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打开箱子,拿了换洗衣服和洗浴用品,转身去洗手间冲了个澡。虽然房间和洗手间隔了一扇木门,但却不能反锁,只要在门外面轻轻拧一下门把手,门就会轻易打开。
但是,我一点也不担心Frank会进来。不是因为他已经熟睡了。哪怕他没有睡着,我也相信他不会擅自闯入。我对他的信任,全凭直觉。人与人之间的信任到底从哪里得来,很难讲得清楚。
本来困意重重的我,在冲完澡之后,顿时显得神清气爽。
我穿着深蓝色的长裙,走出去。空气真好,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深呼吸一口。眼前出现一大片草原,开满五彩缤纷的小野花。绿油油的草尖上和小野花的花瓣上,挂满清晨细密清澈的露珠。
我深深地吸进一口新鲜空气,再深吸一口。忽然便见着一条溪流横在身前,晨雾缭绕,望不见溪流的尽头在何方。美丽而微带朦胧。我蹚进水里,逆着溪水而上。溪水湿了我的裙裾,我全然顾不上。水真清凉。是一种透心透肺的凉。
草原无穷无尽,寂然无声。我四处张望,内心开始莫名地焦急惶乱起来,又有些无法说清的毫无来由的委屈。我好像在等待某个人的出现,却不知道我到底在等谁?心里涨满无比迫切的期盼。
他来了。他总能如约而至。每次都这样。他骑着他的白马,顺着溪水而来。我欢欣雀跃,朝着他和他的马儿奔跑过去。我一路跑,一路喊,却发不出声音。我只是无声地奔跑着,像无声电影里的主人公那样。
我赤着脚。我居然赤脚。我的鞋子呢,我不知道鞋子丢在了哪儿。也许我压根就没穿鞋子。那双蓝色平底布鞋,是他亲手送我的。他说城里人的高跟鞋不适合草原,应该穿平底鞋。蓝色的鞋面上绣着红色的小花朵。我叫不出来它的名字。他说那叫格桑花,是属于高原的花朵。
可我居然忘了穿上它。我把它弄丢了。丢在了哪儿?我使劲想,却怎么也想不起来。草根和泥沙磨着我的双脚,脚底和两侧磨破了,伤口在流血。可是我顾不上,也不觉得疼。我的心全在他那儿。我的那双布鞋呢?它到底丢在了哪儿?我一路奔跑,一路回想。没人告诉我。我听见自己粗重的喘气声。我已筋疲力尽,却仍然追不上他。
我离他越来越近,感觉就要追上他了,就差那么一步。我那样委屈而忧伤地想站在他的面前去,告诉他我来了,我再也不走了。这次真的不再走了。
可是,他却头也没回,突然纵身一跃,跳上马背绝尘而去。马蹄声扬起,我再也无力奔跑,也喊不动他。声音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喊不出来。我望着他渐行渐远,终于消失在草原深处。
寂寞和无望将我重重包围。在荒无人烟的草原上,我披散着长发,蓝色衣裙在风中乱舞。心痛让我尖叫,我听见自己在风中大声哭泣。
胸口像被某种东西堵塞住,透不过气来。
我突然醒了过来,心还在莫名痛着。我有些恍惚,想再回到梦里去,再看一眼出现在梦里的那个骑马的男人。
然而我已彻底清醒过来,意识已完全回到现实世界中,再也回不到梦里。窥郎眉眼真,返梦却无痕。我摸着自己的脸,有一种不知身在何处的感觉。
你做梦了?
一个男人在问我,是Frank。这个熟悉又陌生的男人,他就坐在我床边,一直看着我。
你怎么知道我做梦?
我被你哭醒,你一直在哭。
为什么不叫醒我?我有些不好意思。
我哪敢叫你?不是每个人都能够做梦的。
他的意思是,还能够做梦的人,应该还可以算是幸福之人。会做梦,意味着对眼前的生活仍心存向往和渴念,对这个世间的感情还没走到苍白淡漠的地步。
是从哪一天开始的,我成了一个多梦之人?令我感到奇怪的是,我经常做同一个梦。反复不断地梦到同一片草原,同一个人,还有那条弯来弯去望不到尽头的溪流。我无数次问过我自己,在我的潜意识里,是否在渴望着一个男人从草原深处朝我策马而来?而在我的记忆库里,从不曾遇见过这个骑马的男人。我不认识他。在我的现实生活中,我也从未曾抵达过那样一片草原。
几乎每一次,我都会在梦里哭醒。每一次的梦醒之后,我会将自己分析又分析。但无论如何剥茧抽丝,我仍然无法解释这个梦境的存在。它缘何出现在我的梦里,重复又重复?
