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根说:“富人离了穷人是活不出舒心来的,这里先不说是穷人为富人提供了吃的、喝的和用的。你很喜欢杜十娘的戏,那戏中不是有‘逼良为娼’的说法吗,谁逼谁,还不是富人逼穷人!如今这世道为什么笑贫不笑娼?就因为富人巴不得贫穷的良家女子都入娼门,都走娼道。
“娼业兴盛了,那些富人就可以娼艳通享。要是贫穷的良家美女一不入娼门,二不当奴婢,三不顺歹念,富人恶少们岂会善罢甘休。
“回过来说程女,她的男人是个江西客,藤藤蔓蔓的关系就更少,程家也就更加势单力薄。狼心狗肺的能不拣这个又美又软的柿子吗?”
引弟赞同宝根的这番分析,问宝根:“你怎么会想得那么深?”
宝根说:“这些都是外婆外公他们说过的话,我一个人想不到那么多那么深。不知道你和程女谁更俊俏些,让你一个人在外抛头露面的,真让人担心,难料歹心贼眼没盯上你。”
引弟明白,宝根的正题终于出来了。那个黑黑瘦瘦的影子仿佛又在眼前一闪而过,然而又觉得两者怎么想也扯不到一起去,便对宝根说:“我吃自己的饭,做自己的事,白天目不斜视,晚上身归家里,心里明亮,手脚干净。你就安心养病,不用为我担忧。”
“你说的也是,”宝根先肯定一句后又说,“你不是常哼女戏子向海神爷哭诉时唱的那句‘这人世间本比海上的暗礁风浪凶险万倍’的话吗,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啊,想那程女事前也准没料到有场悲剧正等着她。所以,每当说起此事,外婆总要教训大家一番,成好事,常是砻糠搓绳起头难;而遭祸端往往出于一念间。”
引弟分明觉着宝根有种提防心理,只因不便提及对郎中的不放心,于是借了外婆的话提醒自己,不要因了一念之差而惹生祸事。
常言说,男人雄壮女人威,柔弱男人的娇妻常被人欺。原本健壮如牛的丈夫如今成了羸弱不堪的羔羊,担心自己的妻子步程女的后尘,不过是一个弱势男人无奈又无助的心理流露,怪不得他打成亲以来,第一次拐弯抹角着说了这么多。
引弟感激之余心头涌起一阵酸酸的隐痛,悄声安慰宝根说:“你就放宽心,我永远是你的徐沈氏。”
宝根闻言,将引弟紧紧地箍住,不无遗憾地说:“知道你想要……可我……等我好起来后……”
引弟忙捂住宝根的嘴说:“你会好起来的。”泪水潸然而下。如果少爷的诊断不错的话……引弟不敢想下去。
老话说,人生在世,吃、穿、睡三件事。经历过来的人说“睡”通常有两层意思,一是泛指休息睡觉,二是特指男人女人间的私秘事。这老话中的“睡”字怕是二者兼而有之。
老人们常自得其乐地说,穷人再穷再苦,吃不饱穿不好,可“睡”起来与有钱人一样有滋有味。至于“睡”起来究竟有什么好滋味,早已身为人母的引弟其实还没有真正经历过。用眼下时兴的话来说,还没有过性高潮。
可她不止一次听人说:一夜的露水夫妻还会有百夜的恩,足见那种“滋味”的魔力。也许程女正是被这种魔力击中了,才会拼死去吃河豚鱼的。
要说自己与宝根之间,有的也不过如飘洒了几滴雾滴一般,还没有到成“露”的地步。引弟咽了咽口水,静静侧伏在宝根的身边。
宝根摸到了引弟脸颊上的泪水,轻轻替引弟擦了擦,自言自语起来:“要是有三年前的那样子就好了……”
引弟不知宝根葫芦里装的是什么药,忙问:“三年前有什么样?”
