝根夺过鸡蛋,用一个指头快速一戳,蛋就破了,两眼死盯住引弟说:“可女人自有致命的弱点,一点就破。”
引弟的心如掉进了冰窖里一样。
引弟正愣神的当儿,宝根的两手迅速伸进她的褂子里,用力揪住奶子,两眼射着凶光,好似引弟已经坏了他的声名,警告似地说:“你是徐沈氏。”
引弟像是冻僵了,一动不动,一声不吭,眼泪忍不住扑簌簌地掉下来。
任何隐瞒都是不明智的,也难以持久,那种因隐瞒而不踏实的负担常使人心神不安。
然而,有些隐瞒却又是事情过程中让某种尴尬暂且得以栖息的庇护所,不失为一种过渡的方法。
宝根引弟间紧接着的一场短兵相接就源于那亦是亦非的隐瞒。
这天,北徐家的根发要去三桥镇染坊送柴火,一对十五岁的双胞胎女儿吵着也上了罱泥船。
返程时,船到济公桥头,两个半大的姑娘眼尖,对父亲说,街口穿花衣服往东去的是引弟姐姐。根发瞪着一双女儿说,女孩子家嘴要牢靠,不许乱认人。
说来也巧,正说着,本急匆匆行步的引弟突收脚步,扭头瞥扫了一眼太阳,待父女三人都认准了想喊话时,船已过了滩口。
当罱泥船回经皂荚树下时,宝根娘正蹲在滩涂石上汰尿布。根发便点篙拢船,叫应后问宝根的喘息轻些了没有,宝根娘摇摇头说,不见有好转。
前一阵子,宝根的病体明显有了好转,大家也放心多了,来得少了,问得稀了。近几天来,听说宝根腹胀回升,又添加了喘息,东邻西舍的不免又经心起来。
两个女孩边甜甜地叫着南宅奶奶,边讨要皂荚。宝根娘说,这皂荚挂得琳琳琅琅的,要多少就采多少去。根发举篙往躺水枝上打去,只一篙,就有十多节皂荚落在船舱里。
姐妹俩笑着拣着,一个说,奶奶,我们在三桥镇看见引弟姐了。另一个又说,阿姐穿着花洋布布衫裤子,那模样比镇上的小姐还要俊还要俏。
宝根娘愣了一下,随便笑着说:“你们两个半大的姑娘,难得上次镇,就被花花绿绿的迷住了眼,错认了人是不是?你们引弟姐啊哪里有什么‘羊’布衫‘狗’布裤的。”
两个女孩认真起来,不约而同地说:“看得清清楚楚的,哪会有错!不信,问问我爹。”
宝根娘转向根发乐呵呵地说:“男囝头喜耍蛮,女小囡善编谎。你看看,姊妹俩竟要串通了你来哄我。”
根发笑着解释说:“起先,我是以为小孩子眼睛嫩,认错了人,刚巧引弟转过脸来看太阳——那时,潮水正急,想喊话时,船已过了滩口,引弟也正好过街口,姊妹俩连喊了两声,也没有应。”
早在半个多月前,北徐家的桂兴也说他在三桥镇上看见一个穿花衣裤的姑娘很像是引弟,只因看到的是背影,距离又比较远,所以不能十分肯定。
现在根发爷三个的话证实了北徐家桂兴原先的猜疑竟是事实,宝根娘的脑袋“嗡”的一下乱开了:哪来的花衣服?为什么要换穿花衣服?在哪里换的?这么大的事情对家里人为什么守口如瓶?莫非……
宝根娘一面嗯嗯着应答,一面恍恍然搓洗着尿布,搓洗过了的重又拿起来搓洗,再扔进还未搓洗过的一堆里。直到根发爷三个谢着点开了船,宝根娘这才醒悟似的回过话,一手提水桶,一手提篮子,急急上滩岸头去了。
午后的气温升得很高,天地间整个儿就如一个冒着热气的蒸笼一般。空气像凝固了似的,没有一丝风。
所有的叶子都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不见半点鲜活样。所有带翅的东西都像是同时失去了活力,不见了飞动。其余的生灵也似乎都在躲避炎热,不见了踪影。
当头顶的太阳白花花的,无休无止地直射着白亮亮的光,一触到人的肌肤,就给你隐隐的烧灼感。这是一天里日头最毒的时光。
引弟一路上没见着一个人影。回到场角时,已是浑身汗淋淋了,衣衫全部紧贴在了身上。
她扯下扎头巾,见客堂门紧闭着,寻思两位老人许是下田庄去了,便生出了怜悯心:要是宝根强强健健的,自己也就不会去当奶妈。那大田里的活计理该由小夫妻担着。
老夫妻俩得子晚,现在已是五十开外的人了,身板子差,体力自不足。引弟提醒自己:得抓紧点,熬好药,喂过女儿,也好早一些到田头去帮上一手。
自己房间南壁的薄板门也闭着。宝根是个怕热的人,天一热,这门开着的多。乡下三开间落束的房子,不管是瓦房还是茅草房,一般只有中间的客堂开有南门,两边的厢房通常做卧房,面南的墙壁上只安窗户。
为了多通风透气,也为图个方便,宝根给自己的房间多开了扇门。那门是用大柳树的板片做的,因为做时板片没有充分晾干,板缝足有小指宽。
引弟想,茅草房虽然简陋,可自有冬暖夏凉的长处。天那么热,也能让爷俩睡个安稳的午觉,真叫是穷有穷的活法。
房门闭着,不一定上闩,引弟本想打房门进的,因远远看见房间西面菜园子里的一个黑皮菜瓜被啄破了皮,那瓜叶儿都软蔫蔫地耷拉着,就是远看过去也是很显眼。
要么是鸟,要么是鸡。要是鸟儿鸡儿再啄,啄深了,瓜儿就保不住了。引弟急忙绕过去推开菜园子的芦苇门进去,一面拉瓜叶子遮盖黑皮瓜,一面眼朝四下里搜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