这是个奇怪的梦,我从未将它说给别人听。我一直觉得所有的梦境都是不可描述的,它只存在于一个人的内心,是最为私密的部分。除自己之外,他人根本无法拥有跟自己相同的真实的感受。
而在这个异国陌生的房间里,我却自然而然地道出了这个梦。我尽可能地去描述它,还原它本来的面貌。我希望Frank能够在最大程度上感受到我的感受。
描述完我的梦境,顿觉轻松。多年的秘密终于有了可以一起分享的人。不管Frank能够领会几分,是否能够感受到与我相同的感受,这些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我终于说出那个绕缠我很久的奇怪的梦。这些年来,我从不知道,要怎样才能够从这个阴郁模糊的梦境中走出来,走向明亮,走向从容。
Frank说,这不是一个不好的梦,何必急于去摆脱它?既然是好梦,就要去保护梦,尽量不要去惊扰它。出现在梦里的忧伤和冷寂时刻,有时候是神的选择,有时候亦是你自己的选择。
我自己的选择?我可以选择梦?Frank你说错了,是梦选择了我。
不管是你选择了梦,还是梦选择了你,反正你正拥有着你的梦。好好保护,并享受你的梦。
我如何享受它?我喜欢这个梦吗?喜欢梦里那个骑马的男人,喜欢他经过的那片草原和溪流吗?我一时恍惚起来,仿佛又回到我的梦里。脑子里一片空白,却又觉得思绪万千,乱成一团麻。
梦里的人与风景遥邈而隐约,却历历在目、栩栩如生。有一种虚无的感觉拽住我,一直不放手。我的心紧一阵,又紧一阵。不知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我早已在想念梦里的那个人。只是我一直不愿意对自己承认。这是我最隐秘最见不得人的想念。一个三十的女人,早过了少女怀春的年龄,却仍在想念一个出现在梦境中的并不存在的男人。不过,谁知道呢?也许他曾经出现过,只是我不记得了。
我又低下头来看自己,觉得我和自身正一分为二,分成主体和客体两部分。而有时候,我同时既是主体,又是客体。偶尔变成全部,偶尔又回到部分。既是真实,又是幻影。我像一个拥有两副面孔的人。分离与合并,合并与分离,聚散无常。
而我相信,在某个不可捉摸的神秘的地方,一定存在着能够把我的主体与客体紧密连接起来的绳结。我迟早会在某个奇妙的场所,同我的另一个自身不期而遇。在那里,我的主体也即是我的客体,我的客体也即是我的主体,两者之间毫无阻隔和障碍。
Frank问我是否饿了,做这样的梦会很累的,是很伤筋动骨的事情。
我笑出声来。Frank居然也会幽默。他说要带我去吃早餐。天知道,太阳已经升到头顶上空了,再不出去,连吃中餐的时间都要错过了,还想着吃早餐。
Frank笑着说,每一天的第一顿,都要当作早餐来吃。
我提示他,我要换套衣服出门。他在房间里,我会很不方便。
他笑了笑,径直出了门,去楼下大堂等我。
3
梦里的那条蓝色长裙,随着梦的消逝而消失了。我的箱子里,根本没有一条深蓝色连衣裙。昨晚冲完澡睡觉,套在身上的是一条白色睡裙。是柔软的棉布料子,长袖,圆领,极保守的一种款式。要不是它的过于宽松和镶在领口的那圈蕾丝白色小花边,让它看上去像条睡裙,完全可以当成普通的连衣裙穿出去。
除了这条白色睡裙,我还带着一条红色丝绸睡裙,是法国一位内衣设计师最得意的作品。优雅、慵懒,性感和激情,是它的象征。那位设计师的理念是:满足所有对美好事物有着疯狂迷恋的女性。
永远以来,我好像并未疯狂迷恋过任何事物。这个世界在我眼里总是淡的、冷的。现实生活中的我,本能地拒绝过于浓烈的事物和情感。而这条红色的丝绸睡裙,我在巴黎香榭丽舍大街的内衣店里突然邂逅到它,我承认,在那个瞬间,它像一团火一样将我迅速点燃。我毫不犹豫地买下它,出于一种女人的天性。我模糊地相信着,在未来遥远的某个时刻,穿它在身上,是必然会发生的一件事情。
几乎每一次旅行,我总带着它。把它压在所有衣物的最下面,塞在箱子最隐秘的地方。可是,我从没有在旅途中穿过它。一次都没有。从买下它至今,我只试穿过一次,就是在巴黎那家内衣店的更衣室里,我站在落地镜子前,褪去所有现实中的服饰,换上这条睡裙。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轻薄华丽的丝绸紧贴着我的身体。我看见镜子里的那个自己,竟然如此轻盈性感,充满迷人的欲遮还休的风情。
记得那天,我一个人,揣着那件红睡裙走回去的路上,一直深陷于一种自陶醉般的满足和莫名的忧伤中。我经过凯旋门,经过巴黎铁塔。风吹乱我的长发,拂过我的脸庞,轻柔而温暖,犹如一双饱经沧桑却又充满爱情的手。
我在路边的一家小咖啡馆里坐下来,临着窗,要了一杯香浓的维也纳咖啡。咖啡上来的时候,进来一位年轻的欧洲男人,他径直走向我,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并不抬眼看我。他向服务员点完咖啡,便一直低着头,翻一本大开本的杂志。他翻得很快,我甚至可以肯定,他并不在看里面的内容,只是打发无聊的一种手势。或许他正在等一个人。
可是,他等不等人,关我何事?我才是这个世界上最无聊的人。
没过多久,一位漂亮的年轻女子跑进来。居然是亚洲人。日本人还是韩国人,抑或是中国人,我一时无法分辨。然而,她是哪国人,又跟我何关?