宝根说:“说出来很羞人的。那时,肚子已大了,但人还是生龙活虎的。那回去三桥镇看戏,是一出叫‘水漫金山’的戏。我站在最前排,离戏台很近。
“那个演小青的女戏子两腿张成一字跳起来时,衣盖也掀了起来,裤裆勒得凸凸的…… 我硬硬邦邦翘了大半天……这天夜里做了个春梦,浇了一裤裆……”
引弟摸了摸宝根硬刺刺的胡根子娇嗔起来:“你们男人的眼睛天生的色,看到小腿想大腿,看到大腿想裆里……真所谓络腮胡子翘,十根胡子九根骚……”引弟难得有了点好心情。
宝根接过话茬:“常言说,‘男人骚,女人乐’,我欠你的太多了……这些天来,我算弄明白了一点,多半是那些杂七杂八的土方子毁了我的雄根……”
引弟一手搂着宝根的脖颈,亲了亲宝根的脸颊说:“夫妻间论什么欠不欠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引弟吐出前句后本想接着说“往后的日子长着哪”,只是久存于心头的那份莫名的心痛像胃气痛一样,说来就来了,痛得她说不下去。
然而,在任何一个社会群体中,女人总是最容易满足的一群人。尽管没有共同的劳作,也没有正常的性事,但有了夫妻间才有的那种心灵的交流,尤其是宝根道明了自己在他心中不可或缺的位置,引弟已是心满意足了。
这份偏斜的满足感在延续着。人们常将女子嫁错了人比作鲜花插在牛粪上。引弟常想,少爷的婚配似乎正好相反。听红英说,康家的街坊邻居也常议论少爷的婚事,说是狗尾巴草插在白面上。
话很生动,意思很清楚,引弟也常为少爷的这份姻缘可惜,要说自己,与少爷比,似乎要幸运一点,就算是鲜花插在荒地上,多少还有点“门当户对”。
当再次踏进康东院时,引弟的满足感中又添加了一分幸运感。要不是少爷相助,自己也许早被艰难沉重的生活担子压垮了。因而更加清晰地意识到,结识少爷,无论对宝根对自己,都是一种难得的幸运。心里敞亮了,心境自是轻松了许多。
心头明朗了,人也就喜欢回忆过往的事情。引弟自然想起第一次见到少爷时令自己很窘的那一幕,当时还真以为那是公子哥儿的常态。
但随着时间的推移,接触的增多,交往的深入,引弟认定少爷绝不是见了漂亮女人眼睛就发呆发直的那种人。莫不是另有什么隐情?
趁着搓洗衣服的间隙空闲,引弟试探着问道:“少爷可否说说,给宝根开第一张方子时你所牵挂的那个人?”
康凌光绝没想到引弟会如此提问,他惊讶于她的细心、机敏和单刀直入。尽管用的是商量的口气却又令自己难以回避。
因为忙于行医,接触的对象尽是病人,又因婚姻的不顺心而沮丧,更疏远了交际,康凌光至今还没有一个算得上是知己的好友。
除了潘伊玲,康凌光还没有见过如此淳朴美丽而又十分机敏的女人,他想,引弟倒是个可以视为知己的异性。藏匿已久的心事何不一吐为快,说了,或许还可以让困境中的引弟悟出些有用的道理来。
于是,康凌光将自己与潘伊玲之间那昙花一现般的情爱经历诉说了一遍。
那分让人陶醉又令人心碎的情爱故事像一枚精致的鹅卵石击中了引弟灵魂深处的心湖,泛起了阵阵涟漪;又似一枚嫩嫩的青橄榄含在嘴里让人回味无穷。究竟是什么味道,引弟一时辨不明说不清。
其实,正是这个苦辣多于甜蜜的情爱故事,好似一盆凉水羼进了引弟那份满足感中,使原本自以为还甜蜜的感觉自此便渐渐味淡了下去。
凡是偏斜的东西,本来就难有永远而稳固的立足点,而在情感领域里,种豆得瓜更是常有的事。
穷人的好心情常常来得迟去得快。
随着肚子再度一天天胀起来,宝根的情绪跟着一天天低落下去。不光是喜怒无常,人也多疑起来。
最难的还是引弟。她不能没有伤感,又不能轻易流露;明明没有笑意,却要常带三分笑容。按少爷的吩咐,自己绝不能将悲伤、失望、无奈的心绪露给宝根看。“心情好了,毛病减三分”的说法,引弟是相信的。
引弟的体贴、温柔和笑容自然无法抵消鼓胀带给宝根的生存威胁。晚上,宝根沉睡中的弹跳把引弟弄醒了。
原来宝根做了个噩梦,梦见一只白中带有斑纹的似狗非狗的怪物紧追自己不舍。宝根没命地逃,可就是怎么跑也跑不快。
好不容易跑到皂荚树下,只见河中停着一艘黑黝黝的大船,船上插满了招魂幡,不见船上有人影,更不见有一丝亮光,却传来铁链声声。
宝根见状大惊,那分明是阎王爷的勾魂船收魂来了,刚想往树上爬,白色的怪物一头撞上来,身子飘了出去,直往船上掉。宝根身子用力一挺便吓醒了。
引弟摸了摸,宝根汗津津的,忙问:“做梦了?”
宝根说自己梦见一头白色的怪物追自己,阎王爷的勾魂船已经到了皂荚树下的河滩边,自己的寿限快尽了。
引弟听了自是十分害怕。她没法子不信。她点亮了油灯,抽下挂在床头的手巾,边替宝根擦汗,边稳了稳自己的神,劝宝根不要胡思乱想。
宝根恨声说自己的病是命中注定,反正是伸头一刀,缩头也是一刀,不如再做一次引流,好让自己轻轻松松度过最后的时光。
引弟所担心的事终于有了实证。宝根与公公婆婆一样相信“白虎星克夫命”的说法,只是不肯直说出来。什么“白色怪物”,什么“命中注定”,无非是说自己命克丈夫已定。
想着坟岗地那夜的情景,看着宝根绝望的样子,她心痛似刀绞,眼泪又只能往肚子里咽,强笑着安慰宝根:“少爷说过,引流多了,腹腔内感染炎症的可能性也就跟着增大,一旦感染上了,就……为了稳妥起计,少爷正在考虑更安全的治法。”
引弟的笑容毕竟掩不尽勉强,还有那一口一个“少爷”,宝根自是疑心重重:“你没有瞒着我什么吧?”