她朝我对面的那个男人风一样跑过去。那男人迅速起身,眼里放射出一种热情而炽烈的光芒,仿佛突然置身于炎炎烈日之下。我很想戴上我的黑色墨镜,逃一样离开。
我无法解释自己,买下这件红睡裙,是纯属我当时的一时冲动,还是想让自己从淡而无味的现实世界中走出来?它是不是我向往另一种激情生活的一个隐秘暗喻?可是,我一直带着它,却从未穿过它。把它压在箱子最深处。很多时候,我都忽略了它的存在,甚至忘记我出门前早早就把它藏在箱子底。
就像很多次的旅行,一个人走在途中,从一个旅馆的房间醒来,又到达另一个旅馆的房间睡下,我都忘记自己到底要做什么,忘记了何去何从。在我内心深处,我又清楚地知道,不管我走到哪里,去到多远的地方,我还是会回来,回到我的现实生活中。哪怕一路有红睡裙做伴,我知道它也不会带领我走得太远。
4
我们在泰美尔街上随便找了家小餐馆。服务生把菜单交给Frank,而Frank又把菜单递给我。他让我想吃什么点什么,而他表示自己什么都能吃,几乎没有他忌口的食物。
我并不知道尼泊尔餐怎么点,随便点了几个,让服务生快点上菜。坐在餐馆里,闻到食物温暖的味道,才知道自己真的饿了。我想,Frank也一定饿坏了。
在等吃饭的时间里,闲着也是闲着,我又让他讲述那位僧人朋友的故事。他沉思了一下,说,还是吃了再讲吧,我们有的是时间。
我不知道他是饿着肚子没有力气讲,还是他还没找到故事的切入点,不知从何讲起。我有些兴致索然,像一个孩子盼望大人讲故事,却总是遭到拒绝一样。
尼泊尔人做菜的速度可能是全世界最慢的了。大半个小时之后,服务生才将饭菜慢腾腾搬上来。我发觉他们走路的样子,也是比我们慢了一拍。问他们话,他们需要思考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回答你一个问题。再加上他们说英语的口音有点像印度人,一下子很难听清楚,你就得反复问。沟通总是无法通畅。
等待虽然漫长,我们还是吃饱了。胃不再觉得空虚。胃饱了,整个人便觉得踏实了一些。等到杯盘狼藉之后,我们居然都不知道吃了些什么。好像每一盘都有土豆、红萝卜、蕃茄和牛肉丁,都煮得很烂熟。每一道菜看起来都模糊不清、真相不明,咖喱味过于黏稠浓郁。
一顿饭的时间里,我没怎么说话,只顾着埋头吃。吃得极其认真,像在完成某件重大的事情。
Frank似乎觉察到了我的索然无趣。他喝完最后一口汤,对我说,嗯,吃饱了,我可以把我的故事讲给你听了。
你的故事?
我朋友的故事由我讲给你听,当然可以说是“我的故事”。他如此解释。而我不过随便一问。
服务生将账单送过来,递给Frank。
我说,我来买吧。
服务生随即把账单给了我。
Frank看着我掏钱买单,表情自然而然。他好像并不知道作为一位男士,用餐后要跟女士抢单这回事。那套人情礼仪,仿佛在他身上并不发生作用。
然而,他绝不是想贪小便宜或者身上缺钱而不肯买单的人。这在接下来的几天行程中,完全可以证明。只要我不提出来买单,他会很自然地去付钱。而他在替你付钱买单的时候,表情也是自然而然的。
等我付完钱,他说,走,我们边走边聊。
可是,走出去,根本不能够用心去讲述一个故事。街上到处都是人。泰美尔街是加德满都最有名、也最繁华的一条购物街。各种店铺连绵不绝。尼泊尔手工艺品和特色服饰琳琅满目,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摩肩接踵。
很多店铺里传出响亮的印度歌曲。它们像交响乐,重叠绕缠在一起,一样的哀伤,一样的缠绵和热烈。全世界的爱情和哀伤都是一样的。