“没有啊。”引弟捉摸不透,茫然答道。
“郎中没跟你说过病因吗?”
郎中历来以“病家不用开口,便知病情根源”来显示自己的本领。一般郎中治病,病人就是不问,也会将病因根源分析给病人听。对此,宝根早有疑问。
“少爷说过,说是一种小虫子惹的祸。”引弟小心回话。
“什么样的小虫子?为什么不与我说?”宝根紧跟着问,不满和疑心一起出了口。
“一种小到人的眼睛看不到的长在水里的虫子。那小虫子趁人在河里游水或者在水田里干活时穿透皮肤钻进人体里去。少爷也许认为,对病人来说,治疗才是最实际的,所以一时还没跟你说。”引弟想尽量说具体些委婉些。
没料,太具体了有时反比模糊更不易说清楚。宝根狐疑着反问:“既然小到眼睛看不见,郎中怎么会看得见,知道得那么清楚?”
就有江湖牙医为人治牙病,将一小包带线的小药包塞进病人的口里,效验还灵,牙痛会立时消失,还钓出两三条小蚜虫来。
江湖牙医于是说,牙虫除了,牙病就没了。可等江湖牙医收了钱,独轮小推车一走,牙齿照痛照蛀。
看得到的小虫子尚有弄虚作假的,当然就更难以说清这看不到的小虫子的有无了。引弟真被问哑了,因为她不知有显微镜这东西。退一步讲,眼不见实的,就是讲了,宝根也未必能信。很多情况下,即使是眼见之实也难解人心头之疑虑。
引弟想,少爷的说法是有说不清楚的地方,难怪宝根会产生疑问。俗话说,信者不疑。因为自己信任少爷才没去细想,要是想到了,早就问明白了。
停了片刻,引弟对宝根说:“小虫子有没有,是什么样的,对我们并不重要,重要的是药用下去灵,有效果,说明病识准了。”
“病识准了吗?药效灵吗?要是不做引流,肚皮会瘪下去吗?瘪下去了又那么快鼓起来吗?”宝根疑心重重,步步逼问引弟。
宝根的层层追问乱了引弟的方寸:“肚皮重新鼓起来,是正常的反复,全在少爷的意料之中。据少爷后来分析,你的病已到了中晚期……”
引弟自知说漏了嘴,急着改口补救:“俗话说,一口吃不成胖子,我们也不能要求少爷用几帖药就治好毛病啊。”为了让宝根的心绪平稳下来,引弟尽量把话说得委婉一些。
不料,宝根的火气反到上来了:“什么中期晚期,我才二十出头,他才搭了两次脉,就下这样的结论,就算他是华佗再世,也难有这等本领。八成是日后为开脱自己先铺个台阶,这是蹩脚郎中惯用的手法。”
引弟依旧心平气静地说:“你有病,心境不好,我理解,可总不该随便冤枉少爷啊。”
宝根的火又升了点温:“你一口一个少爷,好亲热,我早料定你们俩串通起来瞒着我什么。除了小虫子,还有什么中期晚期的,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而且又都是些口说无凭的货,你说叫我怎么信?”
引弟还是不温不火地说:“你是他的病人,自然称他叫郎中;我是他孩子的奶妈,不称他少爷你说我称他什么好?你说坏我,我无所谓,可无缘无故猜忌别人,而且还是个对我们有恩有义的人,在理上吗?合适吗?做人可不能使一时之性啊。”
“依你的话说来,你真是个知恩识报的君子,我就是忘恩负义的小人——说来也是,人家施医布药,还送鱼肉荤腥,如此大恩大德,有情有义——明白人还会不想着去还报?”
引弟压住火气,轻声说道:“人要是凭空起了疑心,那就什么都能想象得出来,然而,是明人就不会做暗事。”
说完后,引弟把自己查证药价的事和郎中近来所说的话一股脑儿全说给了宝根听。末了又说:“一个人太顾了自己,又不细问前因后果,难免要钻牛角尖。那样的话,对自己对别人都没有什么好处——常言说得好,得理还要让三分呢!”
尽管宝根的话伤了引弟的自尊,可她在劝宝根礼让三分的时候,自己已让了个七八分。她常想,女人既然怀得了孩子,还有什么不能包容的。
一个一字不识的年轻的农村妇女能拥有这般美丽的宽容心,实是难得!那种厚道,那种真诚,那种挚爱,全在一丝不计私利的付出中体现了出来。
可是,多少年来,生活在农村的引弟们非但得不到应有的尊重,反而一代又一代受不完那无端的歧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